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亮亮大哭良久,蘇景最后還是出手了,輕輕一擊打在她的頭頂,讓她昏厥過去。
金烏強大,金烏也纖弱,金亮亮的心到底還是無法承受失去同族的痛苦,大哭中蘇景已經明顯察覺她的命火迅速虛弱,如果繼續哭下去她可能真的會死。
將金亮亮收入洞天,蘇景分出一道心神投映身邊,驅轉陽火將她包裹起來。
如此蘇景還有些不放心,專門傳出一道靈訊,請甜鵠仙族趕來幫忙。小甜鵠們打架的本事不成,但她們個個都是療傷的好手,由她們來照顧金亮亮再穩妥不過。
很快甜鵠家小女王回訊,她們立刻動身。
甜鵠們飛得太慢了,等她們過來三年五載都是短的,蘇景問明她們現在落腳地方后請她們在原地等待就好,跟著烈小二引領蘇景入穿通法陣,急急趕了過去。
一個時辰后,蘇景抵達甜鵠仙族棲息的凡間,他沒把金亮亮留下,而是請甜鵠家的醫道好手入洞天,小女王沒有半點猶豫,與二當家商量著選擇了十個最出色的手下,跟著親自帶隊來到蘇景洞天,專責照顧金亮亮。
客氣話不必多說,開放洞天收納了甜鵠仙后蘇景立刻啟程,趕去大族金烏們隕落地方…六百年前,陽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見蘇景的時候說得明白:莫收尸。
陽破的鄭重囑咐,內中必有深意,對這個古怪命令蘇景不敢違背。但他一定要去同族隕難之地去做一場拜祭的。
望死眼可知隕落金烏具體位置,依著這道指引蘇景穿遁大陣急急趕路,途中他封閉了洞天。生離死別,生命之痛莫過于此,無論人間還是仙庭,金亮亮和小金烏們本就承受不來了,就不要再參與了。
天知為全族選擇的墓地異常偏僻,道家、又一棧為未來大戰準備的穿遁法陣只在兵事攻守要塞地方,法陣只能把蘇景送到相對靠近的位置,后面還有遙遠路途。只能靠蘇景自己去飛。
蘇景已經有了參加‘百年會’的資格。加之金烏本就擅長急行飛遁,今時蘇景全力飛馳,他的速度放眼宇宙又有幾人可比?但即便如此,一場遠行也足足持續了十個月。
整整三百天。蘇景終于抵達目的地…
金烏圣獸。體魄不朽。除非是因惡戰傷害了身體以至隕落,否則金烏死后尸身永遠不會腐朽,而是會化作金色玉俑:至火生土。五行真變。
金烏神軀本為凝結實質的圣火所化,當性命凋零智慧散去,身軀火就失去了‘約束’,自行生衍五行真變,由火生土化作玉俑。
相距金烏隕落十個月,五行真變早已完成,果然不出所料的,蘇景在烏群隕難之地見到了一尊尊金烏玉俑徹底綻放身形、那一座座翅展千里開外、那一尊尊比著人世間最最磅礴的雄山還要更高昂、更雄壯、也更威風的玉金烏!
佇立在一座巨大星石上的,三千大金烏的連綿起伏巨山!
但遠遠超出蘇景意料的,諸多大金烏的遺骸化作玉俑沒錯,卻非本該有的燦金顏色,而是…讓蘇景深深憎恨、無比仇視的:墨!
所有金烏遺骸皆為墨色,墨玉烏尸,墨玉烏山。
這是蘇景事先絕無法想到的情形,但當真相落入眼中后,其中道理卻并不難理解,甚至可以說‘順理成章’,大族金烏隕落是墨巨靈的詭計,他們中的是墨巨靈的巫咒,是以死后尸身會遭墨色侵染…
濃厚、純透的黑。金烏玉俑的顏色。
這是怎樣的褻瀆!而蘇景又是何等的憤怒、狂怒!只在望見金烏尸身為墨色那一瞬,蘇景的神情陡然凄厲,雙眸沁血化作猙獰之色,飽蘊暴躁與怒火的咆哮化作凄厲長嘯直刺天穹,狂嘯滾滾蕩蕩,轟動方!
可咆哮才起、只短短片刻后突然又變作大哭,嚎啕大哭。
金烏是靈物,金亮亮會傷心,蘇景又何嘗不是呢?他憤怒的時候不會哭,但在憤怒之中他又領受到一重全新真相的時候,他的心防隨之崩潰,那是撕心裂肺的痛…
仍是望死眼的緣由。同修同族、法脈相連,冥冥死意化歸靈犀,就在狂怒中蘇景領受到陽破留在尸身中的執念,由此明白了神鴉知曾說過的,他要去做的最后一件大事究竟是什么。
其實就修持來講,蘇景只傳承了亞父的望死眼,對收尸匠的其他本領并沒過多修習,不是他不肯用心,只因時間真的來不及啊。
不過很走運的,金烏收尸匠的修煉除了基本的陽火法持外,就是努力開拓‘陰識冥意’,蘇景剛好是個冥王,他有神君親手加持的王袍在身,這是一重很必要也非常有效果的彌補。
當初亞父金白銀將‘收尸匠’大位傳于蘇景時,他老人家沒怎么提過‘你是冥王’這件事,但蘇景如今想來,他會傳位于己,未必沒有‘你是冥王’這重考慮。
就在大哭時候,蘇景的護身靈識忽然顯現警兆,一群仙家正靠近這片地方。
對方人數不少,不過距離尚遠,暫時還辨不出他們的身份,蘇景不理會,他想哭,他就繼續哭。
片刻后,一個嘶啞聲音傳入蘇景耳中:“怎么都黑了?不應該是金色么?”
另個聲音、他的同伴應道:“你管他們是什么顏色,反正都死了,咱得哭。”
第一個聲音又‘咦’了一聲:“還有人間小子在吊唁呢。”
“與咱們何干,他哭他的咱哭咱的…哎呀我的好親戚啊…你們死得太慘啦…”第二個聲音回答半截就開始發生大哭。一人哭,全都哭。一群怪物一邊哇哇大哭著從天外直接撲入金烏大族的隕落之地。
百多頭、與金烏很相像的一群怪物。
同為烏鴉之形,同為金燦翎毛,同為火行猛禽,不過這些怪物都是兩條腿,比著真正金烏少了一條腿。
但他們也都比金烏多出了一只眼睛,額頭正中開第三目、豎目。
三目神鴉,與三足金烏在外形上只有一條腿和一只眼的區別。
三目神鴉落地后就看到了蘇景,不過沒人理會他,個個伏地打著滾、捶胸頓足地哭…雖然蘇景沒有陽炯炯的眼力,但也能看出來他們是真的悲切。哭得傷慟且認真。
他們比著蘇景更能哭得多。足過了大半個時辰才漸漸收起悲聲,為首的三目神鴉伸出翅膀抹掉眼淚,又用力揉了揉眼睛,這才望向蘇景:“人間小子。你又不是三足…咦?是個熾烈天驕。人形天烏。難怪了。”
人形天烏也是天烏,雖然蘇景有兩條腿還有第三目望死眼、從外形上分判倒是更像這群三鴉,不過在這片吊唁地方中。他主人家的身份是不會錯的,蘇景對大群三目鴉合掌施禮:“諸位有心了。”
三目神鴉擺了擺翅膀,不理他的道謝直接追問道:“我大概數了下,三千多頭大三足都死在這里了,差不多算是滅族了,小三足們狀況怎樣?可還活著?”
蘇景點點頭:“小家伙們都還好,有勞掛念。”
“還好?能好到哪去,沒了大三足守護,小東西們怕是自保都難。完啦完啦,三足算是完啦。三足鴉完蛋了,小鴉以后我們會照顧,老鴉的仇我們也會去報,但三足完蛋的事也基本沒得改了。”
三眼、三足都是鴉,都是嘴巴刁蠻的家伙,蘇景一哂:“你到底想說什么?”
“三足完蛋了,但金烏之名不能就此隕落,小子你可知金烏鈴何在?進獻于我算你大功一件,以后你還是金烏,我說的。”提到‘金烏鈴’,三目鴉首領的三只眼睛都亮了…
最早時候,沒有金烏只有神鴉,三目神鴉與三足神鴉。
三目與三足,大家都是神鴉卻彼此看不順眼,當然,既然是同屬神鴉,彼此間有再大矛盾也不會靠打架來解決,大家比的是罵架。
那時兩家神鴉都在仙天中都是三流小族,麻雀小但五臟全,兩族都設神鴉大將之位,且一家一個‘神鴉知’,差不多同一年里,兩家的‘神鴉知’都領受天命,改族名為‘金烏’。
以前三目和三足就不睦,但至少還是各有各的族名,如今連族名都重了,這哪還得了,仙天之中只能有一族金烏,由此吵得更激烈了。
見面就吵見面就吵,反正動嘴不動手,傷和氣不傷元氣,三眼和三足倒是越吵越精神。靠吵架來一決雌雄這種事情,也只有烏鴉們能做得出來。所幸神鴉只有三目或者三足,如果再有一個‘三嘴’族,那金烏之名就不必爭了。
總之三目與三足相似異常,大家總這么吵也分不出個勝負高低,不過兩族的資質總歸是不同的,后來三足神鴉有仙族前輩勘破大道,三足神鴉得以大突破和自我進化,漸漸從三流神獸變作超一流的圣族,三目神鴉卻始終無法超越自我。
一族高歌猛進,一族停步不前,雙方的差距徹底拉開了。
三足神鴉精進的是力量不是嘴巴,按理說不會提高吵架的本事,大家靠罵架爭‘金烏’的局面本不會受到太大影響,可是有一重關鍵:力量精進了,體力就變強了,聲音也能變得好大。
大家再吵架時,三足能罵三十年還神采奕奕,三眼罵三年就嘴巴發麻了;三足一開口哇哇哇哇,三目再怎么使勁喊都會被蓋住聲音,這架還怎么吵,三眼兵敗如山倒。
更要緊的是,‘金烏’族名為天意,這場爭斗也是天命之爭,待到勝負明辨時候自有天兆顯現,宇宙間神火匯聚、化作赤金寶鈴一枚落入三足神鴉族長手中。鈴鐺來自宇宙神跡,代表著對‘三足神鴉即為金烏’的認可,如此一來,大家就不必再爭了,勝負已分。
值得一提的。這兩族雖然從沒和睦過,不過三足強大后對三眼也是頗為照顧的,若得知三眼被其他獸族欺負了,三足神鴉會口中說著‘活該’再找上對方門去大打一番。
反過來,偶爾有三眼趕上個別三足落難,他們一邊數落三足一邊也會全力相助,畢竟同為神鴉,內部如何不會影響他們一致對外。
蘇景好歹也是金烏,即便平時和同族交往不多,三足與三眼的先祖這么大的事情他還是了解的。眼見三眼在吊唁后又開始盤算起那枚象征‘金烏天命’的信物鈴鐺。蘇景心中不悅,但至少沒太多殺意,沉了臉色搖頭:“證名、證位、證天命即為證道,想要那枚鈴鐺別來找我們。自己回去修煉。機緣到了火候到了自然可證得一切。”
“幾句鬼話就想糊弄我們?”三目首領身旁一員大將瞪眼睛。呵斥蘇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快快交出鈴鐺,否則你麻煩大了!”
另一頭三目大將森森冷語:“人形鴉而已。也敢亂放厥詞,倒霉不找你你自己找倒霉…”
蘇景心情很糟糕,沒心思應酬這些聒噪家伙,皺褶眉頭直接打斷:“要打架么?出來打。”
“哈,一看就是外行,是吵架!出去出去,咱們出去比試!”三目首領哇哇怪叫著雙翅一振飛出星石,百多頭大三眼皆隨首領疾飛沖天。
三流小族,遠遠比不得金烏威嚴,但再怎么說他們也是圣獸,齊齊亮翅再嚴陣以待時候也頗有氣勢。
懸身天外后,三目首領翅膀伸出,遙遙指點蘇景:“小子上來,莫說我欺負外姓族類,我讓你先罵!”
簡直莫名其妙,蘇景煩躁但也有些啼笑皆非感覺,出去打架是怕驚擾了此地,罵架就不用了,蘇景站在原地不動,昂首望向天外三目神鴉:“以前金烏對三目多有照顧,這份同族眷顧不會變,以后三目有事我不會推辭,我會傳訊四方,不會有誰去故意找你們麻煩。”
三目與三祖習性相似,但他們是沒落之族,比著當初規模更小,早都沒了打探消息的燥將,且平時都棲身荒僻地方自己玩耍,根本不認得蘇景。聽了蘇景的話…簡直可笑,大群三目張口便笑,可是等他們張開嘴巴卻尚未來得及發出聲音的時候,遽然一股兇悍氣勢自他們完全瞧不上眼的‘人形鴉小子’身上暴散開來,傳透了靈州直擊天外、重重催壓而至三眼身前!
上仙氣勢、殺魔兇威,無形但有如實質,其銳如鋒其重如山其浩瀚如無盡滄海,威勢催壓,天外三目真就覺得一股大力直直灌入口中,連哀號一聲的機會都不存,又哪里還能發出半點聲音。
“不是要吵架么,你們說吧。”蘇景眼睛里血絲殘留,可他的目光清澈得很,靜靜望著三目神鴉。
還能說什么?根本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這一架又怎么吵。
憋悶之余,三目神鴉個個心頭震撼,萬萬不曾料到的,那個小家伙究竟是什么來頭!就憑他的氣勢,足見他剛才那句話…不可笑。
“還有,”蘇景的聲音不停:“那枚鈴鐺我聽說過…”
聲音稍頓,蘇景的臉上有古怪神情浮現,同時撤去了自己的威壓:“那枚鈴鐺早就被前輩大烏給弄丟了。”
“丟了?!”三目群鴉全都目瞪口呆,連額頭豎目都瞪圓了。
象征天命所歸的信物,這么重要的寶貝也能弄丟了?
真丟了。鈴鐺剛到手的時候三足金烏們對它的確很重視,可過了一段時間…我當自己是金烏,那我就是金烏,這枚鈴鐺又算什么。我把鈴鐺給一頭山羊掛上,山羊也還是山羊,永遠也不會變成金烏吧。
既然如此鈴鐺的意義何在?前輩大金烏們想不出鈴鐺還有什么用處,就把它當成了哄孩子的玩具。
再怎么金貴的寶貝到了不懂事的娃娃手里,也不見得和泥巴蛋蛋有什么區別,很快就找不見了。
象征天命所歸的信物就這么丟了,遺失之后也沒見有過那頭三足神鴉去找過。
這就是三足神鴉了,這才是真正金烏。
天外三眼神鴉有的撇嘴巴有的瞇眼睛,無一例外,全都神情古怪。大首領變作人形,他頭皮癢癢,烏鴉本形沒法撓。
一邊撓著頭皮,三目首領帶著兒郎們飛走了,飛出不遠后他又想起一件事,轉頭對蘇景叫道:“剛才我說過的話算數啊,將來記得找我們!”說著揮手將一根傳訊用的神鴉翎羽拋向蘇景。
他剛才說過:以后三足小鴉他們會幫忙照顧,老鴉的仇他們也會報。這是句真心話,與金烏之爭、天命之爭沒關系的。
蘇景接下翎羽,對著三眼群鴉的背影揮了揮手。
跟著蘇景在這片星石上接連布置了兩座陣法,一為護持陣法,防外不防內,用以保護同族尸身,陣法的威力不算太強大,但陣內有蘇景的真識封存,一旦有外來仙魔接近他可立時得知;第二陣為穿通之陣,只要蘇景一個心思無論他人在何處都能立時趕到此間。
對今日蘇景來說,兩道陣法都不算復雜,一天時間就布置妥當,再次拜祭同族之后他不再逗留,傳靈訊去閻羅寶殿,求見神君。得回復、允許后蘇景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