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治真尊還在。
上合真尊卻死得貨真價實。
被大魔君打得魂飛魄散,就是赤霓復生也休想讓他再活回來了。
下治依舊端坐黑山巨像的‘下右掌’中,‘左上掌’也不空,換人了…人,真正的人,或者說曾經是真正的人。
不是墨色本族、并非赤霓寶鏡中來,也沒有經歷過漫長年頭的蛻變和進化,黑山巨像上端坐的是個身高七尺、目光銳利的玄袍老者,但體膚、雙目、包括牙齒口舌皆漆黑如墨。
被墨色侵染的老人,他身后背著劍。他的坐姿端正、腰板筆直,神情一如遭沁染前,那么刻薄那么嚴厲…
下治真君開開心心左右張望,見人到齊了,他站起身,依著墨巨靈的禮數、雙掌合攏十指交叉并于胸前,微躬身:“諸尊辛苦了。”
其余十六艘蒙天巨艦上,每一艦上都有兩位大尊。
便如下治和已經死了的上合、天鵝一樣,墨巨靈中的大尊入戰時也會頭戴黑色王冠,但絕不是每個黑王冠都能被喚作‘大尊’,纏江井那場大會戰中,黑王冠足有六十多人,能被稱作‘大尊’的也不過下治、上合、天鵝三人。
大尊是真正的王。真色之王、永恒之王。
下治問禮,包括黑山大像左上掌的老人在內,各巨艦上真色大尊盡數起身還禮,而下治施的是半禮。其余大尊還的卻是全禮,無一例外的,大尊們神情崇敬、恭謹、以及親切。
這是個奇跡。一直以來下治真尊的地位都不低。但在三十幾位大尊中他只能排位中下,全沒什么突出之處,直到九十多年前,他從纏江井敗回,反倒地位扶搖直上成就大尊之尊。
禮數簡單,一問一應,下治重新落座。并沒太多啰嗦…下治喜歡說話,不過有關此行、此戰。該說的早都說過多少遍了,現在全無廢話必要了,簡簡單單一句話,帶笑:“耳目、腿腳、人命。出戰吧!”
話說完,浩浩星空中突然狂風橫掃神雷轟動,風如號雷做鼓,一艘艘蒙天巨艦就此,聚集天湖四周的墨色大軍隨之而動。
下治所在蒙天旗艦也向著仙天深處駛去,下治全無首領該有的穩重,戰艦出征他眉飛色舞、掩飾不住地興奮,抬頭問‘左上掌’的墨尊:“任老魔頭,真正上戰場啦。你怎么樣?”
“不怎樣。”任老魔的聲音無喜無怒,如死水無瀾。
任老魔頭也是個奇跡。
同為墨色大尊,但實力仍有極大差別。比如之前的天鵝,他能列位大尊是因他在族內德高望重;上合能在大尊中占據一席之地則因他的齊楚力俊神力無邊,真要說起個人戰力,他們兩人只能算是大尊中的末流。
任老魔不同,他能貼身跟隨‘大尊之尊’,足見地位與本領了。可莫說大尊中的上層人物。就是普通黑王冠、或者‘大氅’‘項圈’這些小頭目中,又有幾個‘非真色族類’!
能以外族沁染的身份。成就大尊之位,還能貼身追隨下治,不是奇跡是什么?
如果下治是尊中之尊,任老魔就是奇跡中的奇跡了。
奇跡中的奇跡,任老魔頭。
“你少吃點!吃元宵得論碗,沒有論鍋的!”雷動生氣了,瞪金童。
金童略顯尷尬。
不聽勸雷動:“有的是,管夠,真不用爭。”說著又盛了一碗湯圓遞給金童,笑瞇瞇問:“好吃吧。”
“就那么回事,主要是給你幫忙。”金童還得矯情,話剛說完突然身邊‘啪’的一身高脆響傳來,轉頭去看,蘇景手中調羹斷了。
只是普通的瓷匙,談不到多結實,可吃個湯圓又能用多大力氣,蘇景把勺給吃斷了。
“其實也還好啦,挺甜的。”金童改口了,他以為是自己說湯圓一般惹蘇景不高興、所以折斷調羹。
湯圓真挺好吃的,否則金童也不會吃那么多,但金童貴為神祇,湯圓再好吃他也不會‘戀戀不舍’,他吃了好多并且還想繼續吃下去只是覺得吃湯圓這件事本身讓自己挺舒服的…過節啊。
蘇景笑笑:“這瓷匙太不結實,沒事。”
口中說著沒事,心里卻添出了沉甸甸的感覺,斷匙是因一瞬的心神失守,心神失守是因一道突然領悟的天兆靈犀,那是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算算時間,蘇景斷匙一瞬,差不多就是‘任老魔頭’隨蒙天旗艦進入內域仙天的時候吧…
湯圓再多也有吃完的時候,小不聽說就算過節也沒有白吃湯團的道理,過門是客適逢佳節大可放懷吃喝,但吃完之后得刷鍋刷碗,堂堂金童真的去給大伙洗碗了。之后又跟著蘇景等人嗑瓜子吃蜜糖,整整待了一天他才告辭離去。
臨行時蘇景對金童微笑道:“要不你就先留在我這里吧,管你吃,墨巨靈來了你幫著打架,平時負責洗碗。”
后半句是笑話,前半句是真正邀請。
很明顯的,金童心動了一下子,可到底還是搖搖頭,孩子似的重新又把自己端了起來,冷哂:“道不同,和你們一起本座心里不舒服…”
不聽的聲音有些懶洋洋的,插口:“不留下來就算了,以后也別來了,本非同道中人。”
“別啊。”金童有點著急的樣子:“怎么非得‘不是南極就是北極’啊,你說你們這些人…”
“說笑呢,你能不能別總這么煞有介事的?”不聽笑了。
金童走后,不聽問蘇景:“你覺沒覺得金童這股別扭勁怪像一個人?”
‘別扭’兩字都直接點題了。蘇景哪還不知她值得是誰,含笑點頭。
自‘正月十四元宵佳節’后,每隔一段時間金童都會來中土附近轉轉。接觸多了大家也漸漸熟稔起來,不過永恒不變的:金童端著。
中土、火星平靜安寧。
但仙天戰場噩耗頻傳…當百年‘消耗’之戰打到火候之后,墨色邪魔真正開始發力了,鋸馬天湖集結過后便是魔頭盡數,橫掃戰場!
十年之中,接連七場浩大會戰,今日仙軍無一勝績。
打敗仗本身是沒關系的。前面百年爭殺中仙軍也經常吃敗仗,不過以前戰敗后仙軍主力大都能有序撤離。敗卻不傷、甚至讓得勝的巨靈付出遠比仙軍更沉重的代價。
但最近十年不同了,七場大敗中有五場戰役,入戰仙軍都幾乎被墨巨靈徹底殺滅,逃生者寥寥。
不止敗、且亡。
大戰如此。隨時發生、遍布各處的小戰就更不用說了。
仙天力量在十年中急劇縮減。
壞消息不止于‘兵敗’那么簡單…
又一棧被摧毀了。
又一棧并無固定位置,尤其開戰以后,它穿梭于宇宙間不斷行移、蹤跡詭異絕難追蹤,但還是被墨巨靈破解了游弋規律,四艘蒙天巨艦聯手結布重法,又一棧一頭扎入了敵人的陷阱中。
棧內有西坑隱苦心營布的逃遁法術,隨時都能逃去九龍世界,奈何墨巨靈以四艦結空空大域,又一棧陷入其中后所有保命陣法皆告無效。
小相柳護著師兄舍命突圍。可敵人鋪天蓋地強者如林,全沒逃走的機會…萬幸,山窮水盡時魔羅降臨!
是萬幸也是大不幸。墨巨靈針對又一棧的突襲,既是為了毀去今仙眼耳、也為引出大魔羅就地斬殺。那一戰打得天崩地裂,最后終于成功突圍,但是代價高昂:又一棧徹底摧毀,西坑隱麾下精銳盡喪;西坑隱金身喪滅,神魂也受重創。只剩殘魂一縷,勉強還算活著;大魔羅同樣身遭重創。就此陷入昏迷,能不能再醒來已成未知之數;小相柳九身碎其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相柳一族有絕頂天賦,就算只剩一顆頭實力也不會受影響,少了幾條命而。
墨巨靈那邊,兩艘蒙天巨艦被打碎,三頭‘大尊’與二十一頭黑王冠死無全尸…
又一棧被摧毀后不久,本已遭受重創的龍淵鳳巢再遇強襲。龍王戰死幼子登基,凰主傷勢較之從前更加嚴重,大天龍與大鳳凰能幸存下來的不足十之一二。
此外還有個糟糕透頂的消息:天魔壇也被摧毀了。
待援軍趕到時戰事已經結束,天魔壇化作齏粉,無數碎尸沉浮空曠仙天內,再也拼湊不齊了,根本沒辦法還原傷亡。
蘇景雙眼通紅,動靈訊努力聯絡戚東來,但得不到絲毫回應…
十年里,道道軍情傳至火星,蘇景從中幾乎找不到一條好消息。而所有消息加在一起,也真真切切在蘇景眼前寫出了五個字:兵敗如山倒。
兵敗如山倒。
唯一指望僅在道尊正努力布置的星天大陣了。
道尊的法術順利得很,在甲添相助下,陣法布置層層推進,已經逼近圓滿,但隨之而來的元息波動也真正綻放開來,源自靈元大脈的蕭殺之意遠遠擴散開去!
無數鯊魚游弋的水域,突然有濃濃血水沖騰開來,鯊魚會是怎樣情形?仙天就是這樣的情形了,當‘大陣元息’真正擴散開來,短短三五天之間,廣闊分布于內域仙天中南各處的墨色大軍突然放棄了原定的行軍計劃、舍棄了他們本有的前進方向。
從蒙天巨艦到微不足道的千人小隊,所有所有墨巨靈皆告轉向,就近進入他們入侵后新建起的穿通大陣,全速趕赴全新的目的地:九十七星。
九龍、火星,以及閻羅神君這些年中辛苦布置的九十五枚‘亂星’。
該發生的終究會發生,內域仙天最后的戰役,九十七星之戰。或者,喚作‘雙星之戰’更妥帖些。
其實真的很簡單的啊,九龍、火星如果能保住、能堅持到道尊最終、發動大陣。內域仙天可能就會反敗為勝,墨巨靈雖強大無匹,但終歸抗衡不了來自宇宙元脈的轟擊;如果堅持不到…那就一了百了吧!
人影一閃。蘇景出現在火星山巔。
不聽、藍祈、三尸、沖霄、蝕海等人都在等他,見他回來沖霄立刻問道:“怎樣?”
蘇景搖了搖頭:“都被廢掉了。”
一個月前,火星上的穿通大陣突然散起一陣混亂光芒,旋即鎮法仙符迅速暗淡下去,再明白不過的情形:穿通陣法失效。
隨后蘇景暫時離開火星,發動身法巡游周邊,相距火星比較近、早被今仙設下穿通法陣的靈州、星石。蘇景幾乎都跑了一趟,沒有例外。附近的穿通陣法全部失效。
再遠處的穿通陣蘇景沒去,他不敢離開火星和中土太遠,不過想來,那些有陣法的靈州當也不會幸免吧…邪魔出兵鋸馬湖之前。下治真尊曾說過一句話:耳目、腿腳、人命,出戰吧。
‘人命’很好理解,誅殺今日仙魔,殺掉一個就少一個;‘耳目’指的是又一棧,內域仙天中最有效率也最值得信賴的情報中樞;至于‘腿腳’兩字,便是開戰前群仙合力鋪展、廣布于宇宙間的穿通大陣了。
陣法傳輸,瞬息可達,但每一座法陣承擔的元力都有個極限,兩陣間的距離也不可能無遠弗屆。所以今日仙家的傳輸大陣是由‘一個又一個點’編結成的一張大網,如果要去往遠處,仙魔需得出一陣再入一陣。輾轉幾次才能抵達目的地。
這張‘網’被破去幾個洞、被毀去一些‘點’并不會影響整套大陣的行運,不過就是有幾個地方去不了罷了,可如果被毀去的小陣過多,超過七成之數后,陣力就再無法有序流轉,其他未被破壞的法陣也再無用處。便如此刻情形…
紅色的星、紅色的山上,不聽、藍祈等人彼此對望…穿通被阻。再不會、至少短時間里不可能有援兵了,而火星的元息波動越來越劇烈,不用想也知道墨色大軍正迅速逼近。
接下來的惡戰,只有靠他們自己了。
對望,卻并沒緊張神情,這種情形不在意料中,可是‘生死一戰’早就是應有的覺悟,上至神君道尊、下到最最普通的天兵仙卒,在這場大戰中所有拔劍之人心中早有的覺悟!
備戰吧。
其實也沒什么需要再準備的了,等待就是了。
蘇景自挎囊中取出了一身嶄新的離山劍袍。以他的修為早就不用穿衣服了,心念轉轉行元幻化,可這并不是說他不能穿衣服,這身劍袍珍藏已久了,換好后發現居然有一點點錮身,由此發現自己飛仙后原來稍稍發胖啦。
換好劍袍再換鞋,凡間時候不聽親手給他做的鞋子,平時可舍不得穿。
袍靴換完,墨巨靈還沒見影子,接著等,三尸來喊蘇景打麻掉,真金白銀的要賭錢。
西天極樂,佛祖站了起來,對侍立身邊的優和尚說道:“上路吧。”
剛剛西天的穿通陣法也告泯滅,佛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西天是凈土也是廢土,此地有著強大的象征意義卻對戰事全無用處,佛不會再靜守此地,他將去往九龍地,那里才是戰場,
優和尚‘誒’了一聲,又搖頭道:“您換個說法,上路這詞不好亂用。”
“迷信。”佛批評優和尚,跟著他又嘆了口氣:“我想乘我七樂無觀寶輦去九龍地。”
“寶輦最少得兩人才能抬,總不能您和我一起抬吧。”
佛再嘆氣:“或者騎我的妖嬈虎也好。”
妖嬈虎是佛祖于凡間一世的座駕,后也得道升天,列位極樂三十三尊大菩薩之九。
優和尚繼續搖頭:“柔林菩薩在漏里呢。”
一句一句的聊著,佛老老實實地催轉云駕,和優和尚一起向著九龍趕去。
“穿通大陣完了啊?得,這下就踏實了,不用跑來跑去了。”拔舌王泡在神君法袍洞天內的養煞天幽泉內。神君未封袍,外面的冥王傳報拔舌聽得一清二楚。
養煞天幽泉水霧蒸騰,這泉水永遠是沸騰的。
拔舌王的傷勢尚未痊愈,腦殼還沒長好,他在頭上搭了條白毛巾。
慈悲王也在泡熱泉,他挺胖的,泡泉療傷之際王袍收入體內,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聞言微笑道:“你有所不知,早在千年前,神君就說服甲添,在九龍地開陰曹立皇廷了,穿通陣法用不得無妨,神君龍椅所在之處,他隨時可歸入那里。”
可惜的是中土有怪陣守護,火星卻生靈泯滅造化尚未新發,神君不能用同樣的辦法傳去那里。
拔舌王點點頭,很快又開始嘖嘖稱奇,甲添一向視九龍為禁臠,居然能夠答應神君在他的地盤開法立廷,簡直匪夷所思。拔舌王若驚奇于某事,那可就不得了了,會是好大一番疊疊不休…神君封了法袍,懶得再聽他廢話。
閻羅身在九十五顆‘亂星’之一,他隨時可以去九龍,所以他不著急,而這九十五顆亂星本為疑兵之陣,若沒有絲毫防御,墨巨靈到來后輕輕松松就將之盡數擊垮,它們的用處也太小了,神君會從中選擇一兩顆,好好與墨巨靈打上幾場。
神君選定了此間,和蘇景一樣,他也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