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叛逆小孩啊…”
李林按壓著眉心,手指翻過一頁,瞥見書頁上栩栩如生的巧克力茄子畫像,布侖希爾和弗雷婭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冷戰。
執政官毀滅性的料理才能,阿爾比昂的黑暗料理,兩者結合在一起會發生怎樣奇妙的化學反應,光用想的,她們的胃就擰成一團了。再一想到羅蘭一周內三餐都要吃各種黑暗料理,她們就只剩下同情了。
“真是的,總是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莫名其妙的堅持,這一點到底是像誰呢?”
選定“巧克力咖喱鱷魚炒飯”后,合上食譜擺到一邊,父母對叛逆期孩子束手無策的苦笑從唇間慢慢泄了出來。
“閣下,我不太明白。”
弗雷婭搖搖頭,盡管身材并不豐腴,但殘留了濃厚稚氣的精靈女孩舉手投足都有一種可愛的感覺,就算此刻是在提出疑問,也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充滿好奇心的小貓。
只聽她低聲說到:
“為什么要同意羅蘭自作主張呢?”
這也是布侖希爾的疑問,她隱約猜到了一部分答案,但尚待確認,此刻她也在等待李林的答案。
“很簡單,你越不讓叛逆期的小孩干什么,他們越會拼命的去干你禁止的事,這就是逆反心理。一味靠壓制,只會教養出壞脾氣的犟驢。當然,我們也不能過度放任,那樣同樣會在某個時候造成悲劇。”
比如說:身居軍隊高官,因為事務繁忙對子女疏于管教,最后親手給閃光的不肖子吃暴頭花生米的父親的故事。
“過度的放縱和管束都不是好事,索性在可控制的狀態下,讓他自己去看看前線的真實情況,讓他親身感受一下理想和現實的差距,自己去思考,這樣對他的成長有好處。”
理想主義者都有共同的問題——脫離現實。
或許理想很高貴、很美麗。對人類充滿了吸引力,但和現實比起來,只存在人類腦子里的東西沒有任何重量可言。
對快要餓死的人來說,救濟弱者的宣傳和一把米,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對戰場上廝殺的士兵們而言,引經據典宣揚博愛的圣賢也不過是一個聒噪的靶子。
現實乃是污穢而又生動的存在,清高的理想難以撼動這份重量。只會被壓垮、吞沒。
“另外,既然王族都把女兒派去前線慰問士兵,再怎么說眼下我們還是查理曼的國民,得有所表示才行。況且羅蘭還是王女殿下的未婚夫,讓女人上前線,男人窩在安全的后方也實在不像話。”
依然是老套的政治儀式。
王族為了展現妥協的誠意獻出了王女。財團也必須做出相應的回禮,否則協議就無法成立。
“保護王女的行程安全,確保她獲得‘圣修女’的頭銜——這些是符合我們利益的,讓羅蘭負責這些事,也能順帶獲取政治資本,對雙方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換言之,這是雙贏。”
布侖希爾點點頭。微微彎起的嘴角露出“猜中了”的意味。
“正是如此,雖然有點對不起羅蘭,不過這本來就是既定事項,更何況——”
呷了口紅茶,李林平靜的說到:
“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兩位女精靈的呼吸在短促的紊亂之后,又恢復了正常。
從根本上,羅蘭的說法雖然有點不合時宜,但也不是全然錯誤。
精靈陣營變革世界的最終目標。是“建立精靈為主導的世界”,而不是“只有精靈的世界”,這并非基于人道主義和善意的思考結果,而是依據現實謀劃的目標。
除了最反動、狂熱激進分子整天叫囂“對人類和獸人進行最終解決(Endloesung)”、“人類和獸人繁殖的速度不可能快過我們的子彈生產線”,包括保守派在內的絕大部分精靈都對那種狂想不抱興趣。
沒有誰指望能視線狂熱分子口中“蔚藍而清凈的世界”,更不認為光靠武力就能達成那種世界,所謂“只有精靈的世界”不過是個不切實際的狂想。
遠的不說。光是處于亞爾夫海姆實際支配下的查理曼北部,人類的數量就遠遠超過了精靈,與威爾特全境內其它所有智慧種為敵?這遠遠超出了亞爾夫海姆現在的實力,就算再過100年也不可實現。更何況人類和獸人還是重要的勞動力呢。
比起血腥的狂想,整體跨入小康社會的精靈們更傾向比較現實的“精靈主導體制”,也就不足為奇了。畢竟他們比誰都清楚清剿作戰有多么漫長,光是占領查理曼全境后的掃蕩作戰所需的投入,就足以耗光亞爾夫海姆手上所有的機動力量。更何況人類國家不止一個,那些瞅準機會的外國勢力一定會支持同族的抵抗運動,提供錢、武器、還有訓練,查理曼提供狂熱的愛國主義者、極端宗教分子,不斷在占領區搞破壞,最終用不了幾年,亞爾夫海姆就會完蛋。
這不是憑空臆測,亞爾夫海姆在這種事情上有這其他國家望塵莫及的豐富經驗,要推導出這個結論不是什么難事。
所以,精靈陣營必須摸索一種武力之外的支配之道,最大限度的降低未來人類對異種族政權的敵意。
“我們在阿讓托拉通已經成功進行了相關實驗,但和整個世界比起來,阿讓托拉通不過是一小塊土地。”
布侖希爾和弗雷婭一起點點頭,她們是聰明的姑娘,已經理解了李林想表達的意思。
從長期考慮,必須考慮和其它智慧種共存的手段,但受限于對立的立場,精靈方面拋出的橄欖枝能否被接受,是個值得懷疑的問題。由于同樣的理由,精靈也無法完全掌握人類的想法,摸索出一條能被接受的道路。
不過,如果是人類主動來做這件事呢?
對兩邊的想法都有所了解,并且能真心實意考慮共存。并摸索實現和解之道——如果有這樣的人存在,是否可以讓其充當先行探路者呢?
這個假設被外人聽到的話,可能只會找來嘲笑,在這個智慧種高度對立,彼此除了仇殺、利用、出賣之外,不存在其他關系的世界上,可能存在有這種絕種到不能再絕種的濫好人嗎?
然而,這樣的人確確實實存在,并且正在為他的理想和腸胃而煩惱——
呆呆的看著餐桌,羅蘭一點食欲都提不起來。
餐桌上并沒有擺著什么奇怪驚悚的料理,相反,餐桌上都是豐盛可口的美食。
今天的晚餐是王冠領菜式,包括烤小鵝。鮮蘆筍,色拉米香腸(Teliszalami)在燈光下閃耀著誘人的熏肉紅,澆上奶油和白糖的果醬餡餅(Gundel.palacsinta)賞心悅目,一大鍋塞克勒古拉希(Gulyas.a.la.Szekely)正在翻騰,這種王冠領最著名的菜肴毫不吝嗇的使用了味道濃郁的食材,包括小牛肉、香腸、酸奶油、土豆、卷心菜和辣椒,鍋里浮著一層紅辣椒粉和胡椒粉。燉得像火一樣燙。水晶杯里注滿了金黃色的巴拉奇酒(Palinka),這種用杏子蒸餾的開胃酒釋放出淡淡的蜂蜜香醇味。
每一道菜都足以觸發人們的食欲,但羅蘭毫無胃口,呆呆的看著食物發愣,仿佛眼前放的都是午餐肉和人造黃油。
啊——
無比凝重的嘆息在空氣中散開,菜肴的濃烈氣味一下被吹得無影無蹤。
“你夠了啦!”
薇妮婭抄起湯勺飛了過去,那件“兇器”和額頭發出“咣”的對撞聲之后,和滿眼漩渦的少年一起朝地面落下。
“不會吧?真的打中了?”
目瞪口呆的看著撲倒在地板上的羅蘭。過了兩三秒,女孩們才想起該做點什么,不過在她們起身的時候,羅蘭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
“你看上去糟透了。”
葛洛莉亞長出了口氣,關心地問到:
“發生了什么事情?”
“沒什么,只是有點走神。”
看著豐盛的美餐,羅蘭又嘆了口氣。有那么一會兒,他覺得把事情說出來會感覺好一些,但很快這個想法就被否決了。
哪怕只是提到某個詞匯,恐怕都會讓餐桌前每一個人一整天都吃不下任何東西。與其變成那樣,還不如憋著比較好。
不過有些人不覺得憋著是好事。
“沒什么。”
蜘蛛一邊往面包上撒鹽,一邊淡定的插口:
“不過是一周之內,一日三餐都要吃總裁大人充滿‘父愛’和‘溫馨’的料理罷了。”
法芙娜和葛洛莉亞的臉一瞬間變得蒼白,接著又泛綠,仿佛看到了什么很惡心的東西。
比如:一條浮在漆黑粘稠的謎之液體上,眼珠咕嚕嚕轉個不停,觸須上綁著粉色蝴蝶結的鮟鱇魚,一旁的留聲機還在用很可愛的女聲歌唱《鮟鱇舞》…
幾乎是立刻,兩位在阿爾比昂有過不幸體驗的淑女爆發了。
“那種東西哪里有愛啦,不是滿滿一鍋惡意的殺人料理么?!”
“就算要處理那玩意兒也必須小心謹慎,要是隨手倒在農田里,那片土地可能會幾十年寸草不生,倒在小巷里也會危害到其他人,將造成上百人生病甚至死亡…”
“真不明白,那家伙居然到現在都還沒被自己的菜給弄死。”
“那是當然的,你幾時見過河豚被自己的毒給毒死的?”
兩位少女捶胸頓足、大聲疾呼,看著那副義憤填膺的模樣,薇妮婭歪著脖子,好奇地問到:
“那個…李林做的料理是那么危險的東西嗎?”
“絕對是!那是滅絕人性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應該訂立國際公約,嚴禁李林走進廚房危害世人!”
親身體會過“殺人料理”的兩名少女大聲回答,看著她們一臉的神圣莊嚴和深惡痛絕,薇妮婭被嚇得縮了起來。
國際公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未免太夸張了。在薇妮婭的印象里,就算是加了劇毒的料理,能毒死一桌人就是極限了,讓農田寸草不生,讓成百上千人患病甚至死亡?這根本已經凌駕于瘟疫之上了吧。這世上有那么夸張的料理?
“這取決于你們看問題的角度。”
蜘蛛的語調依然毫無起伏,手里的鹽罐子已經撒不出一粒鹽花,于是她又拿了一瓶胡椒繼續撒,他面前的面包已經完完全全被白色晶體覆蓋了。
“設想一下吧,如果總裁大人做出幾百份料理,擺在雙方交戰的前線會發生什么事情?一瞬間水里的魚群紛紛翻肚浮上水面,飛鳥墜落。人群和走獸一邊嘔吐,一邊七孔流血撲街,植物迅速枯萎、死亡。交戰中的人們用最快的速度脫離戰場,幾十年都不敢靠近。如果雙方還要交戰,就把更多的料理傾倒到雙方城市,不用幾天各國就尸橫遍野、民不聊生。這一來所有人都不敢出來打仗了,否則要是引來總裁的‘愛之料理’,又害死滿坑滿谷的無辜市民,豈不是因此會因此而良心不安嗎?由此可見,總裁的料理才是保障和平的利器,大家都趁早結束戰爭吧,否則料理一端上來。大家就只能一塊死了。”
所有人面面相覷,說起來好像是這么回事,不過靠黑暗料理維護世界和平什么的,不管怎么看,似乎都有些讓人感到違和…
“說起來…”
葛洛莉亞看著蜘蛛面前已經完全被胡椒和鹽埋沒的面包,用略微帶顫的聲調問到:
“你確定要放那么多?”
“很多嗎?我還覺得太淡了。”
吐掉失望的嘆息,堅定的重口味咸黨成員蜘蛛在周圍差點掉出來的眼珠注視下,面不改色的將包裹著厚厚一層鹽和胡椒的面包片送進嘴里,淡定的咀嚼著。
“果然,還是有點淡啊。”
咽下面包,蜘蛛搖搖頭。
“這個公司里就沒有一個舌頭正常的家伙嗎?”
過了片刻,薇妮婭扭曲著臉孔說出所有人的感想——自超級味癡李林以降,充斥各種甜黨、咸黨等重口味愛好者的V.E公司,沒有一條正常的舌頭。
“說起來,你又向你的監護人提出什么要求了?啊。千萬別擺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你又不是自殺志愿者,會接受這種要求肯定是有所企圖,就像在倫迪紐姆那時候一樣。”
面對法芙娜的推理,羅蘭露出了苦笑。
龍族公主一點也沒說錯。羅蘭不是“通過痛苦獲得快樂”的抖M,也不是極度渴望自殺,以至于必須用世間最痛苦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自殺志愿者。會接受苛刻的條件,必定是己方有求于人,而且對李林的要求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羅蘭不覺得選詞有錯誤,雖然李林給了三個選擇,但推到同住的那些女孩…先不說他是否會被打到全身粉碎性骨折,好幾個月生活不能自理,恐怕連繁育后代都會有問題;推倒密涅瓦的話,倒是不太可能遇到什么反抗,但三觀正常的好少年羅蘭對這種單方面的——說白了就是強奸的行為是堅決抵制的,真強迫他那么干的話,他可能會自殺。
因此,他只能享受一周的殺人料理。
“一周啊…就算是合金做成的胃袋也爛的渣都不剩了啊。”
除了薇妮婭,淑女們一起露出理解的表情。僅僅一口就能讓人體驗瀕臨死亡的感覺,連續一周三餐都吃這種玩意兒,心情當然不會好過。更何況今天的晚餐是味道濃郁的王冠領菜肴,試過那種強烈的味覺沖擊后在品嘗黑暗料理,沖擊會更加強烈。
說不定,根本就是為了達成這種效果,特意吩咐這邊的廚師準備豐盛的菜肴,來達成“最后的晚餐”的效果。
證據就是——
“在我離開辦公室之前,那家伙正在看阿爾比昂菜譜,還詢問食品部門,有沒有‘巨石鱷’、‘克拉肯’、‘斯庫拉’之類足夠生猛的食材…”
連薇妮婭都說不出話來了。
居然把大型危險種視為食材,這是一種怎樣的“就算是神我也做成料理給你吃”的氣魄啊,以父愛來說,實在是濃厚到讓人難以承受。
“好吧…既然應承了要遭這種罪,那么你也提出了令他相當為難的要求吧?”
不言自明,上次在阿爾比昂時,一項重要情報也只是一條鮟鱇魚而已,這次居然是一日三餐全套黑暗料理連續一周,還是在阿爾比昂菜的基礎上改良出來的…羅蘭提出的要求一定相當高。
羅蘭點點頭,要想在法芙娜面前隱瞞是不可能的,整理了一下思緒,他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除了不方便說的部分,幾乎沒有遺漏。
“你還真是個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怪人啊,我都有點懷疑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了。”
聽完全部過程后,法芙娜只剩這一句感嘆了。
不過。
果然,他和其他人類不一樣呢。
不光是因為在精靈的城市里長大,所以有著不同的價值觀,也不光是他個性溫柔。
羅蘭.達爾克——他并不只是個性溫柔而已,在他身上非常根源的部位,有著某種類似使命感和決心的部分存在。
正是這個部分勾動了法芙娜的好奇心,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要看看,這個少年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
收斂起興趣,法芙娜擺出刁難的表情問到: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