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真便有假,有黑便有白,有哭便有笑,有生亦有死。
開醫館的對面開家棺材鋪也是再正常不過,當然,這等面對面,中間只隔著條丈把長的街道,一邊醫活人,一邊專賺死人錢,看起來還是讓人別扭的。
而且,人醫館的門面也清爽,門口掛得對聯更是工整,那上聯是“妙手仁心除疾苦”,下聯則是“德藝雙馨勝春風”,再加一橫批“懸壺濟世”,店里再擺些藥草花盆,坐館的郎中手邊再捧上本圣人書籍,單這架勢就足以勝那黑不隆咚的棺材鋪一等。
路上行人也是習慣性的打醫館前過,而不是從棺材鋪門前過,為啥?還不是個忌諱!
這世上有人喜歡棺材鋪的嗎?
官分九品,行分三百六,這人也分三六九等。
懸壺濟世的那是上等人,僅次于做官的,比起那沒有功名的讀書人,卻也是不差的。這打棺材的卻是賤業,上至東家下到伙計,到哪也是不受人正眼相待的。
正經人家除了遇上白事才會和這棺材鋪的人打交道,換平常,低頭不見,抬頭也如不見。
晦氣!
可是,棺材鋪的東家夏老四卻從來不自視輕賤,相反,他還自視高人一等,尤其是看不上對面坐館的趙老郎中,不為別的,只為他這棺材鋪雖是賤業,但賺的銀子卻是多的嚇人。
他趙老郎中醫個活人,不過賺幾個銅板,要是碰上家徒四壁的,沒準還貼上幾幅藥,只有碰到那官宦人家或者是富貴之家,才能稍稍賺上那么幾兩銀子。
可他夏老四卻真的是財源滾滾了,打幅棺材不過費些木料,工時,成本用不了一兩銀子,但這要是賣出去,可是五兩起價,少一兩都沒得商量。
那買棺材的又都是急著收斂親人的,哪里會與他斤斤計較,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只能咬牙買了。再搭些白事用的物件,一具棺材至少要賺到六兩銀子。
一斤豬肉不過七個銅子,這六兩銀子能買一口肥豬,再加上關外這兩年不停的打仗,這一打仗就要死人,死人就得要棺材。窮人家自然買不起,可你擋不住那有錢的人家也多啊。
放眼這寧遠城,有錢人家就多了去,不說那原先的大戶,就是那南來北往的商賈就不下幾千號人,哪個荷包里少了銀子?
生老病死本是常事,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人要躺到那棺材中,更不說這兵荒馬亂喪于非命的比比皆是了。
方圓百里,連他夏老四,不過才三家鋪子專售棺材,這生意能不紅火?
錢財險中求,那些個商人冒著掉腦袋的危險跑來關外,圖的不就是個錢財嘛,他夏老四舍了關內的家業跑這寧遠城,為的也是個錢。只不過那些人賺的是活人的錢,他夏老四賺的是死人錢。
死人錢同樣是銀子,是銀子就不燙手,拿著心安。我這又不是偷蒙拐騙,憑啥要自輕一等。
這年頭,有銀子的便是大爺,太祖皇帝當年還定下祖制,不準商人穿綢緞呢,可你看現在,哪個有錢的商人不是穿綢緞的呢?
難道官府還能把穿綢緞的人全抓了不成?
所以啊,甭把什么貴賤看得太重,一切往錢看才是正經。只要有銀子,官府才不會管你穿啥呢。
算盤珠子一撥,瞥眼便見趙老郎中又送走了一個來治病的窮漢婆娘,夏老四不由一聲冷笑:倒好,又往外貼了。
你說那些窮鬼也是,沒銀子你生什么病,在家等死就是了。大老遠跑這來,還不是聽說趙世和這老不死的肯白看病,又肯賒藥嘛。呸,懸壺濟世懸壺濟世,總有一天把你這老不死的給搭進去。
做生意沒這樣的!
一手交銀子,一手交貨,這才是正理!
老不死的,看你這醫館能撐到什么時候!
一口唾沫打嘴里吐出,還沒來得及抹嘴,眼前黑影一閃,一個漢子卻進了鋪子。
“掌柜的,棺材怎么賣?”那漢子嘴里問著,人卻到了擺在店中央的那口棺材邊,仔細的上下打量著,不時還用手敲來敲去。
一見生意上門,夏老四頓時喜笑眉開,可是臉上卻不能掛笑,故作沉痛的走到那漢子身邊,嘆口氣:“老弟家中有喪?”
那漢子“嗯”了一聲:“兄弟沒了。”眼睛始終看著那口棺材,并不曾朝夏老四多看一眼。
來買棺材的多了,夏老四見多不怪,知道這漢子是在看這棺材好不好。
故作好意的說道:“既然是自家兄弟,這棺材老弟卻是要買好些的,不然,對不住死去的兄弟啊。”
漢子只顧著看棺材,聞言,頭也不抬一下,說道:“是這理,自家兄弟的后事,自然要辦得風光些,這棺材當然要用好料。”頓了一下,拍了拍眼前這口棺材,問道:“掌柜的,這口棺材就不錯,什么價?”
“老弟好眼光,一眼就看出這是上等木料打的。”夏老四先恭維這漢子一聲,爾后五根指頭堅起,“不貴,五兩銀子!”
“這么貴?”那漢子呆了一下,價格與他想象的有不小差距,他原以為兩三兩銀子便能買到,不想卻要五兩銀子一口。若照這價買,守備大人給的銀子可不夠啊。又想就算只有兩三兩銀子一口,銀子也不夠,這可如何是好?
見漢子猶豫,夏老四以為他嫌貴,怕生意黃了,忙道:“老弟,一分錢一分貨,我收五兩銀子自然有收五兩的道理,別的不說,我夏家鋪子售出的棺材可保百年不朽!別家,嘿嘿,能保十年就算不錯了。”
一聽能保百年不朽,那漢子眼睛一亮,毫不遲疑的便答應了:“那好,我就要這棺材了。”
夏老四心中一喜,忙道:“行嘞,老弟家住何方,我這就著伙計給府上送去。”
那漢子卻搖了搖頭:“不急,我要的不止一口。”說完朝店后瞅了一眼,店后有幾個伙計正在趕制棺才,他看了片刻,所首問夏老四道:“你這店里現成的有多少口棺材?”
現成的有多少?這個問題讓夏老四忍不住愣了愣,遲疑一下,猶猶豫豫的問那漢子:“怎么?…老弟家中出大事了?”
漢子沒有說話,只是朝后面看,似是在盤算什么。
見狀,夏老四有數了,看來這漢子家死的人不少,不是遭了瘟就是遭了兵。死的人多了,要的可不就是不止一口棺材嘛。
大生意,大生意啊!
夏老四強忍住心頭的跳動,帶有幾分悲傷對那漢子道:“府上遭逢如此不幸,老弟還要多保重才是…卻不知老弟到底要多少口棺材呢?”
那漢子先是側頭想了想,爾后轉過頭來對夏老四說了句:“看你這店也不大,也不難為你了,就五十口吧。”
五十口?!
夏老四聽了差點沒懵過去,難以置信的望著這漢子:你家有這么多人?
一下死五十口,這不就是滅門,死絕了嘛?嘿,太慘了、太慘了,也不知這家人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噢。
驚愕過后,便是狂喜了。五十口棺材,一口棺材五兩銀子,這便是二百五十兩銀子,外加白事所用的喪品,小三百兩怕都能有!
嘖嘖,今兒真是財星高星,要發大財了!
心中狂喜,面子卻是一點也不能顯現出來,夏老四故作為難狀對那漢子道:
“老弟要的太多,店里現成的只有十多口,怕是要伙計們連夜趕工,緊趕慢趕也得一兩天功夫,老弟也知道,這料子雖然都備了,但一口口打成,是很耗時的。”
“一兩天?”那漢子聽了,沉吟了一下,點頭道:“可以,兩天后你把棺材打齊吧。”
“那行,我這就讓伙計們開工。”
唯恐這漢子反口跑到別家再買,夏老四張口便道:“五十口就是二百五十兩銀子,不知老弟是現在付呢,還是交付時給?”
那漢子聽了這話,從懷中摸出一個錢袋,拎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扔到棺材上,說了句:“臨來時大人就給了這么多,你全拿去吧。”
大人?
夏老四有點糊涂,敢情這漢子還是官府的?
管他是不是官府的,只要給銀子就行。心中想著,順手就從棺材上拿過那錢袋,心中想著怕是裝的金子,也是,兩百五十兩銀子可不少,一個錢袋哪里裝得下。這里也只能是金子了,不然哪夠?
打開錢袋一看,人卻傻了:這袋里裝的哪是金子,分明就是銀子,而且充其量也就二三十兩銀子,離兩百五十兩可差一大半呢!
“老弟這是定金?”夏老四沒往別的方面想,只以為這漢子是給定金呢。
哪知那漢子卻是一臉正色的沖他搖了搖頭,爾后說了句:“不是定金,是買你這五十口棺材的所有銀子。”
“什么?那可不成!”
夏老四一聽,馬上跳了起來,嚷道:“咱打開鋪子做生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童叟無欺!老弟你用這么點銀子就要買我五十口棺材,這也忒能說了吧!你要真想買我店里的棺材,一句話,銀子得給足,否則,還請老弟再去他家看看!”
聽了他這話,那漢子的目光不徐不還的掃他臉上掃過,冷冷說了句:“掌柜的,你以為我跟你說笑嗎?”
話音剛落,鋪子外卻突然沖進來十多個手拿長刀的士兵,把堆在門口的紙錢假人撞倒一地。
“你們!你們…”
夏老四慌了,知道今兒要倒血霉了,這漢子哪里是平常人家,分明就是那在刀口舔食的兵大爺。看他們這架勢,擺明了就是要強買自己的棺材的!
一個額頭上有刀疤的士兵見夏老四竟然還盯著他們看,脖子一昂,手中的長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罵道:“看什么看!再看老子一刀剁了你!”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夏老四嚇得尿都快出來了,身子直哆嗦。
后院棺材鋪的伙計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到了,扔下手中的家伙什就往墻角躲,誰也不敢出來問問怎么回事。
外面經過的行人也見到了棺材鋪里沖進了一幫邊兵,還有人拿刀架在那掌柜的脖子上,雖然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但是卻都明智的躲到一邊去,誰都不敢去湊這個熱鬧。
對面醫館的老郎中也被對面發生的事情嚇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書,不知所措的望著夏老四。
“潘虎,把刀放下,別嚇著人掌柜的。”
“是,千總。”
聽了千總的話,叫潘虎的士兵哼了一聲,把刀從掌柜的脖子上移開,眼睛卻仍然怒瞪著他,似乎這掌柜再不識趣,立馬就能揮刀把他砍了。
見掌柜的嚇得不輕,蔣萬里知道目的達到了,換了個語氣,很是和氣的對他說道:“掌柜的,實話與你說,我們是松山軍,訂這些棺材是為了給和韃子血戰陣亡的兄弟收斂,讓他們能夠有歸宿。不過銀子就這些,兄弟我手里實在是緊得很,對不住掌柜的了。不過掌柜的放心,我松山軍辦事向來公平,絕計不會讓你吃了虧。這點銀子你且先收著,我這再給你打個條,待過幾日你憑這條到錦州找咱守備大人,我家大人自然會補足你余下的銀子。”
“這…”
夏老四有些猶豫,五十口棺材成本也不小,往小了算也得四十多兩,他們才給了二三十兩,要是這漢子說話不算數,憑了他那條領不到銀子,自己至少得虧十來兩,這想想都肉疼。
但是人家把道亮明了,明晃晃的刀就在自己眼前晃悠,你說能不答應嘛?
唉,就當是被土匪搶了一回吧!
想到這,夏老四只能哭喪著臉無奈的答應下來:“既然軍爺這么說,那小人也不好再說什么。弟兄們是和韃子戰死的,小人能夠有幸替他們打造棺材,也是三生有幸,這銀子緩些便緩些吧。”他倒是沒說這銀子就不收了,生意人就是生意人,不管到哪步,把銀子看得都重。
“掌柜的深明大義,我這替弟兄們多謝了!”
沖這掌柜的一抱拳,蔣萬里走到放有算盤筆墨的地方,取了張紙便打了個條,落款是自己的名字。寫好之后,便遞了那掌柜。
夏老四接過條一看,落款是松山千總蔣萬里,寫著的是“欠購棺材銀兩百兩”,比之原數少了二十兩。剛要開口說不對,話到嘴邊卻止住了,賠著笑臉將這條收在袖中,說道:“小的這就讓伙計們開工,這就開工。”
“有勞掌柜的!”
蔣萬里又抱了抱拳,夏老四不敢耽擱,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后面招集伙計們立即開工打造松山所需棺材。
這邊,那叫潘虎的兵指著對面的醫館對蔣萬里道:“千總,大人要咱們找個醫術好的郎中,我看對面那老郎中就成。要不咱就請他去吧?”
蔣萬里扭頭看那醫館,見那老郎中也正盯著自己看,看模樣,像是個醫術高超的神醫。便點頭吩咐潘虎:“好,你帶兩人去請那郎中到錦州一趟,我這還要到另兩家去,棺材的缺口太大,咱們只能先解決一部分,余下的待到山海關再想辦法解決。”
說完,留下潘虎他們,自己領著人往城東而去。
待千總走后,潘虎便走到街對面,對那一臉疑惑看著自己的老郎中,很是客氣的問道:“先生可否出診?”
老郎中怔了怔,點頭道:“可出診,卻不知幾位軍爺要老朽到何處診治,診治的又是何人?”
潘虎說道:“錦州,診治的是我軍中受傷弟兄。”
“錦州?”
老郎中有些猶豫,錦州離寧遠有百十里路程,他年事已高,怕是禁不住這一路顛簸。
“怎么,先生不愿出診?”
潘虎對這郎中倒是十分的客氣,與先前對那棺材鋪掌柜的態度截然不同,見這老郎中面露為難,也不惱火,而是耐心的又問了句。
老郎中考慮片刻,并沒有說自己愿不愿去,而是反問潘虎:“方才老朽隱約聽軍爺們說是松山軍,卻不知是否是那支在大凌河城下與建奴血戰不退的松山軍?”
聞言,潘虎很是驕傲的一挺胸膛,無比自豪道:“正是我松山軍!”
見果然是那和建奴血戰的松山軍,老郎中頓時一陣激動,毫不猶豫的便答應道:“為松山軍的好漢診治,老朽義不容辭!請三位軍爺稍侯,老朽收拾一下,這便隨軍爺們前往錦州!”
“先生何以答應如此爽快,錦州離此畢竟遙遠?”老郎中的爽快倒讓潘虎有些意外了。
老郎中臉上閃過一絲紅暈,近乎哽咽道:“老朽之所以愿與軍爺前往錦州,只因想親眼見一見那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施大人!想我華夏千年來,何曾有過如施大人這般真英雄,能得見他一面,老朽便不算枉活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