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開元矛頭直指自己,周延儒人老成精,自然不會任由熊就這么攻擊他,當即派自己的親信去拉攏熊開元,于是禮部郎中吳昌時、大理寺卿孫晉、兵部侍郎馮元飆陸續前往游說熊開元。這些人反復向熊說明利害關系:你的意見固然正確,但是留得君子(東林)在此間,替朝廷做事還有一線希望;你如此說破,皇上必定以為首輔并不賢能,他所引用的人當然也不賢能,大家都被罷斥,必然另用一班小人(北黨,非東林),到時這朝堂上難道還有你這東林出身的官員立足之地?
熊開元一想也對,自己可是東林黨,萬一皇上真趕走了周延儒,那些北人肯定擊掌相慶,趁機掌控朝堂,到時他又往里站?自己和周延儒的矛盾畢竟是黨內矛盾,既然周延儒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那自己又何必真要趕盡殺絕,這事干到最后結局只有一個——搬起石頭砸自個的腳。
熊開元妥協了,愿意和周延儒和解,保證不寫彈劾周延儒的奏疏,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周延儒卻是做的兩手準備。在吳昌時他們拉攏熊開元成功后,他當即進宮以先發制人的手法向崇禎訴苦,他在崇禎面前道:“臣在朝廷中孤立無援,承蒙皇上寵信,一向做事都不避忌小人。熊開元所說,都沒有根據。他之所以把矛頭直指于我,是為了擁戴他的同黨,代為掃清道路而已。”
在行人司副司正和內閣首輔之間,崇禎當然是相信周延儒的,況且就是他不信周延儒,可周延儒這才剛復相幾日,如果讓他再滾蛋,那天子自己的臉面也沒地方掛。但崇禎也不愿就此饒過周延儒,他也很想知道熊開元所說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于是他派內監去催促熊開元立即提交書面彈本。
這下熊開元左右為難了,他已經答應吳昌時、孫晉、馮元飆等人不再與周延儒為難,不再向皇帝上書面彈章,可現在皇帝卻派人來催要,交的話,得罪周延儒,落個言而無信;不交的話,皇上那邊交不了差,當初可是他自個拍著胸脯進宮要彈劾周延儒,現在突然半道而退,算個什么事。
無奈之下,熊開元只能硬著頭皮再上奏疏,可彈章里卻是言辭閃爍,說東道西,顧左又盼右,沒一句重點話,奏疏又被吳昌時拿到手給刪去一半再交上去,結果這奏疏就變得吞吞吐吐,辭不達意。崇禎看后,也是大怒,這奏疏上毫無具體事實可言,言語都是模棱兩可,比那姜埰捕風捉影妄加指責更不是東西。
年輕的天子感到自己又被這幫言官給甩了,于是震怒之下下詔錦衣衛馬上將熊開元逮捕法辦。駱養性是熊開元的同鄉,又與周延儒有一些過節,不愿意深究熊開元,于是也弄了份模擬兩可的審訊報告呈給了崇禎。
崇禎認為熊開元“讒譖輔弼”,欲圖通過誣陷首輔大臣將皇帝孤立起來,便于他們結黨營私,此事斷不是熊開元一人所為,背后定還有主使者,本指望駱養性能給自己查個明白出來,哪想駱養性居然輕描淡寫,句句都是在替熊開元開釋,這使他怒不可遏,狠狠地訓斥駱養性:“熊開元必有幕后主使者,你身為朕的親軍指揮使,何以如此偏袒這人,你到底是向著朕還是向著他?”
年輕天子這話可是重了,嚇得駱養性當場就跪倒在地,背上汗水直滲,回到北鎮撫司后立即重新審訊熊開元。
熊開元這回也明白了,自己進了詔獄便是因為周延儒兩面三刀,背后下黑手,于是他也豁出去了,大量揭發周的,指認周延儒如何貪污受賄,又是如何巧取豪奪。
熊開元沒招出皇帝想要的東西,卻死咬著當場首輔,駱養性也傻眼了,但也不能真對熊開元下死手,雖說熊開元和周延儒不和,可他畢竟是東林黨人,那東林黨內也是有派系的,誰知道熊開元背后站著的是哪個東林元老。萬一真對熊下了死手,自己將來保不了又是一個田爾耕。
駱養性對東林黨現在可是真的怕,怕得很,以致于這個堂堂皇帝親軍首領竟成了個膽小如鼠,只求自保而不敢得罪人的老官油子了。
可嘆,廠衛本皇帝耳目,若無他們,皇帝必被朝堂所蒙,何以洞悉下情。
駱養性失職,無能,愚蠢!
這邊駱養性正頭疼如何將熊開元的供詞呈給崇禎,那邊都察院和六部六科的言官們已經行動起來。
一日之間,便有二十六道為姜埰、熊開元鳴不平的奏疏進了宮。崇禎對此當然是氣得不行,一律留中不發,懶得答理他們。五省總理盧象升奏報流寇大賊高迎祥由江淮逃躥至信陽,又有那八大王張獻忠流躥入川,洪承疇那邊也報西北流賊盡俱河南,官軍無力聚剿,保能暫時將賊控于中原,待朝廷再調兵馬前來合而聚殲。河南那邊也奏除了洛陽和開封,全省無一處沒有流寇出沒,可恨這河南巡撫玄默不思職省,反彈劾旅順總兵施大勇縱兵擄掠,好在內閣駁還了他,不然真憑他一省大員道聽途說未加查驗的罪狀朕就要真殺了那施大勇嗎?殺了這施大勇,你倒是能保證他麾下那兩三萬虎狼之兵不造反?
崇禎不是傻子,內閣駁還玄默的彈章是什么用意他一清二楚,可他不說,也不想去管,他現在只求施大勇能把流寇給他平了,其他的事情,總有日后算帳的時候。可眼下這個節骨眼上,便是他這天子也不敢冒逼反施大勇的風險冒然下旨斥責。侯恂也是無能,當日拍著胸脯說只要他前去督師,這遼東軍必可為朝廷所用,成為朝廷真正可以掌握的一支精兵,可這么多天過去了,他又做了些什么?!
無能,無能,無能!
崇禎現在真是失望,滿朝的文武竟然找不出幾個可以真正能干的人才,唉,長長嘆了口氣后,突然想到了那大孝必大忠的楊嗣昌起來。
為了應對洪承疇所說流寇盡會于中原一事,崇禎在平臺召見文武百官,議論如何應對事宜。這還沒開場,便有吏科都給事中吳麟征出班為姜埰求情。他不敢直接為姜埰說好話,而是委婉說道:“皇上,臣等見識淺薄,不能體會皇上求言的本意,或許講得不當,或許講得過于急切,一向承蒙皇上優容,以至于忘記自己的愚賤,同僚姜埰冒犯天威都是臣等之罪。但姜埰一向清苦,為官勤懇,身體羸弱多病,希望皇上圣恩寬宥。”
吳麟征說得婉轉,不像其他言官一樣搬出一套大道理先指責他這做皇帝的,崇禎聽后倒也平心靜氣沒有生氣,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他覺得有必要解釋下這件事,他道:“朕自登基以來,無一日不兢兢業業,唯恐祖宗江山毀在朕手上。可八年來,內憂外患不斷,祖陵更被賊人焚毀,試問,朕到底做錯了什么才引來上天如此懲罰朕?!...”說著說著,崇禎竟然傷心地流下了眼淚。他難過的用打著補丁的袖子抹去眼淚,接著說道:“你們怪朕將言官下獄,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姜埰不遵守諭旨,反而詰問朕,怎么可以不從重處理?你們言官以言論為職責,該講的不敢講,卻敢于欺藐朝廷。“二十四氣”之說,是匿名傳單,見到就應當銷毀,姜埰卻屢屢在奏疏中提及,不得不問罪。你們言官是朝廷的耳目,自己作風不正,如何能夠糾正別人?”
將心中憋了幾天的話一口氣吐出來后,崇禎舒服許多,但卻發現殿下眾臣并沒有如同他這皇帝一樣神傷,不由喃喃地說了一句:精神都不用在國家上。
天子對言官的批評并非毫無道理,吳麟征也難辯解,卻說了一句不硬不軟的話,他道:“皇上,言官只管進言,至于講得是否得當,稱職不稱職,自然聽從朝廷處分。”這話往白了說就是言官就是胡亂說話,說對了有功,說得不對,也怪不了言官,畢竟當政的不是言官,這不還有內閣六部嗎。
無恥的為言官推卸責任后,吳麟征又把話題轉移到熊開元身上,他道:“最近熊開元因為責備首輔周延儒而獲罪,雖然是妄言,但是民間諺語說:“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賢相。”國家封疆敗壞到這種地步,難道不該責備首輔?”
聞言,周延儒眼珠一瞪,便要反駁,卻見殿上年輕的天子已經先駁斥起來,崇禎怒道:“熊開元假托機密,讒譖輔弼,以小加大,以賤凌貴,這種風氣不可助長。”
“國朝設言官便是讓言官說話的,說得對與不對且先不管,但卻不能因言獲罪的。臣請皇上下旨赫還二人。”
工部尚書傅淑訓出面為姜埰、熊開元求情,崇禎沒有理他,不允。好好的商討會剿中原流賊之事硬生生被攪成了為姜熊二人求情的局面,崇禎心中好不惱怒,正欲要兵部尚書張鳳翼和右侍郎陳新甲出來說話,卻見那大才子劉宗周越班而出,振振有詞奏道:“陛下征求賢臣,姜埰、熊開元應召,而以言論獲罪。本朝從來沒有言官關入錦衣衛監獄的,姜、熊二臣開創了一個先例。可皇上理應知道,東廠、錦衣衛那是朝廷私刑,本就不應設立,更不應輕信。臣奏請徹底罷除東廠、錦衣衛,一切刑名盡歸三法司!”
此言一出,滿殿文武全都聽呆了,劉宗周可真是敢說,不過說得確是大快人心,這東廠、錦衣衛早就應該徹底罷除,沒見就剩個空架子天子還想起來用他們一用嗎!這要是讓東廠和錦衣衛死灰復燃,借著此事再興風作浪,那他們這些朝臣可就有如芒剌在背不得安寧了。
東廠和錦衣衛是做什么的?滿殿文武心知肚明,那幫錦衣衛親軍和番子可不是找那些平頭百姓麻煩的,而是專門盯著他們這些當官的!
十年寒窗苦讀,千里當官為財,哪個愿意好好的當著官還要被人暗中監視找茬的?誰個想前頭收了銀子后腳就被東廠給拿了去,前頭做了手腳后腳就有錦衣衛上門來抓的?
這東廠和錦衣衛早應該罷了,六年前就應該徹底罷了,還留著他個空架子做甚!
快哉,勇哉,好一個大才子劉宗周!說我等不敢說,說我等想說!
殿班上,除了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面色難看,心里暗罵劉宗周這是一點也不念他這幾年的好,明著要殺驢卸磨了,虧老子這幾年處處順著你們,向著你們,什么都不敢往皇上那報,可你們倒好,說翻臉就翻臉,這還沒過十五就想著將老子這官也奪了嗎!可惡,真是欺人太甚!
周延儒起先是臉色大變,但數秒之后卻嘴角一咧不動聲色看好戲起來。
崇禎起先聽了也是一呆,不過很快就火冒三丈,廠衛之事六年前自己已吃了東林的虧,當初年少無知,為了那所謂虛名竟然準了裁撤廠衛的奏請,現在想來后悔得要死,有心想恢復起來,奈何錢糧俱控在朝臣手中,只要他這天子露出半點念頭來,滿朝的口水奏章就雪片般的飛過來。無奈之下,也只能忍下這口氣,可沒想到,這幫人竟然連裁得剩不了幾個人的廠衛都不放心,還要想著法子,借著理由罷去,難道他們當真是想將朝廷完完全全掌控在手里,讓他這皇帝徹底變成聾子瞎子才甘心嗎!
為了抑制火氣,崇禎抬起頭仰視宮殿屋頂的大梁,淡淡的問劉宗周:“東廠、錦衣衛都為朝廷執法,你告訴朕,什么是公,什么是私?”
皇帝已經光火了,那聲音雖然平淡,可任誰都能看出年輕天子臉上的憤,唯獨劉宗周卻視若不見,依然在那侃侃而談:“朝廷對待言官是有規矩的,言官進言,可用則用,不可用則置之不理。即使有應得之罪,也應該由三法司根據情況定案。熊開元、姜埰狂躁無知,不能說沒有罪。但因為陛下急切求言,他們因言論而關進錦衣衛監獄,有損于國體,恐怕并非陛下求賢的初意。希望陛下考慮到時勢艱難,廣開言路。臣和黃道周當年不也是因言獲罪,可也都得到陛下的寬容,為何姜熊二人不行呢?廠衛之事,既崇禎二年已裁撤大半,六年之后再罷順理成章,留著這等私刑所在,卻不知陛下是不信我們這些臣子呢,還是另有他意?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你!....”崇禎的忍耐到了極限,終于爆發,怒聲宣道:“劉宗周便是熊開元的幕后之人,著候旨處分!”
都察院左僉都御金光宸嚇了一跳,忙跪下來為劉宗周申辯:“劉宗周秉性耿直,從不會客,與熊開元不相往來。宗周與臣在同一衙門,臣極了解他…”
沒等他說完,就聽殿上年輕天子大喝一聲:“金光宸也一并懲處!”
聞言,金光宸也是一怔,嘴里仍說道:“劉宗周清廉耿直,在衙門中一向不動聲色,人心是振肅的,希望皇上將我罷斥,留下他這個老臣。”
這時,刑部尚書范景文等大臣一起跪在地上,請求皇上寬恕劉、金二人,崇禎不為所動,冷冷地說:“卿等不必申救,起來!劉宗周、金光宸先退出去候旨,九卿科道官員議論處分意見再來報。”然后要內閣輔臣隨他到內室議事,當即宣布他的旨意:“劉宗周革職,刑部擬罪。”
出于東林同黨的考慮,周延儒再三懇請皇上收回成命,希望他學習唐太宗優容魏征的豁達大度,不要和言官一般計較。
年輕的天子卻是真的氣到極處了,根本不聽,很不耐煩地回答:“朕不學他。”
皇帝連唐太宗也不學了,周延儒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說,次輔錢文升,大學士何吾騶等人也都怔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諫這年輕的天子。
正靜著,忽見曹化淳小跑進來,一臉張皇喊道:“皇上…皇上!”
“閉嘴!”崇禎正火著,狠瞪了曹化淳一眼,低聲斥道:“瞎叫個什么,沒見朕與閣員們議事呢嗎!滾一邊去!”
“是…”曹化淳悶了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退到崇禎身側垂了手呆立著,那臉卻是極其苦澀,欲言又止,相當痛苦。
崇禎悶了片刻,這才瞥了曹化淳一眼:“說吧。”
“是,”曹化淳躬下腰,低聲道:“昌平急報,東虜韃子破了居庸關!”說完遞上快報。
作者注:河南、陜西、居庸關、京師這幾方面的事情在近階段是集中在一起書寫的,所以時間上可能有間差,讀者閱讀時請注意。大致是在同一時間段相繼發生。至于為什么多花了幾章描寫朝廷言官的事,則是想讓大家在關注主角的同時多了解些彼時大明的政治形勢。這樣的大明,這樣的官員,到底救得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