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陣中軍,黑山上雙尊也在關注著纏江井前‘爭尸’之戰,坐在巨像右手的下治真尊一貫笑模樣,此刻也不例外,眼見戰事受阻非但不惱怒,反倒兩眼放光,開心笑道:“這小子又詭又快,不錯啊!”
端坐上首、左手的上合真尊并不應聲,一如既往,他的面色寒冷如冰、身形紋絲不動,全不見生命跡象,幾乎與他身后的黑山巨像相融一起。
下治早知道上合是什么樣的人,對方不應聲,他自己照樣笑得開心說得有趣,一邊遙遙觀戰一邊不停自言自語,興致到時還會放聲大笑。
墨色中軍的黑山巨像與纏江井要塞戰場相隔七十七扎,這樣遙遠的距離即便巔頂神佛目力亦不可及,下治真尊靠一尊法鏡觀戰…其實鏡中既看不見蘇景也找不到七尊黑王冠,他們都在匿形追逐。但處處火光綻放至少讓蘇景的行移有跡可循,精修上神能夠看出些門道。
下治真尊就在看門道,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他面前法鏡中人影一閃,始終藏身暗處放火的蘇景居然撤去了隱身法術,現身、靜靜懸浮、鏡中蘇景的目光正正望向觀鏡之人。
法鏡兩端,萬萬里遙遠,蘇景與下治真尊對望。
下治真尊先是愣了愣,跟著‘哈’地一聲大笑:“他看我?他看我!他竟然曉得我在看他,越來越有意思了,這小子比我想得有趣得多。”
纏江井守護陣外。蘇景莫名顯身,已經苦苦追殺他多時的七尊黑王冠,不明白蘇景好端端地為什么要跳出來。不過就算他們心中有天大疑惑也不會錯過這么好的殺敵良機。
幾乎就在蘇景現身的同時,一道黑色暴潮憑空而現,直擊蘇景…中!
正正打中,蘇景崩碎。卻不見血肉橫飛,蘇景仿佛一面鏡子那樣碎裂了,伴以一聲琉璃崩裂的銳響,棱棱角角邊邊裂裂地碎成千百片。墜落宇宙深處。
“啊呀?”下治真尊真就好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大驚小怪著、莫名亢奮著。揚手一拍自己額頭,哈哈大笑:“這小怪!是以寶鏡真影顯身!這么有意思的…”
這個時候,左手的上合真尊終于開口了:“莫再賣癲,辦正事吧。”
被罵做‘賣癲’也不影響下治真尊的心情。揮揮手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繼續裝死,事情交給我。”說完話,他張口吐出一道墨色符篆。
符凌空,頃刻燃化黑煙。
旁人無可察覺,但施法者自能得聞,冥冥中傳出悉悉索索的異響,那是魔花生長的聲音。下治真尊催促起更多魔花,層層藤蔓自之外迅速延展。去向戰場…
墨巨靈時時刻刻送死,收尸匠四面八方放火,‘護尸隊’對蘇景形同虛設。邪魔尸骨未寒就被燒成青煙,除非墨巨靈派出更多更強的高手,否則根本攔不住蘇景。
可墨巨靈現在還不想把太多強者壓上去,那就沒有其他好辦法了,干脆直接催動花陣,讓魔花自己去和蘇景搶尸體吧。
而魔花搶尸的效率。也的確比著‘護尸隊’強得太多了,花自外來‘偷’真實天地的尸血。防無可防,蘇景沒機會阻攔它們,能做的就是有盡快燒。不過,燒得再快也沒辦法滴水不漏,這邊大片尸沼烈火才起,那邊無數尸體就已被花枝拖走…
從寒星飛射到天河倒卷,從鐵索連舟到邪魔渡花,從揚旗護陣到燒尸爭尸,幾個來回…在百扎開外的墨巨靈大軍面前,纏江井渺小得不值一提,卻在爭斗中不落下風!
無論浩術、慘烈搏命還是詭譎暗行,皆不落下風。
甚至可以說,若非邪魔走運,自外域找到、掌握了那種可以穿跨的奇花,這一仗他們可又該怎么打!
戰事依舊膠著,連舟大陣之內魔花開放不停,再沒有過片刻的清閑,但因燒尸及時,花潮始終沒機會再成‘暴起之勢’,凌花渡來的邪魔也始終保持在一個‘不慍不火’的狀態,以守軍的實力應付得還算從容。
墨色天河的攻襲也和魔花入陣一樣,不曾有過片刻停歇。
消耗。
攻堅、膠著,墨巨靈無法在短時間內拿下纏江井后,戰事就進入了‘消耗’的階段。
墨色天河轟襲不絕,外力相加,每一次轟擊都會消耗一些守陣的元靈法力;墨巨靈渡花不絕,內擾持續,每傷到一塊星石就會讓連舟之陣‘少一舟’,每拼掉一位今仙就會讓守軍少一人…
墨巨靈的瘋狂‘送死’是有間隔的,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來送死三五天,蘇景卻不得閑,外面不用燒尸的時候他就會返回陣內狙殺渡花邪魔,不知疲倦的小閻羅。
斗戰的時候,對大師娘、對小不聽、對分別許久又重聚蘇晴和屠晚,蘇景總是笑的,看上去沒什么異常,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那重悲慟之色重歸于他的目光深處。
蘇景不說,他們也不會問,不過大家都能明白,這般不知疲倦的殺殺殺就是他的發泄吧…
從邪魔渡花開始,陣內激戰就再不曾停歇過,激烈廝殺中,每個‘此時此刻’都變得漫長與難熬,每個‘明日’都仿佛異樣遙遠、遠到似乎永遠不會到來,但時間真是古怪的東西,大戰中的仙家們明明感覺度日如年,可是如果回頭去看,昨天、上個月又近在眼前,好像一炷香之前才剛剛開戰似的。
用小魔君的話來說:時間如血。過去了便干涸,永遠留在地上,低頭就能看見;現在的仍流淌。而血漿濃稠、所以緩慢。蘇景以前還真不知道,小魔君梁磨刀居然喜歡掉書袋,能說出這么酸文假醋而且還詞不達意的話。
蘇鏘鏘問梁磨刀這么說話跟誰學的。梁磨刀說他當年修行時有一位葫蘆師父就這么說話…時間如血粘稠流淌。不知不覺間,鐵索連舟大陣成形已經整整三個月了。
守護大陣的法芒的顏色,漸漸從璀璨七彩變成刺目銀白,看上去銀色法芒比著七彩繽紛要更有殺氣,不過太白真人說這不是好事,大陣有玄光五變,每一次顏色變化都代表著陣力的消耗。十成圓滿陣力如今只剩八成不到。
還有大陣的守護范圍,不知不覺間已經縮小了快三成。會如此只因組成大陣的星石、靈州不斷被摧毀。入侵陣內的墨巨靈是殺不完的,他們層出不窮、他們四面開花,護陣群仙來回剿殺,卻永遠不可能做到全無疏漏。稍不留意就會有星石被敵人摧毀,而仙魔之間全力以赴的拼斗也會殃及陣內靈州,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再就是傷亡了,普通仙家損失并不大,不到一成的死傷,但道家太白負傷,五閣中兩位首座真人隕落、沖霄真人也傷及元基;十萬山三頭赤尻的老大被斬斷一臂、老二的右胸靠下位置破開大洞…猴子苦中作樂,二赤尻重傷在身還時不時地低頭去看自己的胸口破洞,然后美滋滋地喊出身后人的名字;烏龜州。蝕海大圣的尾巴斷了一大截,裘平安化龍入戰的時候被敵人硬生生撕掉一片腹部鱗皮,變回人形的時候他肚皮能直接看到血肉。
小魔君早都出手了。不聽也早就開始暗中策應,但是戰場的范圍太大了,照顧不過來啊。
守軍各部頭領都有折損傷亡…若非他們英勇,普通仙家也不可能只傷亡一成不足了。
墨巨靈的攻勢也不見有明顯變化,就那么耗著、拼著,不得不說的。這族邪魔恐怕是宇宙中耐心最有耐心的魔物了,穩穩當當的打著、有條不紊的死著。他們不著急…也不是全那么穩如泰山,下治真尊就挺著急的。
“沒勁啊。”下治真尊百無聊賴的樣子,正用手撓肚皮,身為軍團首領、真色正神中高高在上的大能為者,這尊墨巨靈全無威嚴,歪著頭斜著眼去看上合真尊:“你那些‘齊楚力俊’干坐著悶不悶,放出去活動活動吧。”
三個月里,下治已經數不清幾次要上合派出‘齊楚力俊’了,上合真尊想也不想直接搖頭,同樣數不清第幾次地把回絕理由拋出去:“天鵝大尊還沒消息。”
話音剛落,忽然一道墨色煙霞飛來,落入上合真尊手中。
下治真尊見狀面露喜色,笑道:“想什么就來什么,老天鵝這不就來信了!快說說,他那邊怎么樣,有沒有和大閻羅正面碰過?”
煙霞為靈訊,來自內域的墨巨靈傳訊,最后一支未被剿滅的邪魔。
上合真尊不理同伴,雙目微閉專心讀訊,下治真尊卻猶自嘮叨著:“老天鵝的本事是不錯的,不過他要正面和閻羅硬碰硬,怕是不太妙…”
不知是本性如此還是涅槃時候出了什么毛病,下治真尊的啰嗦比起三足金烏也全不遜色。
不遜色,且還有特色,他不止喃喃自語,他還自問自答:“為何不妙?我也沒見過閻羅,怎么會曉得閻羅就能穩勝老天鵝?我是沒見過大閻羅,可我這仨月天天光看小閻羅了…小的尚且彪悍如此,大的還了得!不妙不妙,肯定是不妙…”
自問自答、煞有介事,下治真尊漸漸皺起了眉頭是,看樣子是在替‘老天鵝’擔心。
下治少見的皺眉時候,上合正少見的面露笑意:“少再胡言亂語,天鵝大尊一切順利,率兵北上千萬里,一路與閻羅周旋,耍得敵人團團轉。閻羅法力通天又怎樣,身邊兵多將廣又怎樣,打不到天鵝大人的主力他也只能干瞪眼。”
提起同族高人的得意事跡,上合真尊與有榮焉,笑道:“天鵝大尊除了斗戰強悍,另還精擅兵家九道三十七法,這一趟漏中入內域,請他老人家出馬不是沒道理的。”
下治真尊懶得聽上合替‘老天鵝’吹牛。擺手催促道:“牧人可好?他們現在究竟是個什么狀況,你直接說。”
“牧人安好,那一路真色天兵主力尚存。正由天鵝大尊率領著,向著北方趕來,就快到纏江井了。天鵝大尊在靈訊中交代得清楚,如今閻羅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他最終的攔截,只會是在纏江井南。”
下治真尊滿面喜色:“便是說…成了?”
不等上合回答,下治繼續自問自答:“嗯。成了!”
自問自答后,又是一聲大笑:“這可不是就快完事了么。”
上合沒有下治那么多廢話。先施法將一道靈訊傳出,回應‘天鵝大尊’,隨即搖動法鈴鐺,傳召軍中六十三尊王冠主將。
黑山巨像墨色雙尊接到內域同族傳訊的時候。纏江井守軍中幾位核心人物也守到了神君靈訊,很簡單的一句話:我于纏江井南布防。
從一開始,內域的三路邪魔目的就很直接,同時趕赴東北方向,矛頭直指纏江井,想與外域邪魔大陣呼應,成內外夾攻之勢。今日仙家巨頭出關,統帶精兵加以截殺,佛祖與小魔君先后告捷。神君卻未能及時攔住敵人。
第三路邪魔逼近纏江井。
神君也揮兵北上,將在纏江井南線攔住敵人。其他全都不論,只說三個多月的時間。神君都未能撲滅這支敵兵,算得很失敗吧。
平平淡淡的一道靈訊,太白真人、三王阿伊看過后沒有任何反應,蘇景也一樣,只是他的眼睛有些泛紅,很難說他紅了眼睛究竟是因為什么。可能只是最近一直在殺殺殺,見的血太多所以把他的目光也然染出了血腥氣。
收到靈訊后再數過七天。神君駕臨纏江井,蘇景的十二尊兄長冥王隨行左右,其后十座大盟的精銳與道家七十二福地神兵陸續跨出靈州穿通大陣。
很正常的情形,未能在內域剿滅那支邪魔,被對方甩在了身后,就只能通過穿通大陣趕來靈州,再從南方出關布陣備戰。
在纏江井上,神君曾做升帳,見過了小魔君、蘇景等人,值得一提的,十六、屠晚、蘇晴三個全不起眼的小家伙也跟著蘇景一起進了閻羅寶帳…
升帳時間很短,不到半個時辰神君出帳,帶上十二冥王與本部精兵離開纏江井。但在大軍出關前,東方太乙仙尊率領道家五閣中的兩閣精銳,替換下了神君麾下的十大仙盟聯軍。
由此,將去往南方的仙軍變成神君為帥,冥王輔佐,軍中天兵清一色為道家弟子的格局。
神君布陣之處,纏江井以南二十三萬里、一片以猛鬼搬運成形的星石長帶上。
二十三萬里,凡人聽來完全無法想象的遙遠距離,落在浩瀚宇宙中根本不值一提,而上上金仙煉就神目,站在纏江井上尚能遙望閻羅旌旗。
閻羅完成布陣后的第十七天,南方墨色遮天,負責外圍巡弋的哨探接連回報,敵人顯現蹤跡,第三支入侵內域的邪魔終于來了。
接傳報,神君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出寶帳外,拔舌王緊跟閻羅身后,為自己主君挑著大旗,同時還在和鳴冤王討論,據此最近的凡間也有四百扎遙遠,這么遠的距離,萬一他們要戰死此間、又有一縷幽魂僥幸逃過破滅下場…飛不飛得到那座凡間去轉世投胎?
神君回手,將一道符貼在了拔舌王的嘴巴上,封了、安靜了。
天鵝給自己取名天鵝的時候,宇宙間還沒有天鵝這種大禽。
后來聽說凡間世界有一種鳥兒和自己同命的時候,這尊始終蟄伏外域的墨巨靈大尊還專門跑到內域、進入凡間去看,見過天鵝他覺得還不錯,但不夠好,那座世界的天鵝都是白色的,墨巨靈喜歡那種鳥的樣子卻不喜歡它們的顏色。所以他在凡間逗留了十年零一刻,前十年里他培育出了黑天鵝,后一刻他殺光所有白天鵝,包括白天鵝的蛋。
天鵝是追求完美的墨巨靈,不像上合那么刻板,卻遠比下治嚴苛,對同族、對自己都苛刻,天鵝的墨色王冠永遠是最挺括且纖塵不染的,天鵝的眼中永遠閃爍著挑剔且嚴厲的目光。
任誰趕上一位追求完美的上司,都不會是件愉快的事情,做天鵝的下屬實在挺辛苦的,對此芝灰深有感觸。
芝灰也是墨巨靈,但他很不普通,他是牧人。
成為牧人不是刻苦用功和信仰堅定就可以的,還需要天賦和運氣,墨巨靈同族萬萬,但有資格成為牧人并最終成功當上牧人的,兩個巴掌數得過來。
因為稀少,又牽扯了一樁重術,所以牧人異常珍貴;因為牧人的身份,就連族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尊都會對牧人親切有加。
唯獨天鵝大尊,不慣牧人這個毛病。以前芝灰養尊處優,當然他是有信仰的人,不會因自己身份特殊就飄飄然,更不可能恃寵驕縱,可他的日子過得的確是輕松的,遠勝普通巨靈。
結果這次出征內域,他被分派到天鵝麾下,這短短幾個月里芝灰挨的訓斥和管教,比著他之前無盡生命中經歷的加起來還要多,多好幾倍。
芝灰早都收斂了,每到天鵝大尊面前他都會小心翼翼,可是積習難改,前面漫長生命中養成的習慣,哪會在短短幾個月里就盡數改過,當他聽聞探報,得知閻羅神君就在前方、且閻羅殺陣與纏江井不過咫尺之遙時,芝灰情不自禁揚眉而笑。
“笑什么。事情成功了么?焉知后面會有怎樣波折。”
天鵝大尊的訓斥聲傳入耳中,永遠那么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