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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一章 今時仙家

  “請講,只要我力所能及。”

  “說起來很簡單,但也挺麻煩的,你真有這個耐心?”蓋世并未直接說出愿望,先做反問。

  蘇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蓋世:“都是永生不死的老妖怪了,誰會缺時間啊。”

  蓋世尊者笑了,和以前不一樣的,這次的笑容很‘會心’,會心一笑。

  隨他笑容綻放,尊者眼中重新顯現了生機,只有對他特別熟悉的人才會明白,‘死目’為殺劫醞釀時,‘活目’則是…他暫撤咒法、暫時散去了殺機了。

  忽然,蘇景的真法境中下雪了,雪花很大但雪很小,一場雪只有一片鵝毛般雪花。

  雪花飄落同時,蓋世尊者也消失不見了,但他的聲音依舊:“來,我請你喝杯茶。”

  外面終山盟的仙家只聞其聲難辯蓋世人在何處,蘇景卻能清晰看到:和尚在那片雪花上。不止和尚,雪花中還有藏了重重天宇、浩蕩神廟!

  一片雪,一座圣地,只屬于蓋世尊者的修行圣地,這是他的須彌宮。

  蘇景并未猶豫,他不擔心蓋世尊者會在須彌宮內發難,因須彌宮也在真法境中,此境之內無論哪里都是蘇景的地盤。

  身形一閃,蘇景遁化一抹七色奇光,飛入雪花中。

  瑩白世界,清寧天地,蘇景由衷贊嘆,這是一片好地方。

  蓋世尊者根本沒有發難的意思,他在須彌宮最頂層一座亭中落座,大袖拂過空空石桌后茶便備好了。帶蘇景落座后蓋世做了個‘請用’的手勢,再不兜圈子了,說出心底所愿:“為我佛正名。”

  他的愿望說起來很簡單,就這五個字;但解釋起來很麻煩。他能想到蘇景肯定會問,蓋世自己也挺想和蘇景聊一聊的,這個年輕人全不是他以前以為的樣子。

  果然。蘇景端著茶杯的手凝在了半空:“為偽佛正名?”說話時蘇景皺起了眉頭,并非不悅而是不解。他能確定對方不是沒事找事來消遣自己,但蓋世提出的這個愿望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讓真佛的同盟、晚輩,去給偽佛正名?

  對‘偽佛’這個說法,蓋世尊者也沒有表現出反感或抵觸,他早知真相,自己家的佛祖本來就是篡位奪權。蓋世指了指蘇景手中茶杯,示意請他喝茶,他口中卻暫時轉開了話題:“我追隨金童身邊。是因為我佛之命,這一重是不會錯的,他讓我做什么我就會做什么,但我和金童想做的事情不太一樣。”

  “金童只想報仇,斬道尊斬佛祖最好能再斬了閻羅神君,我卻沒想過那么多,我更盼能為我佛正名,哪怕不報仇,哪怕我身魂盡喪…”蓋世尊者喝了一杯茶,舒一口氣。語氣卻愈發感慨了:“金童天賦異稟,修持上精進無雙,可即便他修成神佛大力、于斗戰中能與那些仇人分庭抗禮又能怎樣呢。說到底他只是個孩子,腦筋簡單心思單純,怎么和道尊、神君斗。”

  說著,蓋世尊者察覺自己跑了題,自嘲一笑轉回話鋒:“你可能會誤會,我說為我佛正名,不是要強說他是好人、他是對的,我想正的不是他的佛名,而是他的大道。”

  “偽佛的道?”蘇景搖搖頭:“若我說錯了你別介意。我不懂他的道,但我以為…是偽善。”

  偽佛究竟把佛家真經篡改成什么樣子蘇景從未研究過。但他見過偽佛駕前那些菩薩大士,那些活佛羅漢。個個把慈悲掛在嘴邊、個個把悲憫涂在眼內,做的事情卻淫邪歹毒,殘暴惡性。

  袈裟下的罪惡心,羊皮下的狼爪牙,不是偽善是什么。

  蓋世尊者痛快點頭:“是偽善。”

  蘇景的神情顯出些無奈:“你讓我為‘偽善道’正名?尊者這個愿望,是在和我開玩笑了。”

  蓋世尊者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先有誰、再有誰?天道是開出來的,不是造出來的。”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蘇景卻以為值得玩味:“還請尊者指點。”

  “天道是開出來的,不是造出來的。”蓋世尊者先重復了半句話,才繼續道:“我佛立下偽善之道,但‘偽善’不是他憑空造出的。偽善早都在啊,凡間三千世界,自然處處角落,代代耕作的農夫,錙銖計較的商人,勾心斗角的朝臣,山河隱居的修家,地獄苦熬的怨魂,吐納日月的妖精…只要有智慧的地方,何處不見偽善。”

  “偽善就在那里,大道就在那里,我佛只是找到了它、只是踢開了走上這大道的攔路石。不是我佛創造了它,它一直就擺在那里啊!”少見的,蓋世尊者略略有了些激動:“我佛不過領路之人,路…早就在!”

  蘇景沉默。

  宇宙本無道,圣人立道;大道本就在,圣人不過引路人。哪個說法是對的?都對也都錯,無論哪個書法,若‘絕對’則錯反之則對吧。

  蓋世說話不停,語氣重歸平靜:“道不分高下,天不問正邪,天下仙家都可以說我佛是錯的,是邪的,但無論誰也不能否定道本就在,也不能否定我佛曾經在,小閻羅以為呢。”

  蘇景無言,點了點頭。

  可以說他是錯的,但不能否認他的存在。

  “我的心愿,為我佛正名,為我佛大道正名,”蓋世尊者的聲音沉沉:“不是要強說他是對的,只是盼能有他的牌有他的位,能有一尊佛祖、道尊等人認可的,證明我師尊曾立道的天星碑。而不是想現在這樣,努力抹去所有他曾存在過的痕跡。”

  蓋世尊者的話說完了,半身焦炭半身潰爛,根本看不出本來面貌的人,但蘇景能覺出話說完時他似乎蒼老了許多。

  蓋世的愿望很…理想化,全無實際用處。可又有誰敢說這不是他家佛主死前的執念所在?我可以錯可以敗,但我也曾真正存在。

  蘇景喝干了杯中的茶水。皺眉、半晌不動。

  足足盞茶有余,蘇景將手中茶杯放回桌上,眉頭舒展開了可神情里不存開心之意。到底他還是搖了搖頭:“剛剛我吹牛了,尊者的心愿我完成不來。”

  立天星碑。以證偽佛曾立一重偽善大道。

  真正佛祖會怎沒想?險險喪生西天的道尊又會怎么想?或許絕世高人不會生氣,可是以蘇景的身份,根本都沒資格提出這個請求。這件事根本就不是修為本領來決定的。

  但是讓蘇景意外十足的,當他搖頭拒絕后蓋世尊者居然笑了,依舊‘會心’,很‘理解’,且還帶了些開心的笑容:“意料中事,本也沒奢望你敢點頭…你要真點頭大包大攬此事我也不會信。只是這個心愿、這番話在我心里憋了太久,生死一戰前能一吐為快,還是要謝謝你的。”

  說著,他取出一枚玉簡遞給了蘇景:“送你了。”

  玉簡中記載事情,有關‘不見屠刀法天’。

  挺簡單的一件事,偽佛把持極樂時候,曾得一尊天淵鐵月。

  天淵差不多就可以看做宇宙中的‘大海漩渦’,是至強至猛的星天風暴漩出來的巨大深淵;鐵月顧名思義,就是一枚月亮,但非土石結成。而是整整一塊玄鐵。

  天淵內狂風無盡,鐵月陷落其中萬萬年受罡風洗煉,雜質盡去飽斂風靈。這是一場來自大自然的精純煉化。

  終有一日天淵崩碎,鐵月重歸星天,被那時的西天極樂撿去了,這枚鐵月就是煉器的好材料,偽佛想都不用想立刻傳旨,征兆極樂中擅煉群仙,就此開爐鑄煉寶刃。

  鐵月難得,但也得分和誰比,與普通仙家手上的金精銅芯相比遠遠勝出。但是和道尊的雙刀雙劍材質相比又差得遠了。所以鐵月鑄出的兵刃當得寶刃之名,卻還到不了神器的程度。

  一批寶刃鑄成。但還不能立刻使用,大好殺器不是打造出來就完事的。還需得‘養’,當然這種情況并不絕對,是跟著鑄造手法來的。

  這批寶刃就被養在‘不見屠刀法天’,由偽佛親自布下法陣,相助兵刃汲取天靈精華,同時陣法也將這批寶貝遮藏了。

  偽佛的實力是蘇景自己劃分的‘第一檔’,或許他不如道尊或者神君,但大家見面絕對有一戰之力,所以死得那么痛快,很大程度上是龍雀神刀的威力,那可是佛祖與道尊一起鑄就、要集結東天道所有弟子合力施陣才能催動的北斗狂殺。

  由偽佛親自布下的陣法,無論是在不見屠刀法天刮地皮的妖仙、拔舌王,還是后來到此靈州布陣的道家弟子、又一棧小夜叉,全都無以察覺。

  西天主力覆滅時,不見屠刀法天的寶刃尚未到出世的時候,這個秘密就被隱藏了下來,只有金童和蓋世尊者兩人知道。如今寶刃差不多‘藏養’圓滿了,古仙又大都沒有趁手兵刃,所以蓋世來開啟寶藏,想要取用這批兵刃。

  事情本來沒什么復雜的,以蓋世尊者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就能做好,可他沒想到的,‘不見屠刀法天’被又一棧選做了‘兵站要沖’,又煉化了一座傳遁陣法。

  傳遁陣法與藏養寶刃的陣法彼此影響,衍生了些小小變化,如此一來舊陣就再也打不開了,蓋世尊者取不走寶刃。蓋世沒把事情想得太復雜,因為秘密泄露的可能性太小了。

  正巧附近終山盟正召開結盟大典,他就飛過來問問,想看看本地仙家知不知道是誰在‘不見屠刀法天’布陣,若知道是誰,尊者找上門去逼迫對方撤去后來陣法,寶刃便可照去不誤。

  蓋世尊者萬萬不曾想到,自己竟一頭撞上了小閻羅。

  對于蓋世來說,這樣的結果實在倒霉透頂,他卻沒太多沮喪…早有覺悟了,他與整座仙天為敵,遲早有折戟沉沙的一天。這一天來得很突兀,但他依舊能坦然面對。

  再說蘇景這邊,不見屠刀法天中藏匿的兵刃已經到了出世的時候,稍稍有些銳氣透露出來,不過這氣意非常淺薄,莫說普通仙家。就是他家那十三位冥王兄長到此,除卻十三王貪樂,余者皆無從察覺。

  十三王貪樂能察覺。因為他本來就是一把刀。

  十三王是一把刀,十四王又何嘗不是一把劍呢。屠晚、墨劍、到最后連道家圣器甘霖神劍都與他‘諸法歸一’了,所以他一到‘不見屠刀法天’就察覺到州內藏了寶刃…

  事情經過,之前蘇景就大概猜到了,如今這塊玉簡中記載的內容只是個印證。

  但是讓蘇景有些意外的,蓋世尊者遞給他的玉簡中,最后又記載了開啟偽佛法陣、取用寶刃的辦法。

  迎著蘇景的詫異目光,蓋世尊者微微笑:“寶刃的秘密已經藏不住了,憑道尊、神君的手段。只要耐心些遲早能夠破去陣法,不如我先做個人情,謝謝你聽我嘮叨。”

  對上蘇景,他不是全無勝算,可至多也就是找個機會重創蘇景、把他打跑,想要殺小冥王幾乎不可能;

  就算運氣好到翻了天,蓋世能將蘇景擊斃,也絕不可能攔住蘇景死前傳訊同門。

  所以不見屠刀法天的秘密絕不可能保住了…蓋世尊者是妥妥的奸邪之人,但做事也有自己的氣魄。

  蘇景收起了玉簡,似乎有些不忍心:“除了護著金童、為你家佛主正名。你就沒其他心愿了?你再想想?”

  蓋世尊者直接笑出了聲音:“你這娃娃真夠啰嗦了。”說著輕輕一彈指,那片飄舞在真法境中的雪花迅速消融,須彌宮散去了。兩人重回眾仙視線。

  蘇景還有好奇之事:“那些兵刃,究竟什么成色?”

  “你應該是看不上的…這么說吧,十萬山今日三頭赤尻小天圣,若取得這批寶刃中最出色的那幾柄,不會替換手中原有寶棍,但很可能會被他們列做備用法刃。”蓋世尊者的說法很清晰了。

  外面群仙等了好半晌,在眾人的猜測里,要么兩人中只走出來一個,要么兩人與激戰中破去‘雪花’。哪成想一老一小兩個絕世強者竟然有說有笑的并肩而出。

  “對了,差點忘了問你。”蓋世尊者笑著:“你沒喝出來茶水的特殊之處么…殺。”

  蓋世從來就不是什么好人,哪怕他有氣魄。他仍是奸佞邪魔。

  一聲號令,始終懸浮真法境內,面上沒有丁點神情的十頭古仙齊齊出手!同個時候蓋世身形微一模糊,消失不見了。

  蓄勢已久,賁烈一殺,來自荒古太上、來自那個早已隕落不見的仙圣時代的密法殺劫。

  十頭古仙飛撲蘇景,他們的動作何其迅捷,身影如光電一閃…但他們并未沖到蘇景面前,人在半空的飛撲中就消失了。

  人不見了,卻多出了一座山,今時今日再沒人認識的洪荒古山,壓天巨巖!

  赤霄曾說,這宇宙本來是‘反著’的,天在下地在上,因為有一塊大石頭逆壓反鎮、牢牢壓住了天。但天上地下為永恒大勢,一塊石頭終歸敵不過無盡宇宙,巨力的傾軋與較量中,石頭崩碎了,宇宙從此‘正’了過來。

  古仙分不清赤霄是在講故事還是真有其事,但至少,那時宇宙中真的游散著一些小小的碎石,若能取其一塊扔進凡間,頓時就會逆反了天地、倒扣了乾坤,據說這些小石子就是壓天巨巖的碎屑。

  所以古仙中有些得機緣的仙家,他們得到‘壓天碎巖’,借石修法,煉就絕技。便如蘇景面前這十頭古仙,便如他們此刻以身入法化作的壓天巨巖。

  兩個時代啊,即便全無摩擦,今古兩重文明也是彼此看不過眼的,十古仙出手必殺,他們看不出蘇景有多強大,他們不信壓天石下他還能翻身。

  不用翻身,蘇景也不見了,迎向那座狠狠砸來的蒼涼巨巖的,是一輪金燦燦的太陽。

  古仙不見了,化巨石;蘇景不見了,變驕陽。

  驕陽不分正反上下,驕陽只是最最單純的一團天火神焰…驕陽崩,巨巖崩!并沒有碰撞。

  巨巖堪堪砸中、但尚未真正接觸的一瞬,燦爛金輪驟然崩碎去,所有的火都不見了,只有光,萬萬光。是陽光也是劍光,是驕陽熾熱更是長劍淬烈,萬萬光就是萬萬劍氣,而劍氣呼嘯縱橫,殺千刀、崩巖碎。

  驕陽粉碎,蘇景重新顯身;巨巖崩碎,十頭古仙也告顯身,不同之處僅在于蘇景好整以暇目光如炬,十頭古仙踉蹌而退面色驚懼。

  蘇景沒有縱身追擊,追擊又何須縱身呢,他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向古仙。

  每個古仙都從他手心中看到…太陽。

  藏在手心里的太陽,飛出去了、追上去了,一如方才那樣自行炸碎了,隨驕陽崩裂,萬萬光萬萬劍。十頭強大古仙死亦瞑目。

  挺強大的十頭古仙,但落在蘇景與蓋世的戰局中,他們唯一的一點用處僅在于‘滋擾’。

  臨死前,他們如愿以償見過了什么才是:今時仙家。

  古仙被剿殺,蘇景突然閉上了眼睛…閉目則天地不再,獨獨之我,抽身世界去!

  真法境內強光暴散劍氣咆哮,是以外面間觀戰群仙沒人留意到,蘇景消失前那一瞬,一片細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雪花無聲無息地劃向蘇景后頸。

  蘇景消失了,雪花的飛劃也就落空了,但它還是截下了蘇景兩根頭發。

  蓋世不見,蘇景不見,群仙理解不了他們在何處爭斗,不過‘不理解’并不妨礙群仙想到此刻戰場中的兇險。

  兩個看不見的人…一道金紅的光就那么莫名其妙地閃過空空戰場,旋即一道飽蘊禪香的鮮血,一樣毫無來由地從半空里潑濺,還有來自蓋世尊者的一聲悶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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