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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少年總督(六)

  金色陽光照耀著古老的薩爾巴杜城,早起的供貨商們趕著馬車在古老的巷道里穿梭,主婦們忙著準備早餐,面包店前排起長龍,食物的清香和商販的吆喝混在一起,為剛剛蘇醒的城市注入活力。

  平淡無奇的一天又像過往一樣,以安穩的晨間協奏曲拉開序幕,唯有從軍營方向傳來的出操口令,街道上三三兩兩的巡邏隊,還有到處垂下的長條黑白紅三色鷹旗和金色鳶尾花旗無時無刻都在提醒居民和往來此地的人們:這座城市已經淪陷,如今城市的主人是查理曼人。

  照理說,卡斯蒂利亞人對自己的家園被占領一事應該表現出悲哀與屈辱,還有怎樣也掩飾不住的憤慨——就像即將落敗,依舊無畏面對死亡和公牛的斗牛士——考慮到卡斯蒂利亞人的民族性,這才是他們應該有的表現。可如今…即便不是麻木冷漠,居民們也表現得過于安逸了。

  不是薩爾巴杜人忘了他們的祖國,也不是他們喜歡賣國求榮,而是新總督的新政確確實實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并且還有繼續改善的跡象,面對這個事實,他們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如今大多數人都恢復或者超出了戰前的生活水平,過去中產之家一個月吃一頓肉,如今他們的盤子里天天不缺午餐肉,有時候還有有前線都難得一見的上等熏肉和沙丁魚罐頭。戰前城內污水橫流、垃圾遍地,乞丐隨處可見,如今前兩者已然銷聲匿跡,后者也減少到一個可控的程度。戰前…

  富裕安穩的占領區順民生活。清貧的無名愛國志士——面對這道選擇題,難以抉擇的薩爾巴杜人選擇不去思考它。日子還得繼續過,查理曼佬還是要恨,但要不要像以前那樣舍生忘死的抗爭,大多數居民對此持保留意見。

  說到底。對處于被支配立場的民眾來說,上層支配者是什么人,懷抱怎樣的主義信條其實都跟他們沒什么關系。只要自己能夠平穩地生活——如果可以,最好是富裕的生活,那么民眾對支配者的替換是不會有多大興趣的。

  “該怎么形容這種情形?人性弱點?”

  “我覺得‘二律背反比較貼切,還有。別一大早在我邊上喝酒吐槽。”

  按壓著太陽穴,瞥了一樣窗外的清晨風景,羅蘭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不是為坐在自己肩膀上咂吧紅酒的養父分身嘆息,酒場無雙的某人不會因為過度攝入酒精產生健康問題,儀態方面也不存在任何可以被指摘的紕漏。

  令他為之苦惱的。正是其口中的“二律背反”。

  沒有善惡是非之分,盡情享受經濟繁榮之人;

  掙扎在饑餓和憤怒之中,朝著注定毀滅的結局突擊之人;

  哪一邊都有其悖理之處,哪一邊又都有其正當所在。

  面對自己一手塑造出的矛盾,少年不禁感到莫名的煩躁。

  誠然,他是有將這里作為實驗平臺,向世界、特別是亞爾夫海姆和李林展示不同種族、思想在同一框架內共存的可行性的打算,并且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用他所學到的知識和經驗創造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但與此同時。在實施新政的過程中,他也越來越被自己的良心所苛責。

  羅蘭始終無法忘記初次進入薩爾巴杜城時,親眼目睹城外大量木樁和城市保衛者尸骸的震撼。也無法忘記薩爾巴杜人看向馬車時的輕蔑和仇恨。

  或許他是抱著善意而來,但并不能改變他是站在非正義的那一方,是闖入別人家園的侵略者,當他的新政為這座城市和居民們帶來新生活的同時,也在無聲無息的消彌著反抗和反抗者的立足之地。只要繼續這種態勢,并且進行潛移默化的教育。就連侵略的行徑都能變成“進入”,接著會成為“王師的正義行動”。最終成為“促進民族融合的行為”。而那些為保衛自己的家園與尊嚴,不惜獻出生命之人已經塵歸塵土歸土。日后還將被貼上“妨礙民族融合的愚頑之輩”的標簽鞭尸…

  這種行為能否稱得上高尚?自己的行為和撰寫“王師與民同樂”、“共榮共存”的翻弄唇舌之輩又有什么區別——羅蘭被這個問題給困住了。

  “你做的很好。”

  “呃…什么?”

  你做的很好——這一點也不像李林會說的話,太過驚世駭俗,以至于羅蘭未能記下這個歷史瞬間。

  李林并未理會羅蘭錯愕的表情,他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著。

  “應對一群心懷怨恨的民眾,必須慎重又確實,同時還必須兼顧彈性。雖然民眾并不聰明,但也絕非任何時刻都是愚蠢的。看過王冠領和前期薩爾巴杜特區的例子就會明白,要是拘泥于固定的思維而采取錯誤的應對的話,民眾對種種不合理所積累的怒火,將會以極端的形式爆發出來。”

  羅蘭點點頭,對這一點,他無疑是贊同的。

  但接下來的內容,他就難以輕言認同了。

  “不管是好是壞,人們都是現實的。”

  民眾只會對眼前的狀況做出反應,他們目前做出配合的姿態,并不是因為了解名為“羅蘭”的人類而敬畏,也不是因為理解羅蘭的主張,對此采取認同的態度。他們只是對目前的生活感到滿意,暫時集中精力到賺錢上,沒有多余的閑暇去造反罷了。

  “在統治基礎尚不牢固,民眾對政府的認同程度低下的狀態下,只要一個微小的契機,迄今構筑起來的成果都將毀于一旦,特區將會變回原樣,甚至更糟。”

  “…我知道。”

  沉吟了片刻,羅蘭低聲回答。

  李林無疑是在提醒他,只不過言辭還是一如既往的尖刻。

  主義、主張不過是工具,歸根結底。唯有結果才重要,才值得關心。

  對反抗分子和他這個特區總督來說,這一點完全一致。

  因此,他們絕不會錯失良機,一定會刺殺來訪的夏爾王子。不過他們無需詳細推演刺殺行動的細節。也不用仔細勘察現場,甚至根本不擔心刺殺成功與否。只要制造出“刺殺”這個事實,查理曼人一定會認為懷柔政策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勢必將重拾高壓恐怖統治的老路,一切重新回到原先的軌道。

  到那時,查理曼的信用徹底破產。即便再采取懷柔政策,也只會被占領區居民視為再度施展欺詐手段。

  對這種低投入高回報的良機,抵抗分子沒理由會錯過。

  然而所謂危機,即是危險,同時也蘊藏著機會——將一切抵抗力量從地表一掃而空的機會。

  “局勢雖然對反抗者不利。但還沒到真正絕望的程度,充其量不過是比較糟糕,只要實施刺殺,他們就能扳回一城。正好,你也可以讓計劃進入第二階段了。”

  第二階段。當計劃進展到這一部分時,反抗者們才真的看不見任何希望。

  羅蘭在心里又嘆了一口氣,這個計劃是由他提出的,但李林參與了制定過程。并提出了重要的修正意見。這也就意味著這個計劃極其完美,同時也無比險惡——將那些可能成為查理曼的麻煩、卡斯蒂利亞的英雄的人變成人民公敵。

  這真是極具顛覆性的計劃,同時也足夠險惡。

  那些注定會成為犧牲品的人、卡斯蒂利亞人、反對查理曼的諸國都不會喜歡這個計劃。事實上羅蘭對此也很抗拒。但查理曼本土喜歡,占領軍喜歡,財團喜歡,加上特區需要,所以這是個好計劃。

  事實上,促使羅蘭下決心實施這個計劃的。只有最后一條。

  從前線傳回來的消息不怎么好,在國際縱隊和卡斯蒂利亞本土軍隊的努力下。一直大踏步前進的提坦斯在瓜達拉哈拉的塹壕前止步。戰斗進行的空前殘酷,很多地方都用刺刀進行最后的對話。一些駐守緊要地段的步兵甚至對騎兵發起了斗牛式的不顧一切的猛攻。

  很難相信后勤和兵力都很緊張的提坦斯能順利突破得到增援加強的卡斯蒂利亞軍防線,即便他們創造奇跡,成功突破,也缺乏擴大戰果的余力。因此現在已經到了這場戰爭的轉折點,從現在開始,比拼的將是政治手段。

  羅蘭一直在為這一刻做準備,并且做的很好,但目前這份成績單的說服力還不夠。必須拿出更加確實、難以推翻的成果——特區的完全穩定。

  現在并非猶豫不決,糾結倫理問題的時候,為了避免更多人遭受不必要的傷害,必須果斷犧牲一些人。

  盡管明白這不可避免,甚至從制定計劃時早已明確這一結果,但他依舊對此感到抗拒。

  “…讓老百姓相信一群刺客‘為了讓房價進一步上漲,對可能傳達房地產市場調整政令的第四王子行刺,將怒火發泄到愛國者和抵抗組織身上什么的…”

  “謊言重復一千遍就能成為真理。”

  “什么?”

  頭一次聽到這句名言,羅蘭皺起了眉毛。

  “這聽上去…像是某種哲理。”

  “算是一種經驗吧。”

  李林聳聳肩,用揶揄的口吻說著。

  “當然,我們不需要制造一個真理,只不過需要煽動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懷有陰暗心理的小人,所以用不著把謊言重復一千遍。”

  其實那也不全是謊言,在補償金和和越炒越高的回遷憑證刺激下,確實有一批投機分子拒絕搬遷,以期望得到更多賠償金和第二張回遷憑證。一些拆遷工作被迫中斷,沒有工作和薪水的工人正滿腹怨氣的望著釘子戶們。而第四王子也確實即將駕臨薩爾巴杜,查理曼國內也確實在討論特區炒地皮的事情。當所有這些因素全部疊加在一起,謊言就變得真實豐滿起來了。

  再加上一些認為別人的處境都該和自己一樣,認為“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的…小人,在這群心理陰暗者的推波助瀾下,流言的可信度將進一步提高。最終,感到自身利益受到威脅的民眾將會把怒火對準過去崇敬的人們。

  到那時,愛國的英雄們就真的被推到人民的對立面了。沒有群眾基礎的抵抗組織,消亡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然后看看反抗分子們,居心叵測的外國勢力,還有那位被卡斯蒂利亞人傳得神乎其神的‘狐貍先生如何接下這張牌。”

  李林朝側臉轉向一旁,順著他的目光,羅蘭望向辦公室一角的座鐘。上面顯示出此時為上午7時15分,距離夏爾王子抵達薩爾巴杜還有26小時1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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