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們在泥濘里掙扎屏息的時候,大人物們也沒閑著。整理戰場信息,總結狀況,調動部隊,移送傷員…真正要說空閑的,大概就天上那一群吧。
“真是奇怪。”
副艦長翻閱著戰情通報,萬年撲克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查理曼人是下定決心發動全面攻擊,這一點誰都看的出來,可是…為什么是逐次投入兵力?”
萊茵戰線正面的查理曼地面部隊總數為38萬人,加上戰線后方的戰略預備隊,數字將會膨脹至50萬人左右。而齊格菲防線里的防衛軍地面部隊總數不過19萬人,其中還有13.8萬人是三等公民和四等公民。像上午那樣的攻勢如果投入兵力更多一些,持續時間更久一些,一線塹壕很有可能被撕開一個口子。
當然,僅僅是撕開一個口子并不會動搖防線本身,哪怕整個一線塹壕都丟了,防線依然穩固。原本一線塹壕就只是用于遲滯敵軍攻擊的防波堤,除了表面陣地外,猶如迷宮般復雜的塹壕巷道內還有各種專門對付不速之客的陷阱。從小巷里的機槍陣位、遺留的地雷和毒氣彈、一直到插滿尖木樁的陷坑,每一種都可以讓不熟悉防衛軍塹壕結構的家伙留下終生難忘的記憶。但總體上來說,防衛軍還是不希望查理曼人涌進塹壕里。不光是因為軍人榮譽,更重要的是,查理曼蠻子們恐怖的近身戰技能會在塹壕這種狹小空間內得到充分發揮。
不知道是豐富的實戰經驗,還是火藥武器供應實在不足,查理曼士兵除了那把拿來當指揮刀用都足夠的72公分長刺刀外,還幾乎人手一件適合塹壕戰使用的冷兵器。其種類之豐富,年代跨度之久遠,著實讓尖耳朵大爺們大開眼界。這之中有開了刃的工兵鏟,帶刺拳套,大頭棍、鶴嘴鋤、狼牙棒、鏈錘、獵刀、匕首…每一個都沒有什么造型審美的概念,從里到外都滲透出一股濃濃的血腥野蠻,任何人挨上一家伙基本上都會直接去母神那里報到。
結合查理曼士兵恐怖的數量,沒有一個指揮官會希望這群嗜血的蠻子沖進自己的塹壕。
但查理曼軍隊上午的表現卻讓不少防衛軍軍官有些不解,坐擁如此龐大數量,查理曼卻沒有充分發揮這種優勢。66000人——聽上去確實不少,可撒在十幾公里寬的攻擊面上依然顯得很稀薄。如果他們投入更多的兵力,比如10萬人的大軍,保持沖擊的勢頭。盡管傷亡依舊會慘不忍睹,但如果連續發起師團級規模的波狀攻擊,哪怕是防衛軍也很難支撐下去。
可他們并沒有這么做,而是選擇分兵逐次投入,即使上午的戰斗已經充分證明需要集中力量才能形成突破,可最新發回來的空中偵察報告卻顯示,進入一線塹壕的第二梯隊總數依舊約為6萬人上下——顯然,查理曼人根本沒有吸取教訓。
為何要做這種事倍功半的事情?分兵逐次投入,結果被圍而殲之——這簡直是瓜達卡納爾戰役的再現嘛,查理曼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能一次兵力投入到位嗎?
“恐怕他們也想投入足夠數量的兵力,但是做不到吧。”
“您的意思是…?”
副艦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帕西法爾輕輕嘆了口氣。
“他們是查理曼王家陸軍,不是防衛軍陸軍。”
“他們當然是…我明白了,您說的是組織結構和技術。”
理論上只要人口資源充足,軍隊規模完全可以無限制的擴充,然而實際上軍隊規模和戰略戰術同樣受到技術條件制約。
軍隊規模擴大,意味著有更多的人需要得到后勤保障。這不光意味著需要更多的資源,更加復雜的鐵路和公路運輸,更意味著更多的牲口。對原本就已經飽受后勤混亂之苦的查理曼來說,這種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滾雪球式發展簡直是一場噩夢。另一方面,軍隊規模擴大也意味著指揮體系更加復雜,對軍官的數量、素質以及通訊系統的水準有著更高的要求。
“即時通信——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對查理曼來說卻還僅限于政府和軍隊較高級單位在特定環境下才能實現的事情。在干擾粒子滿天飛的這個戰場上,更是只有我軍能單方面實現對戰場各個角落的通信與掌控…這已經不是單純戰場的交鋒,而是兩種不同價值觀的交鋒了。”
通信網絡全面普及的價值觀;
停留在口述筆寫傳遞信息階段的價值觀;
并不是“新東西好,老東西就該被淘汰”,也不是“老東西就是好,新事物就是異端邪說”。在爭論這些問題之前,全新的知識和技術已經在悄然改變著人們的價值觀和感性了。
“時間感、距離感、溝通和語言——在電信技術普及的那一刻,就悄然發生質變了。理所當然的,對前線每一個排、每一個班的情況都了若指掌的我們;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的查理曼——兩邊對戰場的感官和控制能力是完全不一樣的。對必須依靠傳令兵穿過槍林彈雨來傳遞很大可能是過時信息的他們來說,6萬上下就是一次攻擊能投入的極限了。”
“從結果上來說,改變戰場的,不是戰略,也不是戰術,更不是英雄,而是‘技術’啊。”
像是感悟,又像是嘆息般的吐出話語,帕西法爾擱下了紅茶。
沒有榮譽,沒有道德,沒有人性,單純的殺戮戰場。
將包括人命在內的一切數字化的瘋狂戰場。
這種地獄里,英雄能做什么?
這種地獄里,會有英雄嗎?
撤去感慨,帕西法爾命令到:
“命令全艦做好戰斗準備。前戲已經上演的差不多了,接下來是主演出場的大戲。讓mds部隊抓緊時間休息,待會兒他們有的忙了。”
“遵命!”
沒有人喜歡烏鴉。
從羽毛、叫聲、行為,這種鳥兒簡直渾身上下充滿了令人忌諱的要素,讓人不禁哀嘆神明為何要創造這種生物。但凡文學作品中,烏鴉的出場都意味著災厄和不幸。
沒人喜歡烏鴉,更沒人喜歡扮演烏鴉的角色,但殘酷的戰爭甚至不容拒絕這一小小的抗拒。
帶著不幸消息而來的高級參謀尼維爾上校正是這樣一個扮演烏鴉的角色,在“神鷹之城”深處的指揮室門口猶豫許久后,他最終敲開了那扇裝飾華麗的大門。
開門的一瞬間,各種嘈雜立即迎面撲來。
上午的戰況此時還在整理核對,各種前后矛盾的數字、駭人聽聞的謠言不斷涌入指揮室內,一時間真假難辨,讓參謀們莫衷一是。
5個步兵師被全殲;
兩名高級將領自殺;
一個軍被孤立在無人地帶;
各式各樣有鼻子有眼的謠言與真實情報混雜在一起被送來,更加增添了參謀們的工作量和工作難度,以至于他們不得不一層一層聯絡核實,整理出戰場的真實情況。
遠離討論爭辯的參謀們,連續幾天沒合眼的沃邦元帥正靠在指揮席上打瞌睡,哪怕是精力過人的“軍神”,終究也抵不過生物規律周期。
在“軍神”的身后放著三口棺材,其中一口已經蓋上蓋,另外兩口還空著。
尼維爾上校知道那三口棺材是沃邦元帥為自己和兩個兒子準備的。蓋上的那口棺材里安放著元帥長子只剩上半身的遺骸——這位原陸軍中尉在一次夜間巡邏中遭遇敵軍大口徑炮彈直擊,趕來的工兵最終只扒拉出他的上半身。按照軍規,菲利普.沃邦中尉特晉兩級后以少校身份被通報陣亡。
這是一個悲劇。所有人都為失去長子的沃邦元帥感到難過,不止一人提出,按照陸軍條例和查理曼的傳統,已經成為家門獨子艾普利.沃邦少尉可以作為家族唯一合法繼承人調往后方從事安全的勤務工作。可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有無數人失去了丈夫、兒子、兄弟、父親,出于對士氣的考量,“軍神”的兒子絕不能再這時候后撤。于是艾普利.沃邦少尉繼續在前線服役,出于憐憫和照顧,他被調到一個通信站工作。
尼維爾上校帶來的消息,正是有關于這位陸軍少尉的。
正當尼維爾躊躇著該如何開口之際,老元帥睜開了眼睛。
“尼維爾嗎…”
揉了揉還在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沃邦沒有立即向立正敬禮的參謀還禮,開口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真奇怪…我剛才夢見艾普利了,他的軍服上沒戴肩章,被我開口罵了一通。”。
尼維爾一下子就被這番詭異的預見之言嚇住了,囁嚅良久后,最終還是將噩耗告知了沃邦元帥。
在上午的進攻中,由于敵軍干擾,前線與后方的通訊一度中斷,為了恢復通訊,以便掌握前方戰況,艾普利.沃邦少尉帶著幾名部下充當傳令兵,連續多次往返司令部與前沿塹壕。第五次返回途中,少尉遭到敵軍狙擊手攻擊,當場被爆頭。被收容的遺體正在送來的途中。
聽完匯報的元帥并未在人前表現出任何悲傷,在一片寂靜中,元帥依舊端正且真摯的向尼維爾表達了感激,還送給他一瓶王太子御賜的陳年紅酒以示謝意。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中,參謀們悄然退出了指揮室,將戴著“軍神”面具的老元帥獨自留下。
人們無從得知,兩度承受喪子之痛的老人究竟是如何宣泄自己的悲痛的。戰爭不會給任何人喘息和悲傷的時間,無論高貴低賤,是否鰥寡孤獨,眾生萬物,一律平等。
人們唯一能確定的是,不論是出于公心還是個人私怨,接下來的戰斗必然會更加慘烈,無數年輕的生命即將被巨大的“絞肉機”吞噬。
且行且絕望,直至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