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怎么可以這么干?他們怎么能這么干?!!”
歇斯底里的咆哮讓辦公室的華麗大門形同虛設,守衛大門的哨兵不由自主地朝兩側橫移一步,以避開恐怖的噪音攻擊,輕嘆了一口氣之后,兩個年輕人同時聳聳肩。
大吼大叫——不管是在公共場合還是政府辦公機構里——都是毫無教養的行為,應該受到指責,并責令當事人做出改正。可如果你和這間辦公室里的人們一樣,整天和一群看不清現實的瘋子打交道,時間一久,你也會對著自己嗷嗷叫。
密涅瓦和羅蘭都接受過高等教育,生活環境對禮儀有著極為苛刻的要求,這同樣不妨礙他們被某些人幾乎逼瘋。
“愚蠢至極!!”
羅蘭用力將一疊文件拍在桌子上,隨手補上用力的一掌。
“這破玩意兒XX的連條腿都沒有!”
羅蘭是真被陸軍馬鹿們給氣著了,直接連亞爾夫海姆國罵都飆出來了,坐在他對面的密涅瓦眉頭緊皺,心里一樣在罵娘,礙于王女和淑女的身份,只能在心里附和羅蘭。
——真他媽的愚蠢。
每一個頭腦清醒,對局勢有最低限度掌握的查理曼人看到17號計劃后,反應都是這一個。這是發瘋,是送人頭,是賣國…可以是一切不好的東西,唯獨不是一個可行的作戰計劃。
用線列步兵沖擊加持飛機大炮的現代化防御工事?這完全超越了笑話的程度,已經達到神話的境界,比那個波蘭鳥人騎兵用馬刀砍日耳曼蠻子坦克的段子還要神話。這個愚蠢計劃唯一的結果就是成就精靈機槍手的威名,比獨自一人用MG42做翻6000米鬼的德軍“奧馬哈之獸”更能用來嚇唬無知婦孺。
而對成千上萬失去丈夫、兒子、父親的查理曼家庭來說,他們得到的只有一張陣亡通知書,一個“軍神”的封號,一個破碎的家庭。
這是在發瘋!
早在和亞爾夫海姆開戰前,羅蘭就已經精準的預見到了這一切,如今戰事的發展更堅定了他的信念:唯一理性的做法是盡可能爭取時間與諸國達成停火,至少要維持和亞爾夫海姆相安無事的狀態。但在路易王太子和他的黨羽們看來,形勢盡管不算樂觀,但絕不是絕望。諸國還未從之前一系列打擊中恢復過來,“賊軍”(查理曼不承認亞爾夫海姆政權,將其定性為叛亂分子)曾經讓人心驚肉跳的推進也被打了回去,查理曼的軍工生產正在緩慢恢復到戰前的水平,大量訓練完畢的新兵正在走入軍營,瓜達卡納爾的窟窿通過“斷尾求生”的方式終止了流血,當前查理曼仍然有足夠的資源來發動并維持一次極其強大的反擊戰。
“數字,數字!他知不知道數字也是有欺騙性的!”
羅蘭用力拍著文件,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他幾乎是調動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沒讓臟字繼續從嘴里噴出來。
“他只看見編制表上的兵力越來越多,他怎么不去軍營里看看,連兒童和老人都披上軍裝扛槍了!大多數中年人才剛剛學會開槍!這些部隊上戰場不是去作戰,是去送死!”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也都和他們說了,可王兄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密涅瓦的火氣也上來了,一直以來積累下來的壓力一下子爆發出來,身為女性和王族,她承受了比男性更多的非難和壓力,此刻所有委屈和郁悶滔滔不絕地傾倒出來。
“我試盡了一口氣所有辦法,規勸、威脅、恐嚇、擺事實、講道理,結果是什么?所有人都拿我當空氣,每個人都同意停戰,每個人都不同意自己的戰線停下來,嘴里都說自己這邊再努力一下,戰爭就能勝利結束了!”
“我的天哪…”
全身的力氣一下被抽干,羅蘭癱坐在高背辦公椅上。
他預計到要讓查理曼在還能一搏的時候停戰會很困難,如今有一個大勝仗鼓舞人心,要說服國民接受議和會有相當難度。但羅蘭同時也很清楚,查理曼人民已經被看不到盡頭的戰爭搞得精疲力竭了。拜諸國經濟封鎖和戰時負擔所賜,如今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狂熱降溫不少,饑餓和賦稅降低人們血糖指標的同時也拉高了人民的智商,只要在宣傳上多花點力氣,渴望面包與安穩生活的人們也不是不能接受“體面的和平”。
然而正所謂“千金難買早知道,萬般無奈沒想到”,羅蘭千算萬算,獨獨低估了查理曼貴族和官僚們顢頇愚蠢的程度。
現在的查理曼是一個軍國主義封建國家,還帶著一點法西斯主義的轉基因,但這個國家并不是獨.裁.極.權.國家,路易王太子縱然勢大,卻不是奧地利小胡子下士或者意呆利大下巴那樣的獨.裁.者。從本質層面來說,這是一個由派閥和官僚管理的國家,掌握權力的人優先考慮的不是國家利益,而是自己所屬小集團的得失,他們只忠于自己所屬的團體,為所屬組織和自己攫取利益而全力以赴,根本不去顧慮其它團體的看法,也不在乎最終可能對國家造成何等嚴重的損害——一如過去的國王、領主、臣子、采邑、領民之間的關系,只不過如今為了讓自己的行為看上去更具正當性,廟堂里的老爺和參謀部里的精英參謀們會披上一條“愛國”的外衣。
這群在戰爭中撈足了好處,滿腦子官僚主義、本位主義的混蛋,當他們面對承擔停戰責任時,這票混蛋的回答則是“我們都同意戰爭應該結束了,具體怎么個停戰,我們有不同意見”。翻譯成人話就是不反對停戰,也不反對其他軍種或戰線停戰,但我這里不能停,說不定再打一下對面就投降了。
一群混蛋!!
毫不客氣的指責,不僅僅針對愚蠢的官僚,也包括詭計多端的某人。
原本羅蘭指望用一場不大不小的失敗給查理曼做臺階,盡早結束戰爭,結果卻被強逼著變成了一場鼓舞人心的大勝仗。在宣傳機器的大力鼓吹下,如今連鄉下農民都知道天降圣少女來拯救查理曼,王國掃平尖耳朵異端和外國蠻夷指日可待。所有人務必努力工作,王國和圣少女需要你們的支援。
擱平常,心智健全之人絕不會去理會這些鬼話,可身處困境的民眾好不容易看到一束撕裂黑暗的光明,強烈的希望頓時轉化為激動,然后再轉化為堅定的信仰,任何對圣少女的不敬和失敗主義言論都會遭到民眾自發的抵制,在一些圣少女信仰特別強烈的地區,一些嘴上不把門的倒霉蛋甚至在被丟進監獄前就被憤怒的民眾生生撕碎了。
以上行為其實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心理補償,人們在面對即將失去的東西時,神經系統往往會產生必要之上的心理補償,著名的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就是案例(說多了都是淚)。查理曼人民的狂熱行為何嘗沒有一絲對國家陷入風雨飄搖之際的焦慮,但就算羅蘭親口將這些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人們只會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東西——哪怕他們相信的東西在別人眼中荒唐可笑。假如有人斷言不需要這些,人們也能生活下去,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就是活得無比幸福,連對自己否定了人們唯一無法被他人掠奪之物都毫無感覺。
羅蘭不是鐵石心腸的怪物,也不是不懂人心之人,他很清楚眾多圣少女崇拜者信仰心背后是什么。他沒有權力對此指責什么,更做不出踐踏他人心靈的殘酷行為,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任由足以讓人瘋狂的焦躁和郁悶在心中結成塊壘。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片刻后,羅蘭用冷靜的表情與聲音說到:
“事已至此,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非常…?難道…?!”
剛緩過氣的密涅瓦臉孔一下子變得刷白,羅蘭將交握在一起的雙手放在辦公桌上,用力點點頭。
“兵諫。”
他一下將底牌攤到了桌上。
“一旦對亞爾夫海姆的攻勢啟動,我們一定會被調到前線和防衛軍消耗,后方再也沒有誰能牽制他。屆時想兵諫也沒有足夠可用的戰力,勉強成功也會背上‘賣國賊’、‘背后捅刀子’之類的罵名,不但留下給對手攻擊的把柄,還會給復仇主義留下土壤。”
“等…”
“我們可以偽造出部分新學派激進軍人發動叛亂的假象,以保護政府機構的名義,讓海軍陸戰隊和戰車隊控制要害部門,在陸軍反應過來之前結束一切。”
“等一下,這…”
“萬幸陛下并沒有落入那幫人的掌握,只要事后國王出來背書,那么大義名分方面也沒有問題。教會方面也會睜眼閉眼。”
“羅蘭!!羅蘭!!”
密涅瓦的聲音似乎很遙遠,其中的焦躁和驚訝卻能聽出來。但此刻的羅蘭已沒有余裕去關注和思考其中的含義。他一味放任思考鉆進死胡同,把周遭一切與自己隔絕。
羞愧、恐懼、罪惡感、厭倦——各種各樣的情感在心中爭斗不休,逼迫著羅蘭朝某個方向前進,如果不這么做,他可能瞬間就會崩潰。
不制止這一切的話;
不停下世界前進的腳步的話;
不破壞掉那家伙的計劃的話;
強迫癥般的邏輯在腦子里轉個不停,不經思考,不經考慮,與黑色的感情一起徑直化為語言脫口而出。
只要一想到那家伙,一想到與格利特共感時體驗到的記憶,恐怖的碎片便自動拼湊成型。那雙全無感情和人性的眼睛,那毫無起伏的聲調,那空洞洞的、什么都沒有、連對這一點都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的心——這些記憶碎片使得羅蘭陷入無法控制的感情漩渦中,靠著強迫自己的思維,來暫時忘記恐懼。
就在這時——
“唉…?”
周圍一暗,柔軟的感覺包圍了他。須臾之后,他才意識到這是密涅瓦抱住了自己。
擱在桌上的雙手剛要抬起,此刻無力地垂下。
“密涅瓦…?”
“…沒事,沒事的。”
讓人安心的香味通過呼吸道抵達腦神經,呢喃在耳畔低吟,柔軟、溫暖、溫和的鼓動傳遍全身——這是闊別已久的感官體驗,就像被母親抱著的孩子般,一種毫無緣由的徹底安心與幸福滲入羅蘭心中。沒有半分羞怯,沒有一絲,羅蘭沉浸在密涅瓦的懷抱中。
“沒事的,沒事的…”
密涅瓦重復說著,右手輕撫少年的后腦勺,擁抱和柔聲細語漸漸融化了羅蘭心中凝結的恐怖,有如遭遇凍結的冰涼身體重新恢復了溫度,淤積在胸口的惡心感亦漸漸平息。
所謂的治愈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羅蘭下意識的想到。
不過。人類的身體與精神都是極為現實之物…剛緩過勁來,少年便立即注意到此前沒發現的事物:輕撫耳旁的吐息、將鼻子弄得癢癢的香味,以及貼在自己臉上的…酥軟身軀。
密涅瓦的身段屬于纖細的范圍,卻不消瘦,也不到豐滿的程度,畢竟她還在發育期。可這發育期的處女酮體已經具備了足夠的女性魅力,此刻正將羅蘭的臉部深埋鮑蕾之間。由于剛才一連串安撫的動作,領口松了開來,透過立領外套和單薄內衣的開縫,白皙柔嫩的肌膚呈現在羅蘭眼前,帶甜味的汗香隨著呼吸從肌膚直接涌入鼻腔。
“…啊!”
察覺到同樣處于發育期的身體某一部分正稀里糊涂地變得精神起來,羅蘭不禁發出尷尬羞愧的悲鳴,身體猛然后退。
羅蘭出聲的同時,密涅瓦正好看向他后退的方向,似乎也注意到了那部分的變化,別開的側臉將通紅的臉頰和耳根至于羅蘭面前。
“對、對不起!”
羅蘭一臉窘色地低下了頭,他知道自己同樣臉紅到了耳根。他的臉皮還沒厚到對懷有好感的異性發現自己的沖動后,還能擺出無所謂的表情。或者說,關于男女方面的經驗,羅蘭完全是個白紙一張的初哥。當遇上這種尷尬情形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對“明明剛才還被夢魘所擾,被異性稍加接觸便毫無節操地有了反應”一事的無地自容和羞愧。
一面在心中叱罵著自己過度忠實于本能的身體,少年一面偷偷將視線抬高。
被她發現了這種事,大概會被她討厭吧?就算沒被討厭,也會留下不快的回憶吧?諸如此類的擔心讓腦中一片紊亂。可少年的擔心并未成為現實,倒不如說——
“那個…我…”
密涅瓦的表情中并未流露半點怒意或是反感,雖然少女同樣臉染紅暈,散亂的視線落在地磚上。但至少沒有生氣的樣子,看上去似乎只是單純因為害羞而不知所措。
按壓著胸口的悸動,密涅瓦緩緩轉回視線,正好對上羅蘭抬起的面孔,兩人面面相覷呆站著一動不動。
良久,雖然難為情的表情依舊在臉上,但少女還是控制著自己,露出笑容。
羅蘭再次慌張地移開視線。
羅蘭不否認自己對密涅瓦持有好感。
從初次相遇時起,這個英姿颯爽的少女一舉一動都有著獨特的吸引力,她的笨拙、她的溫柔、她的抱負、她的無奈、她的堅強倔強——無一不在吸引著羅蘭。雖然對其他幾位少女也帶有好感,但密涅瓦可說是其中特別的存在。進入共同生活,經歷一系列事件后之后,這種感覺日漸強烈。
正因為如此,羅蘭才會察覺到兩人之間極其細微又無處不在的違和感。
毫無疑問,羅蘭對密涅瓦的好感正在轉向明確的喜歡,但密涅瓦真的也喜歡他嗎?
密涅瓦的好感是對可以拯救查理曼的“救世主”?還是對于羅蘭.達爾克個人?羅蘭眼中看著的是密涅瓦,但密涅瓦眼中所注視的,是羅蘭…還是她心中描繪的“英雄”肖像?
更讓羅蘭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對密涅瓦的這份好感,密涅瓦自己的種種行為——會不會也是那.家.伙操縱的結果?
近乎惡心的恐懼和不安閃過腦海。正因為喜歡密涅瓦,正因為這種種顧慮,羅蘭才無法放手擁抱她。
不過…嘴上雖然說著一本正經的話,他的本能卻忠實地在渴求密涅瓦也是事實,剛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任憑心悸的沖動驅使,面露緊張和期盼神色的少年少女慢慢靠近,近到幾乎緊貼在一起時,少年微顫的雙手按住了少女的臂膀,抗拒般的一顫后,臉帶紅暈的少女緩緩閉上雙眼,少年也被眼前的雙唇吸住目光無法動彈,嗅著發絲飄出的花蜜香味,預感到嘴唇觸感的頭腦麻痹著,放任花蕾般柔嫩的嘴唇在眼前一點點放大。
無法思考的瞬間。
理應是無比至福的瞬間。
那股違和感依然纏繞在羅蘭心頭揮之不去,“這不對勁”的警報在心底嘶嘶作響。
就在兩雙嘴唇即將接觸的一剎那,不解風情的輕快長笛聲撕開了過熱的空氣。
“可惜”的念頭一閃而過,麻痹的大腦迅速恢復機能,在感到尷尬前,羅蘭已經辨識出那是《亞爾夫海姆榮耀進行曲》的前奏,身體立即進入臨戰狀態。匆忙整理好衣裝的密涅瓦繞過過于寬大的辦公桌打開窗門,在整個查理曼乃至全世界上空的激昂樂曲一下填滿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