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窗含西嶺千秋雪第三十二節 安慶一戰中有兩萬多清軍被俘,鄧名并沒有立刻釋放這批俘虜,而是把他們當作輔兵來使用,不過鄧名已經告訴這些俘虜,他們不必擔心自身性命,等明軍不需要他們效勞時自然會把他們統統釋放,而且他們在明軍中服役時,還有每月一兩銀子的軍餉,離開時還有額外的一兩遣散費。
“我們還要在江南征戰一段時期,需要輔兵,用這些人就省得我們自己去招募了;而且,”對部下解釋自己的意圖時,鄧名中途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道:“這是好幾萬人吶,說不定我們放了他們后,他們就會去池州等我們,到時候又投降要一兩銀子的遣散費;然后再去太平等我們,后面還有江寧、揚州、蘇州…若是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那這一路下來,任憑我有金山、銀山也要被他們吃窮了,無論如何也遣散不起啊。”
在安慶賣掉了一些江西貨物后,鄧名購入了一些糧食,然后繼續順流而下,不一日就逼近下一座重鎮池州。
在池州城外扎營后不久,穆譚就跑來報告有使者前來求見鄧名。
“不是一切都交給你了嗎?”穆譚趕來的時候,鄧名剛剛開始吃飯,他忙碌了一天,扎營后還先巡邏了全營才回到自己的帳篷準備吃飯,早就是饑腸轆轆。印象里穆譚剛才已經吃過飯了,鄧名心里抱怨著穆譚飽漢不知餓漢饑,一邊有些不滿地說道:“你可以全權處理啊。”
“不是池州來人,是桐城來的人,而且進營后自稱是桐城知縣。”桐城也屬于安慶府管轄,鄧名全殲朱國治三萬大軍的消息傳到桐城后,地方官知道安慶周圍再也沒有抵抗明軍的能力,哪怕明軍派一支偏師向桐城進發,他也肯定無法堅守,只能在自殺和被北京問罪處死間選擇一個。
從那一天開始,桐城知縣就完全失去操縱自己命運的能力,只能無助地呆在衙門里等待。這實在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折磨,但得知鄧名沒有攻下安慶就向下游進發后,桐城知縣依舊沒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鄧名的大軍距離桐城并不遠,基本屬于朝發夕至的距離。
更糟糕的是,知縣聽說附近有人正在圖謀作亂——這是八個月內明軍第二次深入江南腹地,見鄧名大軍如入無人之境,清軍好像完全沒抵抗的能力,有一些江南士人的心思也開始活絡了,比如桐城周圍的這些士人就打算舉兵攻打縣城,迎接明軍光復江南。
只不過這些士人空有一腔熱情,卻沒有什么密謀的水平,他們收買的軍官都很不可靠,已經有人去向縣令告密;而他們收集糧草、招募百姓準備作亂一事也早已泄露,早在他們嘗試收買軍官前,縣令對他們的意圖就有所察覺。
如果是平時,桐城縣令早就下令鎮壓,不過現在鄧名大軍在側,知縣可不敢大肆鎮壓擁明士人,生怕把鄧名的注意力引到桐城;同樣是由于鄧名的軍事壓力,讓桐城的官兵、縉紳、胥吏都首鼠兩端起來——或許鄧名不會長期呆在江南,但相比遠在天邊的北京的滿洲大兵,鄧名的一萬精兵可是近在眼前,支持縣令鎮壓擁明勢力或許能得到北京的嘉獎,但是變成追授的可能性極大,為了不然自己享受到北京給的哀榮,桐城的擁清派也普遍反對武力解決意圖起事的擁明派。
本著以和為貴的思路,知縣就把桐城意圖鬧事的擁明派領袖用刀槍請到了他的衙門里,這個士人本以為必死無疑,但見面后卻發現知縣態度和藹、言語客氣,自稱對大明念念不忘,在大清當官也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大家都是讀書人——讀書人何苦要為難讀書人吶?總而言之,桐城知縣盼望這些士人不要鬧事,至少不要在他任內鬧。
沒想到縣令的這個態度讓擁明派領袖產生了誤解,以為知縣也有反正之心,就開始勸說他加入密謀集團,還表示愿意把集團的第一把交椅拱手相讓,大家一起把桐城獻給鄧名當作見面禮。遭到知縣的斷然拒絕后,擁明派領袖氣哼哼地走了,臨走前說再給知縣三天考慮時間,若是到時候他還不肯出擁明派領袖的話,他們就要自己起事了。
擁明派領袖離開后,知縣感到自己的麻煩更大了,由于態度軟弱導致對方出現了誤解,對起事也有了更大的信心,桐城發生戰爭看起來已經不可避免。最后有一個幕僚靈機一動,指出鄧名才是這些麻煩的根源,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就建議東家與鄧名取得諒解。
形勢緊急,桐城知縣等不得使者往訪傳遞信息,就親自趕來鄧名營中,表示愿意將桐城的倉庫盡數送給鄧名,只求他不派兵支援桐城擁明派。
“既然是一方知縣,那我確實得親自見一下。”鄧名無奈地放下筷子,站起身來跟著穆譚走出營外,肚子咕咕叫著表示著強烈的抗議——剛才吃進第一口飯后,那種饑餓感更是難以遏制。
聽明白的桐城知縣的來意后,鄧名也認為那些士人舉事過早,在明軍還無力控制江南的時候,這些士人起事屬于沒有必要的犧牲。于是鄧名馬上換來任堂,讓他帶領一千精兵去桐城走一趟,慰問那些準備起事的擁明派士人,并向他們說明鄧名暫時還無力控制江南,要他們繼續積蓄力量,耐心潛伏于清廷境內。
“我可以不進兵桐城,保證你不會落一個失土的罪名,但我的條件就是桐城不能流血——流擁護北京的人的血無所謂,但這些心念大明的士人,必須毫發無傷,否則我絕不坐視。”鄧名對知縣說道:“既然我不能保證不干涉桐城,那么倉庫里的東西我就不白要了,你認識不認識做桐城茶油、蜜棗生意的人?我打算買一些,此外我還有一些江西土產,你們若是想要也可以賣給你們一些,價格公平,絕不強求。”
為了保證知縣不會秋后算賬,同時也是為了保證桐城的擁明派不至于做出過激舉動,鄧名讓桐城知縣寫了一封對鄧名的效忠書,任堂會把這份效忠書展示給桐城的擁明派看,然后再帶回鄧名這里做保證。至于鄧名給桐城擁明派的指示,任堂也會帶到,那就是:長期潛伏、積蓄力量、等待命令。
忙碌完這一切后,已經又過去大半個時辰,鄧名見天色已晚,就招呼桐城知縣在明軍營中住一夜,明日和任堂的一千精兵一起出發返回桐城。
回到自己的營帳中,鄧名坐回飯桌前,扒了一大口飯,急不可待地將其咽下去,正要扒第二口時,陰魂不散的穆譚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提督,銅陵縣令求見。”
“銅陵?我連池州都還沒到,他來干什么?”鄧名又驚又怒,但不管他如何不滿,還是不得不放下飯碗,再次起身跟著穆譚走了。
銅陵屬于池州府管轄,現在鄧名距離府城不遠,銅陵也在長江邊上,位于池州的下游位置。江南不僅是滿清的賦稅重地、漕糧供應地,安慶、銅陵等地還有大量的黃銅產出,為北京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鑄幣材料。最近幾個月漕運為主,所以安慶、池州、銅陵一帶產出的黃銅就不再北運而是儲藏在下游的銅陵,準備等漕運結束后再送往北京。
朱國治在安慶大敗后,池州為了加強府城的防守,連銅陵的那一、二百新招募來的綠營兵丁也不放過,統統調去了府城,現在銅陵除了胥吏一無所有,城中卻還存著上百萬斤黃銅。若是沒有這些黃銅,銅陵知縣覺得鄧名還有可能過門而不入,所以他極力想把這批黃銅運去池州。
可惜池州堅決不收,府城的沈知府只要兵、不要銅——朱國治把江蘇西部的機動兵力丟了個一干二凈,池州就算刮地三尺也湊不出兩千綠營,這個時候若是還要上百萬斤的黃銅,那豈不是壽星上吊嫌命長?不但池州不要,下游的太平府也一口回絕了銅陵把黃銅運去他們那里的請求,現在這批黃銅就是燙手山芋,誰敢收誰就等著鄧名攻城然后落一個失土的罪名吧。
求告無門,銅陵縣令怒從心頭起、惡向膽外生,一拍案板,沖著面如土色的幕客們吼叫道:“都不要是吧?那好,我也不要,那我就給鄧提督,一百多萬斤的上好銅料,我不信鄧提督也不要!”
銅陵知縣的要求很簡單,那就是不要攻打他除了衙役什么也沒有的縣城,他愿意把銅料和庫存都交給鄧名,并盡里滿足鄧名的要求。鄧名慷慨的滿足了他的要求,最后兩人商議妥當,銅陵方面會事先把銅料和庫房里的糧食裝上船,等鄧名的軍隊靠近后,銅陵知縣因為確信縣城無法堅守,所以就命令部下攜帶這些物資向下游太平府方向“突圍”,結果不幸突圍失敗,物資都被鄧名所繳獲。
這種交易對鄧名來說也沒有任何壞處,給這些地方官留一條生路,不但可以建立起交情和友誼,也可以保證他們不會在絕望中焚燒倉庫、船只沉江,破壞珍貴的物資。
達成了協議后,鄧名喚來衛兵,讓他們帶銅陵知縣去休息,琢磨了一下后,鄧名下令把銅陵知縣帶去桐城知縣的隔壁,讓他們互相認識一下——這也是一種互相制約,若是他們將來想反悔,也得掂量掂量后果,不要以為清廷這邊沒有證明人、知情人。
第二次回到營帳中的飯桌前,鄧名坐定后喝了一碗水,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長嘆,就要把桌面上的食物統統消滅。
“提督——”
剛剛低下頭、端起飯碗后,鄧名耳邊又傳來穆譚的聲音,這讓他的身體登時如同石化一般地定住了,現在這聲音絕對是鄧名最不想聽到的。
“池州知府求見。”
“我的天啊,他們這是要餓死我啊,難道他們就不會商量好了一起來嗎?”鄧名重重地擱下了飯碗,怒氣沖沖地站起來,第三次跟著穆譚去見訪客。
“沈知府來了。”
見到來人后,鄧名才張口寒暄了一句,對面的池州知府就拜倒在地,嗚咽著說道:“下官拜見提督,下官心在曹營心在漢…”
實在沒心情再看著幫官員表演了,急著回去吃飯的鄧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沈知府不必說了,你的苦衷我都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我不打你的池州府,你就愿意給我一些好處?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趕快把你愿意給我的好處說出來,我今天實在很忙。”
“正是如此。”鄧名如此直率,讓池州知府也有那么一點點不適應,不過他還是迅速地跟上了鄧名的節奏,開始把他的條件一一道出。
池州知府雖然盡力搜刮治下的兵力,但最后也只湊出一千多披甲,知府親自閱兵一番,發現這一千多綠營披甲真有有盔甲的不到三分之二,就算有盔甲也未必參加過幾次操練,至于士氣更是一塌糊涂,大批從府縣調來的士兵更是公然討論什么把盔甲向明軍一交,然后領一兩銀子回家,他們甚至不避諱府城的軍官!
就在前天,池州知府沒有帶衛隊,只帶著幾個幕僚突擊檢查城南的軍營,進入軍營時就聽到里面的士兵喊著號子,接著知府就看到大批士兵密密麻麻地站在營中,正在汗流浹背地操練著。
見狀知府大人十分感動,他在邊上看了一會兒才被操練的官兵們發現,在為首的軍官惶恐地上來請罪時,心情舒暢的池州知府不但好言鼓勵一番,還賞給了他們這營士兵一些銀子。接受賞賜的時候,下面的官兵都臉色十分古怪,好像夾雜著慚愧、恐慌和想笑卻不敢笑的樣子。
回到衙門后,知府還向沒有跟著一起的衛隊軍官們表揚城南營地的綠營官兵,說他因此重新生出一些堅守池州的信心。周圍的衛隊的軍官雖然感到不能置信,但既然是知府大人親眼所見哪還能有假?頓時也是一通阿諛奉承送上。
得意地享受了一番恭維后,池州的沈知府順便請這些衛隊軍官為他解惑:“今天本官看到的操練和往日完全不同,本官思來想去也不知道這到底在戰場上有什么用?”說著池州知府就給這些心腹軍官描述了一下他見到的景象:“一聲令下,士兵們就把手中的刀槍往地上一插,然后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接著他們又會站起來,拿起刀槍擺出廝殺的模樣,等都擺好后又是一聲號子,他們就會再次把刀槍插入地下,抱著腦袋飛也似地蹲下。本官覺得他們兵練得極好,動作嫻熟至極,整齊得就好像一個人一樣,真是令人賞心悅目啊,就是到底這在戰場上有什么用呢?”
池州知府興高采烈地敘述見聞的時候,周圍的衛隊軍官臉色變得越來越白,他們可都聽說過鄧名在南京等地征戰時的習慣。知府話音落定后,這些衛隊軍官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之間又一個跳起向知府撲去,頓時所有的人都像是被蜜蜂扎了一般地反應過來,爭先恐后地抱住沈知府的大腿,一個個哭得泣不成聲:“知府大人啊,這池州沒法守啦,還是趕快想辦法吧!”
在鄧名和池州知府忙著達成共識的時候,周開荒和任堂溜達到他的營帳里,前者是來匯報最近識字進度的,后者則是剛挑好了一千士兵和可以充任輔兵的兩千俘虜兵,來找鄧名要離營批準。
“怎么提督剩了這么多飯菜?”任堂看著桌子上的食物,有些奇怪地說道:“提督一般不剩飯啊。”
“誰告訴你的?提督剩飯是正常,現在不剩飯只是因為在軍中罷了,你知道提督一開始怎么被靖國公看出蹊蹺的么?”周開荒得意洋洋地給任堂講起了初遇鄧名時的場面,對于鄧名沒吃干凈這件事,也是好一番添油加醋。
說著、說著,周開荒就拿起碗吃起來,任堂見狀楞了一下:“你沒吃過晚飯么?”
“吃過了,但是又有點餓了。”周開荒嘴里塞滿了食物,含含糊糊地答道:“反正提督也不吃了。”
“嗯,”任堂看著周開荒大吃大喝了一會兒,也動手去拿盛飯的木桶:“我好像也有點餓了。”
“你們這兩個廝!”鄧名回到營帳后,看到的是干干凈凈的木桶,和桌邊正在用木枝悠閑剔牙、閑聊的周開荒和任堂。
鄧名大發雷霆了一通,這兩個家伙才知道長官還餓著肚子呢,周開荒急忙竄出去叫衛兵再給做,任堂則在邊上好言寬慰,搞清為何今天這么晚鄧名還沒有吃飯后,任堂馬上笑嘻嘻地說道:“恭喜提督,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一邊等飯熟,鄧名一邊餓著肚子和周開荒、任堂討論他們的工作,看到這兩個家伙在報告的時候,還不時地打上一、兩個飽嗝,鄧名恨得暗暗磨牙。
或許是看出了鄧名的恨意,任堂又給周開荒解釋了一邊周公吐哺的典故,說這是吉兆,最后還贊道:“以卑職之見,提督之賢,恐還在周公之上啊!”
“周公是一飯三吐哺,比周公還賢就是吐四次?”周開荒在邊上說道:“四次也好,正好讓沈知府他們湊一桌麻將。”
“謝你們吉言,但還是不必了。”鄧名連忙擺手,表示自己絕對沒有周公賢明,也不想追求這種境界,說話間鄧名總算等來了新做好的晚飯。
“也好,至少這是熱的。”鄧名一貫凡事都往好處看,聞到飯菜的香氣時,他頓時感覺胃口好像餓得要開始發疼了,必須要馬上把食物倒下去。
“提督——”
穆譚出現在營帳門口,當他張嘴說話時,任堂和周開荒都看到背沖著帳門坐著的鄧名全身猛地一顫抖,好像受到了最劇烈的驚嚇一般。
“太平府知府,帶著他屬下全部知縣前來,求見提督。”
鄧名把筷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拍,怒道:“他們當我這里是什么地方?兩江總督衙門嗎?都來湊熱鬧。我這里是明軍軍營,我是大明的四川提督,不是他們的兩江總督!轟走!統統給我轟出去!”
最終鄧名還是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臨行前他沖著任堂和周開荒說道:“謝謝,謝謝你們兩只烏鴉嘴!真心實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