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應戰。
全艦后退。
收到這個指令后,各艦艦長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地。在帕西法爾下令前,他們的腦子里最起碼閃現過十幾種對應方案,可以說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就在他們滿懷信心準備用敵人的腦袋為兄弟部隊洗刷恥辱,為自己增添功勛的時候,旗艦傳來的命令就像一桶冰水,結結實實澆在這群熱血沸騰、壯懷激烈的腦袋上。
無線電里頓時一片嘩然,抱怨、質疑、牢騷,說什么的都有,但說怪話歸說怪話,艦隊依然按照帕西法爾的指令,維持著輪型陣向防線后方倒退。
他們終究是經過嚴格軍事教育的軍人,不是查理曼熱血上腦或利欲熏心的暴走馬鹿。或許他們和查理曼同行一樣不乏個性與主張。但滲透進骨髓里的對秩序和權威的服從保證他們絕不會搞出什么“下克上”、“暴走”、“獨走”。
命令一下,該如何就如何——這是防衛軍軍人和查理曼那群披著軍裝,意識卻停留在封建采邑領主時代的家伙的最大區別。
帕西法爾自然清楚地下那幫原本對他就不怎么服氣的老資格艦長們接到這個命令會有什么反應,對他們表面遵從命令,私底下未嘗沒有打算借這個機會把自己從分艦隊司令的寶座上拉下來、自己取而代之的小算盤也是一清二楚。但他既沒有揭穿他們的打算,也沒有哀嘆要是接手艦隊司令時間再長一點,自己就能磨合艦隊。
贏了。
在他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后退3公里后,全艦停止,各艦主炮裝填高爆彈,彈頭安裝定高引信。”
第二道命令再度把艦長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后退3公里?只退這么點?不是要敵前逃亡么?先不去管這個,允許開炮總是件好事,總比戰后因為不名譽的“不戰而逃”被送上軍事法庭要好。可使用高爆彈是什么意思?按照防空作戰條令,主炮執行防空任務時,裝填的不該是安裝無線電近炸引信的“威力巨大之三式對空彈”嗎?
這里提一句。所謂“威力巨大之三式對空彈”是一種大口徑艦炮執行防空任務時的專用彈,其本質上就是一枚對空榴霰彈,其口徑包括155㎜、203㎜、280㎜等防衛軍主流艦炮口徑,就連總旗艦“大帝”號的406㎜主炮也配備有專用的三式對空彈。該型號炮彈內裝有大量20㎜×30㎜的圓柱形微型炸彈,微型炸彈內除炸藥外還填裝了附著性極高的燃燒劑。在測試中,280㎜的三式對空彈可在直徑65公尺內的空域內每平方公尺散布1.5個微型炸彈,一般來說對付飛獸集群或小型戰斗艇綽綽有余。如果是復數艦炮使用三式對空彈集火射擊,哪怕是萬噸級巨艦也會在瞬間變成一個浮在空中的焚尸爐。
使用高爆彈不是不能執行防空任務,爆炸產生的沖擊波一樣可以殺傷空中目標。只是殺傷效果就不如三式對空彈了。
舍效果更好的專用炮彈不用,卻讓艦隊全數裝填效果有限的高爆彈?任何人看到這種命令都只會懷疑那個艦隊司令腦子出問題了吧。
誠然,帕西法爾的指令和艦隊動作連艦隊總司令基謝爾中將都忍不住怒罵“那個笨蛋到底在搞什么”,一眾參謀更是連“膽小鬼”、“怕死”之類的人身攻擊都爆出口了。但那些激憤的軍官們不應忘記,帕西法爾是個有著多次從逆境中扭轉戰局之戰績的杰出軍官。很多時候,人們往往只注意到他魔術般華麗詭譎的表演,卻時常不經意的忽略之前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布局。
先布局,再將軍——這是下棋的基本,也是帕西法爾所有戰場魔術的核心本質。
嚷嚷著、怒罵著的將校們并未發現,原本奮進號和第二巡洋艦隊幾乎垂直的相對位置,因為第二巡洋艦隊的后退動作,雙方之間的位置產生了一個夾角。
同樣被忽視的,還有3架隸屬于隆德.貝爾號的偵察型“肯普法”正在3個不同的方位、高度,持續向母艦報告目標的參數。
“把目標參數和射擊諸元發給各艦,各艦啟動同步射擊裝置,將發射指揮權移交旗艦!”
防衛軍戰艦的火控系統中安裝有一個無線電射控同步器,進入艦隊戰時,撩艦可通過此裝置將主炮的電擊發啟動權交由旗艦,當旗艦擊發主炮時,撩艦的主炮也可同步擊發。以此形成更統一的齊射。
而如今,這個裝置將以設計者意想之外的形式迎來其第一次實戰。
操作界面里,依據三架MDS傳輸回來的數據,持續以三角定位法立體鎖定的某個光點正沿著一條虛線持續前進,在這條線的前方,復數呈拋物線狀的虛線與之交錯。
“同步射擊裝置啟動,確認各艦同步信號,發射權轉移確認!”
“主炮俯仰調整完成,彈道計算驗算無誤!”
槍炮長的聲音緊跟著管控中心主任后面涌入,帕西法爾挺起身子,重新凝視光學界面中不斷向地面延伸的煙霧線條,那條查理曼戰艦已經下降至距離地面7500公尺的高度。這個高度上依然是生物難以存活的禁區,再過不久,她便會開始減速,減弱慣性的影響,設法在進入極限高度前調整航向或是空投突擊隊吧。
可惜,她沒那個機會了。
用力向著天空揮下手,帕西法爾叫到:
“讓MDS機群退后,全艦隊主炮三連射!!”
無視副艦長投來的驚訝視線,帕西法爾死死盯著依舊持續向地面延伸的煙柱,仿佛那就是他的一切。艦橋內的復誦與傳令、響徹全艦的炮擊前警報、界面中代表我方機體的移動——全部和他沒有關系一般。
電鈴聲停了下來,船員全數就位,槍炮長因為緊張和亢奮略微有點走樣的聲音響徹隆德.貝爾號。
“發射準備…射擊(Feuer)!!!”
一瞬間,整條戰艦顫抖起來,極速膨脹開的閃光、熱量、氣壓撼動著艦橋,就連防眩強化玻璃也難以減弱的強光照亮了隆德.貝爾號。
發覺下方艦隊的奇妙行為時,羅蘭心中就涌現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同伴們“他們逃走了!”、“這下我們贏定了”的歡呼也不能讓他減弱分毫不安。而偵聽到敵艦群開炮音(釋放煙霧不光遮蔽了敵人的視線,也遮蔽了自己的視線,此時唯一能獲取外界情報的渠道只剩下聽音器和無線電臺)時,一連串乍看無厘頭的動作在他腦內勾勒出一副謀略藍圖,也讓他理解了那些動作的真意。
煙霧遮蔽視線前,執行炮臺防空任務的敵軍浮空分艦隊不是如奮進號乘員們所想的那樣是“撤退”,而是“主動后退”。其目的是為了獲取主炮對空射擊的角度。
艦炮口徑越大,俯仰角范圍也越小。其原因是液壓俯仰機構負擔過大,且仰角太高,火炮后座行程又太長的話,開炮時炮閂會直接撞上炮塔地板。即使是155㎜高平兩用炮,最大仰角也被限定在75度。對大于此角度進行俯沖攻擊的空中武器,一律交給防空導彈和仰角足夠的中小口徑高炮去處理。
正是考慮到這種特性,羅蘭才會選擇高拋物線彈道,以近90度俯沖而下。目的就是為了爭取時間,在對方重新展開部署前封殺浮空艦隊和地面高炮的火力。唯一有威脅的防空導彈則交給獨角獸搭載的電子干擾裝置來應付。
他也不是沒考慮過對方會通過主動后退來獲得足夠的仰角,但在羅蘭的設想里,采取這個動作是在奮進號剛進入俯沖軌道,或者是在奮進號采取減速后進行的。
眼下這個時間點不能算是最糟——比如說減速完成打開艙門釋放突擊隊的那一刻——可絕對是能讓羅蘭感到最不舒服的時間點。奮進號被自己釋放的煙霧蒙住了雙眼,又失去了火箭來提供額外推力改變慣性飛行的軌道,此時張開障壁利用空氣阻力進行減速又太早。用個形象的比喻,就是一個蒙著眼睛的人被繩子牽著朝敵人的槍口上去撞。
這絕不是偶然。
戰場上固然存在大量偶發意外,但很多時候,戰術上的偶然不過是戰略上必然的余光碎片。
那個艦隊指揮官看穿了這邊的戰術意圖,選擇了一個最佳時間點來實施他的戰術布局,就在整個作戰馬上要進入佳境之際,打亂整個作戰的節奏,然后將局勢導入他所設定好的劇本之中。就像魔術師在眾目睽睽之下憑空從帽子里變出兔子或鴿子一樣,在戰場上秀了一把精彩的魔術。
“那個艦隊指揮官…到底是什么人?”
羅蘭情不自禁的呢喃著,炮彈接二連三爆開,奮進號猶如置身暴風眼中的一片樹葉,絕望和逆境的狂風裹挾著鐵與火的暴雨一起吹向毫無抵抗能力的小船。
置身這個風暴中心的少年瞪大眼睛仔細收集著各處反饋過來的數據,每一個細小的信息都吸納入大腦,通過整合分析,一點點勾勒出狀況的輪廓。
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被人擺了一道,身陷逆境之中,腦袋非但格外清晰,內心深處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
羅蘭絕非好戰嗜戰之人,此刻他卻揚起了嘴角。
“傷腦筋…要是連這種程度的危機都跨不過去,我要怎么才能追上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