無論你從什么時候開始,重要的是開始后就不要停止。無論你從什么時候結束,重要的是結束后就不要悔恨。——柏拉圖 如果非要為李林定義一個“討厭的對象”,會被不懂何為痛苦,亦不知何為歡樂的獨裁官閣下討厭的,一定是“后悔”這一最沒有效率且最沒有意義的行為。
后悔根本不應存在。
當然了,根據“存在即合理”這一大前提,還有人類作為智慧生物的生存戰略,后悔必然存在,今后也將和其它那些沒有效率且不合邏輯的事情一道存在下去,哪怕新秩序確立之后,這一點仍舊不會改變。
“失敗者想怎么憤怒和哀嚎都可以,反正他們的詛咒和哀嚎沒有一句會變成真的。相對的,勝利者不管做什么都不會受到指責,如果有人指責你,那說明你贏的不夠徹底。”
“是的,閣下。”
斯洛斯和古拉托尼一起躬身回應,他們的額上滿是冷汗,卻根本不敢擦拭,一旁的杰勒斯和雷吉一言不發,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想要贏的徹底沒有問題,鉆規則漏洞同樣可以,如果成功的話,說不定我還會獎勵你。可你既想鉆空子,又想贏得徹底,不覺得太超過了嗎?”
兩全其美,一石多鳥的事情不是沒有,善于把握機會的聰明人常常能夠一舉數得。可世上從來沒有事事順心的事情,再縝密的計劃也難免百密一疏甚至是破綻重重。
“你察覺到自己沒辦法在物質世界對法芙娜下手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了。”
斯洛斯的目標是將羅蘭洗腦成只知道生孩子和守護妻兒的機器,他幾乎只差一點就做到了。
如果沒有法芙娜和李林橫插一杠子,他是不是就能成功了呢?
斯洛斯之所以會失敗,根本癥結就出在這一點上。
將“保護妻小”的強迫觀念灌輸進羅蘭思維的時候,斯洛斯正與羅蘭處于精神同步狀態,盡管斯洛斯比較強勢,可還是會受到影響,所以在現實世界里他對法芙娜的攻擊會停下來,原因就是這種行為與植入羅蘭意識中的“保護妻小”概念發生抵觸,斯洛斯“殺死法芙娜”的想法與羅蘭的強迫觀念發生沖突時,由于洗腦程序的優先性,攻擊行為被制止了。
如果斯洛斯不是把對羅蘭洗腦放在優先順位。
如果斯洛斯沒有和羅蘭進行精神同步。
如果斯洛斯一開始就將目標定位為徹底摧毀羅蘭的精神。
以上三個如果中任何一個成為現實,結局都會變成另一幅樣子。
“‘無需糾結失敗,只要承認,之后再做出改進即可,此乃成年人的特權’——這是我曾經說過的話,過去是這樣,現在也一樣。事到如今我不會去講什么‘如果’之類的廢話,考慮到任務完成情況,也不會討論責任問題。你們只要照我說的,好好分析這次戰斗中每一個細節,思考自己的不足,促成進一步成長就可以了。如果無法成長也無所謂,我并不對你們抱持必要之上的期待。”
“遵命。”
在冷淡的指令下,四名原罪一起俯首,向著空無一物的虛空應命。
從部下們那里收回部分意識,李林重新回到對此次戰斗的檢討當中。
單純從戰前被限定的前提上來說,斯洛斯的戰術選擇并沒有錯。要以保障羅蘭繁衍后代能力這種縛手縛腳的限制為前提去作戰,對其進行洗腦確實是一個比較妥當的選擇。
問題在于“妥當”并不等于“最佳”。
斯洛斯的做法除了前面提到的邏輯相悖問題,最大的毛病在于未能預想到現場還有能介入精神世界的“第三人”,而且這個人還被他設定成羅蘭“必須保護的對象”。以當時那種狀態,一旦法芙娜死于斯洛斯之手,邏輯沖突將會被放大到極限,整個精神空間都可能會被撕裂。屆時法芙娜、羅蘭、斯洛斯三人都會被卷進去,那就成了最糟糕的情形。
為了回避同時失去三顆還有很大價值的棋子,李林才不得不現身去收拾殘局。
——話是這么說,可事前并沒有想到他居然還能找回自我,哪怕我插了一手,那也是只有萬分之一的低概率。該說他的成長潛力比預期還要高嗎?
——肯定、否定、肯定、肯定、肯定、否定、否定。
——也罷,這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最重要的事項已經完成了。
——肯定、肯定、肯定、肯定、肯定、肯定、肯定。
紅寶石般的眸子注視著地圖上宛如鐮刀的紅色箭頭,毫無動搖、亦無歡喜的瞳孔燁燁生輝。
羅蘭似乎做了一個夢。
以夢魘開場,以唏噓結束的奇妙夢境。
夢之所以會被稱為夢,正因其曖昧飄渺的不定型特質,無論經歷的是噩夢還是美夢,夢醒之后都會被遺忘。
無論好壞,只限一夜。
可那個夢太過與眾不同,太過真實,以至于醒來后依然歷歷在目,就像剛剛在眼前發生一般。
——死亡。
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單純的意識和概念殘留下來。
——必須保護。
——殺死別人也無所謂。
無窮無盡的黑泥裹挾著概念一點點填進意識里,世界里只剩下猶如怨靈亡魂般蠕動的黑泥。
——這就是死嗎?
——這就是地獄嗎?
話說回來,當時還能意識到戰斗進行到一半就這么死了也算是奇跡。
逐漸模糊的意識、慢慢失去的感覺、從世界中被剝離出來的無力感正在逐漸擴散,過去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從眼前接連劃過。
沒有阻止從阿登沖出來的裝甲集群,沒有保住查理曼,沒能攔住李林,建立一個各種族共存世界的理想也辦不到了…
——難道說對我來說這本來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嗎?
——難道我…就這樣死了?
帶著疑似死亡體驗當中所刻畫出的焦躁與不甘,少年自問到,于此同時一點點沉入深不見底的烏黑泥沼中。
然后——
就像白紙被滴上了墨汁一般,漆黑的虛無中出現了一道光。
神說“要有光”。
在最初的語言出現的那一剎那,世界產生了光。
在逐漸擴散的虛無中,極度強大的意志成了不具備實質物理特性又極度純粹的變化動機,在這一刻,那句話變成了創世的光芒。
從那光芒里,走出了一個人影。
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四肢身體極為勻稱,略顯中性化的面孔更是如同精美藝術品,穿著一身如同黑夜的風衣,信步從照亮虛無的光芒中走了出來,血色寶石般的紅瞳睥睨著如初生嬰兒般抱成一團的羅蘭。
——你不是說要打到我嗎?
俯視少年良久,黑衣人以欠缺起伏和熱度的聲調說到。
似乎是對那奇妙的語氣有了反應,少年空洞無焦點的紫眸微微向上抬起,有氣無力撐開的雙眼映出對方居高臨下的身姿。
現在的他沒有希望。
如同字面所述,自己正處于死亡的過程中,絕無迎來任何其它未來的可能性——起碼羅蘭自己是如此解讀的。
對方卻不這么認為。
認定事態已經無法進一步惡化的人,內心根本不可能產生焦躁和疏離的感覺。
真正的絕望,是連麻木都能殺死的劇毒。
當然,羅蘭所處的現狀也絕不能可以被誤認為樂觀。
反復的精神壓迫操作,精神與其他人長期保持同步,對自我的認知被對方一點點侵蝕扭曲——普通人經歷以上過程早就腦死亡,不然就是成為一具廢人。他卻保留下認知和思考的能力,還能分辨出眼前出現的是什么人。
“齊格菲…奧托…”
垂死般的嘶啞聲音從口中吐出。
以驚訝的表現來說,羅蘭的反應未免過于平淡,他只是動了動憔悴的面容,展露出一絲像是情緒波動的反應——僅僅如此,便幾乎耗費了他全部的氣力。這還要歸功于他的生存本能察覺到了絕不可能發生,但正在不可逆的進行中的變化。
齊格菲.奧托.李林。
對他來說意味著太多太多的對象,被詛咒、羈絆、愛恨情仇糾結到一起的宿敵。
這樣的他,事到如今是為了嘲笑他,還是為了親眼確認自己的死亡過程而出現在此地呢?
“…為什么?”
恍惚間,羅蘭問到。
他那被反復壓迫,已經主動停止思考的意識已經無法列舉出各種可能性加以一一檢視了。
——既然要打到我,最起碼也要到我眼前來才行。斯洛斯這種程度的小阻礙就把你困住了嗎?
李林像是邀請般的伸出右手。
羅蘭沒有任何動作,他是呆呆凝視著李林的手而已。
他的遲鈍反應固然有停止思考的原因,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無法確定那只手是幻影還是陷阱。
畢竟他們現在是敵人。
一度相信握住那只手,最后還是遭到背叛,現在還能再次握住嗎?
——站起來。
李林催促著他。
羅蘭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抽回手,李林徑直轉身走向光亮處。他的步伐沒有任何猶豫躊躇。特意侵入這個精神空間,走到羅蘭面前,對他伸出援手——這些仿佛都是一時心血來潮的惡作劇。
或許是如此吧。
只不過…
即將脫離出烏黑泥沼之際,李林背對著羅蘭問到:
“你想就這么死掉嗎?懷著絕望、一事無成的死去?”
羅蘭沉默不語。
一旦習慣了絕望,讓麻木支配自己的全部思考和感官,生活其實也蠻輕松的。
不必煩惱,不必痛苦,不必焦躁。
是故長時間沉湎絕望中的人反而不會產生改變處境的念頭,畢竟物品不會像人一樣渴求希望。
“如果那是你的選擇,我也不會對此多說什么。”
李林的語氣依然冷徹。
既不殘酷,也沒有嘲笑的意味,但也沒有一絲憐憫。只是不加掩飾地點出現實。
“女孩們…王女殿下也會少個麻煩。”
羅蘭抱成一團的身體顫動了一下。
密涅瓦。
密涅瓦.德.波旁。
查理曼的王女,也是與羅蘭有肌膚之親的最愛之人。
這個名字讓水泥般凝固的絕望產生了龜裂。
“密…涅瓦…”
少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麻痹無力的雙腿在泥沼中一點一點挪動,盡管緩慢,盡管隨時可能摔倒,盡管看上去狼狽不堪。少年依然在艱難前進著。
或許那只是單純的生物反應,或許那是斯洛斯賦予的強迫觀念衍生出的本能,對現在的羅蘭來說,那是不可或缺的救贖,只要那個女孩還在,他的希望就不會只存在于無限地平線的彼端。
李林慢慢轉過臉,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孔注視著羅蘭,就在羅蘭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之際,他再次伸出了手。
“你啊。”
毫無起伏的聲調中浮現出一絲酷似苦笑的微妙。
“真是個喜歡添麻煩的不孝子啊。”
夢境就此中斷。
現在——
夢中的不甘和屈辱依然殘留在身體里,右手似乎還能感覺到夢境中的觸感——柔軟、溫暖的手,無法和殺人者、獨裁者聯系到一起的手。
抓著被單的手漸漸收緊,緊攥的手漸漸發白,浮現出血管。
這算什么。
是“不敢置信”還是“不愿相信”?
李林才是合理的,只要他愿意,隨時隨地以任何方式都能贏。
嘴上說著反抗,到頭來還是全都要靠那家伙。
凡人,終究不可能贏過上天命定之人。
——這難道不正是李林出現在那里,朝自己伸出手時,真正想要傳達的意思嗎?
“…我這是在干什么啊…”
少年的嘴角扭曲著,身體不住的顫抖,一旁的少女一臉擔憂的望著他。
“羅蘭…”
“我還以為自己已經變強了…我聽見了迪蘭達爾的聲音,以為自己達到了父親的境界…以為自己能夠開辟出一條全新的道路…于是便相信自己真的變強了。”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其實我根本完全沒變!”
從舍棄村子活下來那一刻開始,從亞爾夫海姆出走那時候開始,至今完全沒變。
“這是當然得嘛!逃走的人,怎么可能會變強!我不過是個依靠武器,依靠別人的武器裝備才能振作起來的小鬼!這種人…!!”
“羅蘭!!”
密涅瓦強行打斷了詛咒一般的自責,她用力捧起羅蘭的臉,迫使對方正視自己。
“你是男孩子!振作一點好嗎?”
少女的鼻息吹拂過少年的臉頰,泫然欲泣、強行忍耐著痛苦的面孔幾乎就要貼上羅蘭的鼻尖。
“我還不是一樣?一直想要從安排好的劇本和角色里逃走,卻始終不敢真正付諸行動,忠實扮演著自己的角色。那個時候…我甚至還…可是啊…”
那一晚的電閃雷鳴似乎再次在耳畔回響,羞恥、不堪、痛苦從心底里浮現上來,化成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
用力不讓淚水落下,少女用包含決然的表情和語氣大聲說到:
“羅蘭…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所以…我決定了,我決定向命運挑戰,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有信心能做到!羅蘭,你也要向命運挑戰才行!我們兩個人要一起變強…!!!”
“密涅瓦…”
無法形容的感情在心中囤積。
是的,密涅瓦很堅強。
但眼前的少女正在展現出一些和過往不同的東西。一些讓他感到安心,感到寬慰,也感到有些耀眼的東西。
不知不覺間,身體已經不再顫抖,那份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沉重也消失不見了。
“我答應你。”
少年露出溫柔的微笑,握住少女撫摸自己臉頰的手,以同樣包含決心的聲音回應到:
“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不會閃避,也絕不會避開!”
“我也一樣。”
少年少女緊緊相擁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心跳、氣息,久久不放。
就在同一時間,防衛軍B集團軍群先鋒,第101實驗重裝甲營發出一份被載入史冊的電文,后世的歷史學家將這份電報冠上“查理曼的死亡通知單”這一響亮名號后收納入歷史教科書之中。
電文內容非常簡單,只有短短一句話。
“D42時,骰子已經投下!我部已渡過馬斯河,工兵營正在加緊修建第四座浮橋!”
防衛軍的閃電即將落向毫無準備的色當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