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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節 胥吏

第四章窗含西嶺千秋雪第三十三節通牒  蔣國柱那個讓地方官自己想辦法確保城池的命令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接到這個命令后,各府縣就知道江寧已經無力支援他們。上次鄭成功攻入長江的時候,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那時郎廷佐不但無法支援周圍的府縣,反倒把他們所有的兵力都抽調去江寧,結果就是四府、十數個州縣向張煌言投降,根本沒有進行絲毫的抵抗。

  這次蔣國柱不希望重演大半年前的那一幕,所以嘗試分散兵力駐守各個府城,賭鄧名不愿意分散兵力。可惜朱國治的自行其事導致江南綠營的機動兵力損失大半,形勢和鄭成功、張煌言那次并無大的不同。

  只是上次的府縣雖然在鄭成功退兵后又集體反正回清廷一邊,地方上的一把手還是盡數遭到了革職,現在清廷對這種墻頭草也不放心。現在鄧名遇到的都是才剛剛上任知府、知縣,他們知道如果旗幟鮮明的投降,那就像在明軍走后也會慘遭罷官——不少知縣寒窗十年,好不容易才考上進士、同進士,在故鄉父老的羨慕目光中才走馬上任不到一年,怎么肯甘心就此被革職還鄉呢?

  當然,若是鄧名一定要逼他們投降,有一些知縣可能還是會和前任一樣反正,畢竟革職總比掉腦袋強。不過幸好鄧名并無這種打算,他同樣不想重蹈張煌言的覆轍。

  “清廷的政策其實頗有荒謬之處,他們為了堵住官員臨陣脫逃這條路,規定丟城就是死罪,但是投降再反正回去卻只是革職,因為他們不愿意那些投降我們的官員橫下一條心頑抗到底。也就是說,清廷的思路就是盡最大努力保住土地,并赦免那些不抵抗清廷進攻的地方官。”鄧名對手下談起北京的實用主義政策時,也是感慨良多:“當面對無法抵抗的強大敵人時,清廷的地方官一般只有兩條路,拼命抵抗、最后自殺為子孫謀個萌官;或是干脆投降,然后見風使舵保住一條命。針對清廷這種僵硬的政策,我覺得我軍目前的政策是最有效的,和我軍達成交易的地方官,最差的結果就是和那些投降再反正的官員一樣,受到一個革職處分;而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甚至可以保住官職。”

  任堂上次跟隨張煌言進入池州、安慶等地時,也曾為地方官望風而降感到高興,當時覺得形勢一片大好,中興大業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完成。可經歷了上次的大起大落后,現在任堂變得成熟許多,不再追求地方官易幟,反而堅決支持鄧名的策略——這當然也是因為受到了鄧名的影響:“正如提督所言,這些人能夠輕易地投降我們,也就能輕易地反正回去,要是接受了他們的投降,我們還需要安撫地方,需要在地方上派遣官員、駐扎軍隊以保證我們的法令能夠推行,保證朝廷的聲譽不受到影響。萬一事情有變,這些分散開的官兵就會受到墻頭草們的進攻,現在我軍始終集結在一起,就沒有這個顧慮了,而且也沒有任何一座城池敢招惹我們。”

  明軍沿著長江繼續前進,沿途的糧草都是清廷的府縣提供。大軍所到之處,地方的商賈就夾道歡迎,和明軍進行交易,買走他們帶來的土特產,同時向明軍出售本地的貨物。自從出現在長江上以后,明軍就壟斷了這條黃金水道的貿易,而且這大半年來航運萎縮,兩岸的府縣都深受其苦,不但很難見到外地的貨物,手中的大批土產也無人收購——對這些地方上的縉紳、豪強來說,明軍的艦隊就是一支規模空前的商隊。

  更為可喜的是,明軍的賣出價相當低廉,甚至比和平時期的商人還要低上那么一點,收購價格也相當之高。不少人都認為鄧名這是出于收買人心的目的,故意讓利給地方百姓,但他們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往過往的商人之所以要極力壓低收購價,提高賣出價,乃是因為他們沿途要繳納高昂的稅賦,還要忍受衙役、綠營巡江官兵的敲詐勒索——這甚至是官府正稅的好幾倍之多,因此如果不極力高拋低進,商人根本沒有利益可言。而鄧名的這支“商隊”擁有戰艦上百,近萬甲士,不但拒不繳納兩江總督衙門的各項稅收,也沒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敲詐勒索到“鄧氏商隊”的頭上。

  即便算上供養士兵的消耗,鄧名的貨物運輸成本依然只有正經商人的幾分之一而已,所以他即便給予沿途百姓優惠價,利潤也遠高于合法商團,更不用說現在就連養軍的成本都是清廷地方官府承擔的。

  鄧名的艦隊抵達太平府時,岸上早已經是密密麻麻的百姓,這些望眼欲穿的人看到大明長江艦隊的先頭船只后,紛紛發出了大聲的歡呼。鄧名在上游的所作所為已經傳遍了大江兩岸,太平府周圍的百姓幾天前就開始向岸邊聚集,帶來了大批自產的棉布、蠶絲,很快明軍的后續貨船也跟著抵達,下船后明軍就在岸邊搭建起一些棚子,收購百姓貨物的同時,出售從上游帶來的蜜棗、瓷器、茶油。

  除了趕集的小地主和百姓外,還有一些人是地方上的縉紳、豪強,這些做大宗買賣的會被明軍請到后面,奉上茶水,然后開始針鋒相對的討價還價。

  明軍在太平府停留了三天后,趕集的人絡繹不絕,最后兩岸都是人山人海,太平府的知府衙門看得眼熱,就派出一些衙役在官道上設卡,征收過往的百姓厘金。太平府的征稅行為立刻就反應到價格上,不過明軍才對此有所察覺,穆譚就報告有一批縉紳求見。

  拜見了大明四川提督后,這些縉紳就向鄧名訴苦,說他們運貨來岸邊辛苦不易,卻被貪婪的清軍敲詐勒索,以致血本無歸;更為可怕的是,據這些縉紳所說,設卡的清軍還仔細盤問過往的人,打探岸邊明軍的軍力部署,顯然是居心叵測,甚至有人聲稱,那些關卡的清軍還試圖強迫他們在貨物里夾帶火油,或是往出售給明軍的貨物里摻雜毒藥…總而言之,這些縉紳盼望鄧名鐵拳出擊,消滅沿途這些清軍。

  雖然沿途設卡對太平府的胥吏階層或許有益,但這個勢力其實也不是鐵板一塊,其中最有實力的一些擁有和明軍做生意的資本,對于這種設卡行為也是深惡痛絕。仔細權衡了雙方的勢力對比后,鄧名發現支持自由貿易的一派優勢明顯,當機立斷派周開荒帶領兩千士兵去太平府威脅知府。

  由于鄧名守信的好名聲,加上頭兩天的相安無事,太平府已經放松了對明軍的戒心,從昨天開始還開了兩座城門,方便城內的縉紳出來與明軍交易。看到兩千多明軍全副武裝地開到城下后,太平府知府衙門大驚失色,誤以為鄧名打算食言毀約,知府急忙下令關閉城門,親自帶著衛隊走上城樓,準備視情況進行抵抗或是投降。

  不過明軍開到距離府城兩里之外后就停下了,接著周開荒就派來了一隊使者,向太平府送上了明軍的最后通牒。鄧名要求太平府在四個時辰內撤回所有的收稅關卡,接觸所有官道上的限制,否則鄧名就會認為太平府清軍圖謀不軌,而與太平府處于交戰狀態。

  潛心思索了一番后,太平府知府恍然大悟,咬著后槽牙罵道:“這些刁民,他們是挾賊自重啊!”

  不管心里有多恨,知府還是一股腦地接受了最后通牒上的全部條件,以驚人的高效率撤回了全部的稅收關卡。

  得知己方的要求得到不折不扣的滿足后,鄧名立刻命令士兵向趕集的太平府百姓宣布了這個好消息。一時間群情激動,不知道誰先振臂一呼:“萬歲!”

  頓時岸邊上就有無數人響應,大批的百姓都激動地高呼:“大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鄧名微笑著聽了一會兒這如雷鳴般的歡呼聲,然后轉頭對身旁的衛士說道:“無論如何,不納稅是不對的,我們還是要考慮太平府衙門的感受。”

  在下令周開荒撤回營地的同時,鄧名又派了一個使者趕去太平府,向太平府知府提出一個繳稅建議:那就是由太平府衙門派出一批胥吏,到明軍這里核查明軍的交易賬冊,明軍會根據交易量向太平府知府衙門繳納一定比例的稅金:“我知道這個很難入賬,所以不妨告訴太平府,這筆錢我可以私下給他們,一部分是給知府本人的,一部分是補償衙門的吏員,具體如何分配我就不管了。”

  在太平府停留的時候,鄧名仍在等著舟山方面消息,他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是威脅漕運,同時打擊徽州的商團。現在蔣國柱集中力量于南京、揚州一線,鄧名并不清楚對方水師實力,他覺得以自己手中現有的力量,想威脅揚州依舊有些不足。

  “不知道張尚書到哪里了?”鄧名和任堂、穆譚、周開荒等人反復討論,覺得如果沒有舟山的配合,僅憑自己的力量想深入運河兩岸,風險還是有些過大。

  崇明島。

  李天元和同伴們靜悄悄地行走在岸邊上,昨天夜里,他們這一行百多人就偷偷乘快船潛行到島邊。幾個尖兵游泳近岸打探敵情,結果發現他們很幸運,上岸的地點的周圍就沒有任何清軍的崗哨。等這幾個尖兵發出貓頭鷹的叫聲后,李天元他們就無聲地劃著槳,小心翼翼地靠前完成了登陸。

  張煌言給這些明軍的命令很明確,抹黑上岸后尋找蘇松水師的扎營地點,然后設法制造混亂,最好能夠點火燒了蘇松水師的戰艦,然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候舟山的兵船大隊抵達。這無疑是很危險的工作,這一百人的小股部隊偷襲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即使成功很可能也堅持不到主力抵達,不過他們若是成功的話,明軍主力就可以減少很多損失;如果他們完全失敗了,那舟山軍就不得不光明正大地與蘇松水師交戰——這肯定會導致巨大的損失和傷亡。

  雖然很幸運地一下子就找到了無人地點完成登陸,但李天元感到他們的好運氣好像也用盡了,他們直撲上次來崇明時蘇松水師的駐扎地點,但卻撲了個空——那里雖然有座水營,但卻沒有一條戰艦,只有少量的渡船,駐防的清軍士兵好像也沒有幾個,李天元沒有驚擾他們而是悄悄退去。接著李天元他們就開始圍著島岸轉圈,但一直從深夜找到即將天明,他們還是連一條船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糟糕,糟糕。”李天元心里不斷地叫著晦氣,作為生擒兩江總督的大英雄,他被指派為本次突襲行動的負責人,李天元出發前就深知這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行動,即使成功偷襲了蘇松水師的營地,他也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但李天元并沒有為自己想過太多,他在意的就是如何在犧牲前多燒毀一條敵艦,好讓主力部隊中的兄弟傷亡更小——對于偷襲水營,李天元自問還是有經驗的,他曾經在南京城下跟著鄧名偷襲過蘇松水師一次了。

  而李天元自認為也學到了鄧名鄧提督的戰術精髓,那就是趁著敵人睡覺或是吃飯的時候發起進攻,可現在眼看夜晚就要過去了,敵人就要睡醒了,李天元還是沒能尋找到蘇松水師的水營所在。

  “還有什么地方適合水師停泊?”又一次撲空后,李天元站在空蕩蕩的海灣旁發呆,同伴們也都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李天元努力地回憶著張煌言給他講解過的崇明島地圖:“應該沒有什么合適的地點了吧?其他的地方都是懸崖峭壁了,這里其實也不避風,要不是別處沒有我也不會來這里看一眼的。”

  既然無法趁著敵人睡覺的時候發起進攻,李天元就只好修改計劃,打算在他們吃早飯的時候展開奇襲,不過問題依舊存在,那就是敵人的水師到底在哪里?

  強大的蘇松水師,一直是舟山軍最可怕的敵人,多年來有無數兄弟都死在和蘇松水師的戰斗中。即使南京城下痛殲過其一次,它給李天元這些舟山軍帶來的壓力仍揮之不去,咬了咬牙,李天元和同伴們不顧整夜奔波的疲憊,又一次快速行動起來,繼續努力尋找著清廷長江艦隊的蹤影。

  一直找到天色放亮,明軍還是沒有發現目標,已經沒有能夠隱蔽行跡的夜色了,李天元面色凝重,意識到本次行動已經宣告失敗,一旦被清軍發覺,登陸的這一百多明軍尖兵就會被消滅,死得毫無意義。

  “我們只有拼死一戰了。”李天元拿出了最后一個方案,那就是奇襲蘇松水師的舊營地,根據之前的偵察,那里只有不多的渡船,清軍顯然也沒有放在心上所以守兵并不多:“我們趁著他們吃飯的時候發起進攻,奪取營地后,我就在其中堅守,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李天元打算從俘虜口中拷問出清廷長江水師的駐地,在自己吸引住清軍注意力的時候,分出一半的人手去襲擊港口:“這時韃子肯定會有防備,不可能燒毀他們的戰艦,但是我們可以打亂他們的部署,讓他們不能及時做好準備,不能有充足的時間開出海、列好陣型迎擊張尚書、馬提督的主力。”

  每個人都清楚,這行動與自殺無疑,但每一個舟山兵都鄭重地點點頭,義無反顧地贊成李天元的計劃。

  帶著部下摸到那“廢棄”了的蘇松水師營地外,李天元悄無聲息地抽出了腰間的長刀,最后向著東面望去,他知道海平面后隱藏著幾萬舟山兄弟,張尚書正焦急地等待著自己的信號。

  “張尚書,一定要驅逐韃虜,光復神州啊。”李天元在心中默禱完畢,再無絲毫的猶豫,大喝一聲:“殺!”接著就飛身而起,一馬當先地向崇明島水營沖去。

  “殺啊!”上百個明軍士兵緊隨其后,跟在李天元背后奮勇向前沖去。

  水營的戒備被李天元估計的還要差,明軍沒有受到任何抵抗就翻過營墻,沖入好像空無一人的營地中,李天元一直闖入中軍營,才看到幾個口中塞滿食物的綠營兵丁。

  見到大群手持明晃晃的鋼刀,還打著紅旗的敵人殺過來后,這些正在吃飯的綠營士兵沒有絲毫的猶豫,把手中的馬勺、飯桶扔掉,抱著腦袋就蹲在了地上。

  問過了俘虜之后,李天元才知道崇明島上根本沒有幾個人了,不僅水營這里只有十幾個綠營士兵,就是島中的堡壘里也不過百來人而已。

  梁化鳳的手下都已經高升,趕赴各地上任時,每個離任的蘇松水師軍官都把自己的舊部一并帶走,沒有蘇松水師、沒有官兵家眷,崇明島哪里還需要重兵把守?鄧名沿著長江東進后,捉襟見肘的南京更把崇明島最后上百披甲也都調離,現在守著水營和堡壘的只是些新招募來的輔兵,好多人才到崇明島個把月。

  問明詳情后,李天元長出一口大氣,和同伴們點起了火堆。

  一道狼煙直沖天際,島上的明軍并肩向著東面,向那海天相接的地方翹首眺望。

  很快,海天一線處就有什么東西在晃動,一支支桅桿升上海面,上面掛滿了紅旗,船帆吃飽了海風,帶著船只向著崇明島疾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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