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戰鼓響起的時候,白發蒼蒼的張春坐在戰車上,向著河對岸發出三聲吶喊:“過河!過河!過河!”不顧親兵阻攔,毅然從車夫手中搶過馬鞭,義無返顧的駕著戰車向著小凌河沖去。
雙方主帥一個不顧危險,親率戰車督陣,一個則是親手為部下擂響戰鼓。
無論是皇太極,還是張春,都知道,這仗已經打到最關鍵的時候,誰撐不住,誰便輸了。
雖然傷亡慘重,明軍各部還基本保持了建制,尚存的戰車仍有一千多輛,大軍元氣也未傷到,兵力仍有三萬多人,而金軍逞兇的火炮卻啞了火,明軍的戰車陣將繼續發揮作用,因此堅持下去,未必便會輸。
在各級將領的督促下,明軍各部相繼渡河,河對岸,金軍的騎兵已呼嘯而至。
一個要渡,一個不準渡,惡戰便在河中爆發。
“開火!”
“砰砰”的銃聲響起,密集的弩箭黑壓壓的射向金軍,在付出一個牛錄的折損后,鑲紅旗再一次撞上了明軍的車陣。
摧毀當面的數十輛戰車后,阿濟格領著自己的紅甲擺牙喇親兵一鼓作氣沖進了明軍大陣中,頓時,血肉一片,明金雙方在戰車大陣中慘烈廝殺起來。
此時,大凌河城頭上早已站滿了遼東軍將,佟養性火炮營開炮時,城頭的明軍便聽見了,急忙跑下去報告給祖大壽。
祖大壽聞訊,也分不清真假,因為他已經上了洪太一次大當,實在是不確定那炮聲是不是意味著援軍真的來了。
為防萬一,他還是與何可綱、張存仁、劉天祿等人登上城頭,聽了一會,覺得這次炮聲之激烈和以往不同,往城門下看,金軍也布下了重兵,看樣子,這次增援備不住是真的,否則金軍沒必要在城下布下重兵。
“祖帥,看樣子援軍真的來了,咱們趕緊出城接應吧!”
餓得臉都腫起來的何可綱抑制不住的激動,終于等到了,終于等到了!皇上和督師沒有拋棄他們!
激動之下,第一個念頭便是要立即組織人馬出城接應援軍,里外夾攻,打建奴個措手不及!
祖大壽卻猶豫的說道:“萬一這次增援還是假的,我們只怕連守城兵力都沒有了。不如還是再等等吧,待援軍來到跟前,看清了再說。”
見祖大壽不愿出城接應援軍,何可綱急道:“祖帥,建奴哪里有這么多的紅夷大炮,這次增援肯定是真的!我們應立即沖出城與援軍會合,否則,就真的是全完了!”
援軍是真的,何可綱料到了,卻沒有料到那紅夷炮卻不是自家人的,而是建奴仿制出來的。但是眼下卻誰也不知道金軍能造出火炮來,所以何可綱的說法得到了劉天祿、高光輝等將領的附和,紛紛說道援軍必是真的。
祖大壽卻還是有些遲疑,想了片刻,終是搖了搖頭,對眾將道:“我何嘗不想沖出去,可咱們能沖出去嗎?不用多,建奴們只需一千人馬往那一橫,我們就休想沖過去,何況還有四道壕溝。”
“祖帥,機不可失,背水一戰吧。勝了,圍就解了;敗了,頂多是一死而已。與其餓死,不如戰死!”
何可綱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了,饑餓使得他現在站著都費勁,若不是扶著墻,只怕早已不支倒地。
不愿餓死在城中的將領占了大多數,何可綱的請戰得到了大部分將領的支持,甚至連祖大壽的兩個弟弟也贊同出城。長子祖澤潤也勸祖大壽不管真假,都要派一支人馬出城探探看,倘若是真的,也好接應,倘若是假的,大不了再折損些兵馬。城里什么情況,大家都知道,有個活命的機會總要去試試,就這么錯過求生的機會,大伙實在是有些不甘心。
祖大壽卻是遲遲沒有點頭。
“祖帥,出兵吧,事不宜遲,當斷則斷,若再猶豫不決,這戰機便要誤了!”
何可綱咬牙撐著說了最后一句,腿腳一軟,癱倒在地。見狀,劉天祿等人連忙去扶他,卻被他擺手制止,一動不動的望著祖大壽,眼神之中說不出的堅決。
“這…”
祖大壽心下苦惱,既怕這援軍是真的,又怕這援軍是假的,上次出城一下就折了三千多精兵,這些可都是他祖家的嫡系人馬,也都是些身經百戰的老兵,就這么折在城外,實在是叫他心痛。眼下城中自己的嫡系人馬不到四千,余下的都是何可綱、張存仁等人的部下,若是這次仍是洪太使得詭計,那出城的兵馬肯定又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這手下沒了兵,諸將們還會聽令于自己嗎?便是日后真的撐不住,要走那條路,何可綱他們會聽自己的嗎?要是不聽,自己豈不是要被他們所累,真死在這為國盡忠不成?
不行,不能出兵,絕不能出兵!
若真是援軍,督師一定調集重兵前來,不一定非要城里這點人馬去接應,等援軍打到城下,再出城也不遲。
拿定主意,祖大壽便要徹底否決出城接應援軍的建議,但看到何可綱的眼神后,他不禁再一次猶豫了。
這何可綱和他祖大壽一樣,都是都堂袁崇煥到遼東后所提拔的將領,當年寧遠守城戰和寧錦大戰都參與過,崇禎元年袁崇煥任薊遼督師后,提拔自己為總兵,也提拔了何可綱為副將。可以說,在大凌河城諸將心中,他祖大壽和何可綱實際是并尊的,名義上一個是總兵,一個是副將,但實際上二人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所以,他不能不重視何可綱的意見,更何況,贊成出城的還有他的弟弟和兒子,他不能不慎重考慮。
早年袁崇煥裁汰關外諸總兵,只留三人,就是何可綱和祖大壽、趙率教,何可綱以副將銜典中軍守寧遠,足見袁崇煥對其的信任。袁崇煥甚至在上表崇禎的奏疏上說何可綱“仁而有勇,廉而能勤,事至善謀,其才不在臣下。臣向所建豎,實可綱力”。
不過自袁崇煥下獄被殺以后,何可綱的處境開始逐漸變得艱難起來。收復永平四城之戰、援錦州之戰,他都立功不小,但一直沒有得到提升。以他的能力,顯然可以獨當一面,但卻只能長期作為祖大壽的副手,執掌袁崇煥的舊部,而能力在其下的吳襄、黃龍等人卻紛紛被提升為總兵。
雖然均為袁崇煥愛將,但祖大壽和何可綱的關系實際很一般。從吳襄被提拔為錦州總兵這一事件上便可看出祖大壽內心是不信任何可綱,想要排擠他的。
吳襄是祖大壽的妹夫,本人并沒有什么突出的戰功,卻在祖大壽的推薦下躍過何可綱成為遼東總兵,便足見祖大壽容不下何可綱。
何可綱長期居于副將的一個惡果就是,大凌河筑城開始以后,他同祖大壽被一起派往護衛。后金軍圍城后,兩員良將一起被困城中,致使孫承宗和丘禾嘉不得已起用吳襄這樣的庸才來指揮援救大凌河的明軍。
如果何可綱、祖大壽二人能一里一外,相互策應,一人守城,一人支援,則大凌河之戰也未必沒有勝利的可能。
可是事實卻是祖何二人現在都困在這大凌河城中,錦州方面實在是沒有良將可用,宋偉雖然也有能力,畢竟部下兵馬不多,無法指揮得動同為總兵的吳襄。并且與吳襄關系不合,曾多次在公開場合怒罵吳襄是小人,貪生怕死之輩,這便注定吳襄不會全力支持他,果不其然,大霧之日,吳襄連建奴影子都沒見著,便棄宋偉不顧,帶人狼狽逃回錦州。氣得宋偉回去后向丘禾嘉和孫承宗告狀,無奈前者也治不了吳襄,后者卻是看在祖大壽的面子上硬保了吳襄無事,否則,此次大軍出援,吳襄應該是在南下的囚車中,哪里還會隨著大軍一起出援。
心中的顧慮不能擺到臺面上,當著這么多人面,也不好與弟弟兒子交心,祖大壽權衡半天,最后終于下了決心,對何可綱說道:“既然大伙都要出城看看,那就由你領兵三千出城,若是真是援軍,你便率軍與他們會合,引他們至城下,我好接應。若不是援軍,你便速速返回,切不可與建奴交戰。”
聞言,何可綱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就站了起來,毅然點頭道:“祖帥放心,末將一定殺出條血路來!”
“大哥,何將軍這樣子能帶兵嗎?不如讓我們去吧。”祖大成見何可綱餓得站都站不住,大哥卻要他領軍出城,很是意外,以為大哥沒注意何可綱的餓樣,忙提出由他來領軍出城。
不想,祖大壽看了他一眼,卻是說道:“你為人素來莽撞,如何能領軍?”說完,關切的看了一眼何可綱,“可綱,身子可吃得住,若吃不消,我便令旁人去。”
“不必,我這身子還能吃得消。”好不容易說動祖大壽派兵出城接應援軍,再加上援軍到來的激動,使得何可綱如將死之人般回光返照起來,竟然忘記自己胃中的饑餓,忘記自己根本沒有力氣了。
一旁,副將劉毓英、竇明德、參將胡弘先、蕭永祚等何系將領卻一個個都怪異著看著祖大壽,便是張存仁、劉天祿等人也覺祖帥的安排不妥。但何可綱自己說能出城,他們也不好反對,否則何將軍還以為他們看不起他呢。
何可綱應下來后,祖大壽暗松一口氣,生怕再有人勸說,忙吩咐親信韓大勛:“你馬上抽三千精兵于城門集中,交由何將軍帶出城接應援軍。”
三千精兵?
韓大勛一怔,抬首看到祖大壽的目光后,立刻心領神會,忙應了聲便去調兵。
半柱香后,韓大勛把人調好了,何可綱到城下一看,卻是大失所望,哪里是什么精兵,分明就是一幫老弱病殘,內中甚至有一半是些民夫工匠們,一個個無精打采,東倒西歪,兵不像兵,民不像民的。
望著這些兵,竇明德氣不打一處來,朝城頭上看了一眼,低聲對何可綱道:“將軍,祖帥分明是不想讓你出城!他給咱們的根本不是精兵,憑這些人,咱們連壕溝都過不去!”
“祖帥這算什么意思,他便是不派自己的人,那咱們領自己的兵去總行吧?”胡弘先氣憤的說了句,便要去調自己的兵來。
何可綱卻一把抓住他,苦笑一聲:“算了,扶我回去,這城,咱們不出了。”說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城上,祖大成、祖大名望著被部下抬走的何可綱,猶猶豫豫的望著大哥,半響,祖大名方才輕聲喃喃一句:“大哥,你是不是做得太絕了些。”
“嗯?”
祖大壽側臉斜掃了弟弟一眼,怒哼一聲,道:“你懂什么,這兵要是全打光了,往后怎么辦?”
祖大名一撇嘴,脫口道:“怎么辦大不了死在這里,朝廷又不會虧待咱們祖家!”
聽了這話,祖大壽氣不打一處來,抬手便給了祖大名一耳光,罵道:“死,死!你就知道死!倘若大哥也跟你一樣,咱們祖家哪里會有今日的基業!你不為自個打算,也得為咱們家族打算!要一個個都像你這般,咱們祖家早就敗落了!”
“大哥!…”祖大名捂著臉,憤憤不平的望著祖大壽,不明白大哥為什么要打自己。
祖澤潤怕三叔跟父親跳起來,忙在旁輕輕拉住他,同樣也疑惑不解的望著父親。
祖大名卻是好像明白什么,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都給我回去呆著,看好你們手下人,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出城!”
摞下這句話,祖大壽頭也不回就下了城頭。
“二叔,父親這是怎么了?”祖大壽走后,祖澤潤不解的問了祖大名一句。
祖大名沒有回答他,而是突然反問他一句:“澤潤,二叔問你,那邊你可有熟識的人在?”
“那邊?哪邊?”祖澤潤一頭霧水。
祖大名朝北面一撇嘴,祖澤潤見了,不由吃了一驚,臉色陰晴不定,遲遲說不出話來。祖大成聽了,也是一臉愕然。
見狀,祖大名嘆口氣,四下瞧了眼,見沒人,才低聲對祖澤潤和祖大成說道:“這也是最壞的打算,先前那邊不是派范文程送來封書信嘛,看樣子,建奴是想要咱們降。所以提前做些溝通還是要得的,不然真等建奴破了城,咱們再降就不受人待見了。”
“援軍不是來了嗎,怎么就要降了?”祖大名有些想不通。
“你等援軍打到城下再說吧,凡事要往最壞的方面想,未雨綢繚,總好過事到臨頭吧。”真要投降建奴,祖大名也不愿意,但真到那一步,他也只能跟著大哥走這條道了。
祖澤潤點頭道:“要是父親真是這樣打算,那邊我倒是有些舊部在。”
“你找兩個可靠的人,要是援軍是假的,或是打不過來,那晚上你就將他們吊下城。這事要做得小心些,萬不能讓何可綱的人知道,明白嗎?”
“二叔放心,這事我曉得這么做。”
“那好,我去找你父親,你和三叔留在這聽信,要是來得真是援軍,你趕緊叫人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