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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魯王

  “是個很好的少年后生…”一提起鄧名,張煌言臉上就露出了微笑,對魯王朱以海說起他與鄧名在南京城下相處的那段經歷。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時辰,張煌言才突然醒悟過來,對朱以海笑道:“微臣說得有點多了。”

  “不,很好,寡人喜歡聽。”剛才張煌言講到鄧名與郎廷佐等人的交易時,朱以海先是啼笑皆非,后來也開懷大笑:“確實是個很有意思的后生。啊,還是少年好啊,真是金子一般的年歲。”

  見朱以海聽得津津有味,張煌言就又講了一些鄧名的趣事,他告訴朱以海這個年輕人落落大方,談吐風趣,再加上他的勇敢,簡直就是個完美的臣子。

  “聽你敘述這個后生,讓寡人想起你年輕時的樣子。”朱以海感慨萬千。

  十幾年前魯王和張煌言轉戰江浙,戰局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危急,明軍屢戰屢敗,部眾星散。在這樣的局面下,士兵們對前景悲觀絕望,開小差或是投降清軍的事情層出不窮,就是朱以海都幾次想投水自盡,只有張舉人始終未曾灰心。形勢最險惡的時候,朱以海身邊只剩下張煌言一人,張舉人就親自充任船工,駕著一條小船保護朱以海逃亡。兩人在海上漂流了幾天幾夜,才找到機會登陸靠岸,尋找飲水。浙東明軍一次次戰敗,張煌言又一次次把義勇軍重新組織起來。

  朱以海聽到張煌言對鄧名樂觀精神的描述后,不禁贊嘆道:“文安之可謂知人啊。”

  聽到朱以海的這句評價后,張煌言微微失神,想起鄭成功在南京城下的種種怪異之舉。鄭成功沒有必要對文安之的一個部下畢恭畢敬,張煌言由此確信鄧名的來頭不小,不過怎么也猜不透鄧名的真實身份,最后就告訴自己這是因為鄭成功不愿意對宗室失禮。雖然以前張煌言見過鄭成功對宗室子弟的態度,絕對稱不上有多么敬畏,但那畢竟是多年前的事,張煌言認為也可能是鄭成功反思之前的不妥之處,改進自己的言行。

  不過就看鄭成功這次對魯王的態度,張煌言還真沒法相信鄭成功已經轉性了。

  “延平為什么會對鄧名那么恭敬有禮,一口一個末將?還有那張地圖,鄧名只是隨手一畫,延平就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一定要鄧名‘賜給’他?”確認鄭成功依舊是以前那個性子后,張煌言心中又是疑云大起:“延平對魯親王都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會對一個遠枝宗室客氣有禮么?”

  “聽說鄧名是宗室,這個名字不過是他給自己起的一個假名?”朱以海沒有注意到張煌言正在走神,廈門也有鄧名的相關傳聞,朱以海身為親王之尊,當然不會隨隨便便就相信流言,不過他注意到金、廈的官府對這種傳言聽之任之,甚至有默認的意味。

  朱以海不方便向鄭成功詢問,就向張煌言打聽起來:“此事可有根據?”

  “微臣也聽說過這種流言。”張煌言微微點頭。

  “哦,是哪一支之后?”朱以海興趣大增。當初在浙東義勇軍中時,朱以海很少身先士卒,而是把大權都放心地交給張煌言等文武部下。避難海外后,朱以海曾經幾次捫心自問,若是自己和隆武帝那樣勇敢,是不是就能鼓舞士氣,能夠幫助軍隊反敗為勝呢?這個問題當然沒有答案,十幾年來追隨朱以海的舊部已經所剩無幾,想起那些舉著自己的旗幟奮戰,最后為國捐軀的部下,朱以海常常感到慚愧。鄧名的出現讓他感到興奮——如果他真是宗室的話;不過朱以海感到更加難過——他懷疑當初若是自己表現得更勇敢一些,就能避免一些敗仗。

  “這個微臣不知,”張煌言老老實實地答道:“微臣曾猜測,他應該是遠支小宗,不然沒有必要隱瞞身份。”

  “原來如此。”朱以海露出些失望之色。若只是遠支的一個鎮國將軍之類,那對天下人的鼓舞效果當然不如親王近支。

  “聽說闖賊也去了南京?”過了片刻,朱以海又問道。

  “是。”張煌言再次點頭:“微臣在南都城下見到了臨國公。”

  “臨國公?”朱以海臉上露出些茫然之色,過了片刻仍沒有想起:“臨國公是誰?”

  “一只虎的養子——李來亨。”

  “原來是元兇后裔。”朱以海恍然大悟,雙眼都噴出怒火來:“一只虎不就是李闖的侄子李過嗎?他一度還改名李錦,想學他叔叔一樣自稱帝王。”

  “正是此人。不過李來亨并不是一只虎的親子,只是在年幼時被一只虎擄去軍中…”張煌言向朱以海轉述了鄧名對他說過的話,稱李來亨有的時候也對自己的身世感到傷感。

  “認賊作父。”朱以海不以為然,評價道:“就算不知道本身父母,也不能沿用李姓啊。既然李來亨不肯改姓,那么無論他說什么都是掩飾之詞,他心里還是忘不了一只虎的養育之恩。”

  “大王高見。”張煌言也覺得朱以海說得有道理。李自成逼死崇禎,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李來亨不與李自成、李過劃清界限,而是讓李家的香火得以延續下去,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忠孝的臣子。

  “文安之的苦衷,寡人深知,但這些流寇終究是人面獸心,就好像孫可望,豈會有什么好心?那個李定國從十歲開始就是反賊,這兩年雖然沒有顯露出什么反跡,但只不過是掩飾得好罷了。寡人敢說,將來害皇上者,必此賊也。”

  “大王所言極是。”

  張煌言對闖營、西營也極不信任。張舉人和鄭監生都是明朝的士人,在他們看來,若不是李自成、張獻忠作亂,天下就不會亂到這個地步。

  東林大佬侯洵在河南鎮壓闖營的時候,曾經憤怒地質問被俘虜的闖營士兵:“你們為何不老老實實地在家餓死,而要出來給朝廷搗亂?難道你們以為造反就不會死嗎?”

  負責鎮壓張獻忠的楊嗣昌說的話也是這個意思,他曾經作詩譏諷西營的官兵,說他們“不作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這首詩在明廷的士人中還頗受好評,覺得說的很對,要是農民在家安靜地餓死,士人們還會同情他們,現在他們不肯束手就死,竟然抗糧、抗稅,甚至造反給朝廷添亂,實在是死有余辜。

  “當初李定國曾經向延平提親,想要和延平結為兒女親家。”張煌言說起了幾年前的舊事。

  當時李定國為了改善西營和閩浙明軍的關系,屢次送信到福建,表示想把女兒嫁給鄭成功的長子,以消除閩浙明軍對西營的敵視。

  “此事寡人有所耳聞。一開始李定國是想為他的兒子娶延平的郡主,可笑不自量。”魯王冷笑了一聲:“后來又想把女兒許給延平的世子。這分明就是想動搖延平對朝廷的忠誠,延平雖然有些跋扈,但是臣節一環是守得極準的。”

  對李定國的提親,鄭成功毫不猶豫地回絕了。在李定國、劉文秀與清軍全線激戰的時候,鄭成功和張煌言的東南明軍按兵不動,拒絕發兵增援。這固然有對永歷朝廷的猜疑,也是對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三王的不信任。

  “那個李來亨一定是個兇狠無禮的狂徒吧?”朱以海信心十足地問道。

  “倒不是,李來亨頗知禮數。”張煌言沒有附和魯王的話,而是實事求是地描述了一番李來亨的表現。說著說著,張煌言心里又升起新的一團疑云:“李來亨對鄧名也是極其尊敬的。鄭成功對鄧名表現得畢恭畢敬的時候,李來亨也絲毫不覺得驚奇,看上去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外表忠厚,內懷鬼詐,和李闖、一只虎一樣。”朱以海不耐煩起來,斷言道:“鄧名年輕,多半不知道這些流寇到底都是些什么貨色,寡人擔心他會被李來亨害了。”

  不知不覺中話題又轉回到鄧名身上,朱以海和張煌言分享著他聽到的小道消息:“雖然你剛才說鄧名是遠支,但寡人聽說鄧名可能是福王之后。”

  “此事絕對不可能。福王向韃子屈膝投降,帶著全家老小去了北京,要是他敢留下一個幼子在南方,虜廷肯定會認為他不是真心投降。當時福王唯恐韃子不放過他,豈敢留一個孩子在外?”張煌言也曾聽說過類似的言論,但他稍一思索就否定了:“再說,福王是帶著妃子、宮人一起投降的,就是想私藏也不可能守得住秘密。”

  “嗯,滄水言之有理,”朱以海立刻被張煌言的分析說服了,但是他馬上又拿出一個說法:“好像也有人說鄧名是蜀王之后。”

  “這個倒是有可能,不然為何他會在四川?微臣還看到鄧名手下有不少川軍將士。不過肯定是遠支,因為蜀王的近支都被西賊害了。他要真是蜀王之后,為何文督師遲遲不提?微臣估計一定是身份難以考證,所以文督師感到棘手,需要花費時間尋找證人。”

  “也可能是身份太過驚人了。”朱以海意味深長地說道:“寡人還聽說,鄧名有可能是烈皇的遺孤。”

  “不可能!”張煌言斷然反駁道:“這個謠言是虜廷的川陜總督李國英傳出來的,李國英純屬穿鑿附會,瞎猜一通就往邸報上寫。”

  “空穴來風,豈非無因。”朱以海似乎對張煌言如此不假思索地反駁有些不滿,在他看來如果鄧名真是烈皇遺孤,那對振奮天下人的信心有巨大的好處。

  “確實不是,”張煌言苦笑一聲:“此事微臣敢用性命擔保。”

  “不要太早下定論。寡人可知道,烈皇的五皇子(俗稱三太子)下落不明。”朱以海仍抱著希望:“聽說年紀也差不多。”

  張煌言愣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請罪道:“大王恕罪,微臣其實知道烈皇五皇子的下落,所以才能斷定鄧名絕非其人。”

  “什么?”朱以海又驚又喜,聲音都顫抖起來:“你知道五皇子的下落,哈哈,這么大的喜事為何要對寡人隱瞞?現在五皇子人在何處,可是在舟山?為什么不傳檄天下,激發忠貞之士的信心?”

  張煌言又是一聲苦笑。天下士人一提起烈皇殉國,無不扼腕悲嘆,就連滿清都自稱是為崇禎報仇而來。在攻破北京為崇禎發喪后,滿清更把自己宣傳成中原士人的恩人,為他們報了君父之仇。

  當得知朱慈煥的下落后,張煌言時刻想著把三太子護送到明軍的控制區。只要朱慈煥平安出現,天下人就會把這看成一個奇跡,是一個征兆,證明上天依舊眷顧大明,天命并沒有發生轉移。即使是販夫走卒,也可能會因為朱慈煥的號召而奮起為大明出力。就好比朱以海和張煌言這兩個人,盡管他們和朱慈煥的利益并非完全一致,但仍然會為這個消息所激動。

  在鄧名的前世,雖然朱慈煥只是想用他的身份換取一些生活上的便利,但他所過之處,無數人拋家棄子,甘愿追隨他而與龐然大物的清廷做殊死一戰。

  朱慈煥化名王士元,一直在清軍占領區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張煌言始終保守著這個秘密,連他的同盟鄭成功和魯王都沒有告知。而在余姚見到王士元后,張煌言的滿腔熱血都被澆滅了,他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是仍在堅持抗清的明軍的希望。

  聽完張煌言的詳細敘述后,朱以海氣得拍案大罵:“你找錯人了!這絕不是烈皇的皇子,烈皇的兒子再不肖也不會如此。烈皇的五皇子一定不在世了,如果五皇子還在的話,他一定是鄧名這樣的人!沒錯,五皇子身上流著烈皇的血脈,他一定會是勇敢的宗室。”朱以海發了一通火后,無力地坐在椅子上。他曾經非常希望鄧名就是傳說中的烈皇遺孤,顯赫的身份再加上英勇無畏的名聲,不難想象將會給天下的百姓帶來怎樣的震動。但現在,朱以海決定和張煌言一樣把這個秘密保守下去,如果讓人們知道了三太子的真實性格,對所有心懷大明的志士都會是致命的打擊。

  張煌言又想到鄧名身上的種種謎團:“廣州陷落時邵武之子下落不明,這些年鄭成功一直在找尋他。那個王子當時歲數多大?是四、五歲,七、八歲,還是十歲多了?鄭成功一直絕口不提,我總覺得他是在轉著冒名頂替的念頭,回頭我得想辦法查清楚。”

  “你確定鄧名是遠支的宗室?”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后,魯王再次問道。

  張煌言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堅持原先的看法:“是的,應該是宗室,不然文督師不會這么放心,把大權交給一個不知來由的年輕人。文督師肯定是心里有數,但苦于難以證明,如果是近支就不難找到證人了。”

  “嗯,遠支難以號召人心。”朱以海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下什么決心,他又問道:“聽你說,延平對鄧名的印象不錯?”

  通過觀察金、廈官府的態度,朱以海感覺鄭成功對鄧名很有好感。號稱鄭成功左膀右臂的甘輝、余新二人都是鄧名救回來的,還有幾個鄭成功的心腹大將也受到了鄧名的救命之恩;這些人從來沒有掩飾過對鄧名的感激,這也表明了鄭成功的傾向——如果不是鄭成功默許,很難想像他的手下會無所顧忌地表達對鄧名的敬意。

  剛才張煌言在敘述南京見聞的時候,朱以海感到鄭成功對鄧名的善意。對延平郡王來說,這種情況可是相當罕見的。在朱以海的印象里,除了對鄭監生有賜姓名之恩的唐王(鄭成功原名鄭森,隆武帝不僅賜給他國姓,還給他起了“成功”這個名字),很少見到鄭成功對宗室表現出如此馴服的態度。

  “確實不錯。”張煌言答道,他在心里說道:“何止不錯?不過這個先不用對大王說,等我心里有了數,以后再提也不遲。”

  “嗯,不知道他的輩份如何,如果恰好比寡人矮一輩的話…”朱以海輕聲說道:“寡人無嗣,欲求一個杰出的宗室后輩傳承本藩。”

  魯王本有四子,皆在戰爭中殉難,現在沒有任何子嗣。

  張煌言聞言大驚:“千歲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看著魯王的王子一個接一個遇難,張煌言的心中也是非常悲痛。他曾暗暗發誓,一定要輔佐魯王重新登上監國之位。對于魯王付出的的犧牲來說,張煌言覺得一個監國之位并不過分。

  “寡人的身體如何,寡人心中有數,”魯王微微一笑:“恐怕是時日無多了。就算再有妃子懷孕,也未必就能養活長大。本藩是太祖的親藩,時逢國難,寡人的兒子遇難也沒有什么好說的。若是大明果然不存,寡人亦不獨生。”說到這句話時,魯王臉上露出堅毅之色。

  在鄧名的前世,魯王死后有遺腹子出生,繼承了他的藩王之位。

  施瑯進攻臺灣的時候,鄭成功的后代——十二歲的鄭克塽,因為年幼被權臣挾持投降了滿清,其他逃亡臺灣的明宗室也都跟著一起投降。末代魯王卻慷慨陳詞,絕不國亡獨存,自焚而死。除了后來被清廷搜出來的王士元,末代魯王是最后一個殉國的明宗室——或許說就是最后一個,因為王士元根本不承認自己是明宗室,也不想殉國。但清廷還是以冒充宗室的罪名將王士元處死。

  “終歸是太祖的親藩,若有一線希望,寡人就不希望本藩在寡人的手中斷絕。”朱以海毅然決然地對張煌言說道:“幫助寡人好好查一下鄧名的身世,若他果然是我大明宗室,就讓他承續寡人的親王之位吧。如此對他是大有好處的,他不會不答應。”

  “只是…”張煌言還要爭辯。

  “不要多說了,有這么一位神武的親王是大明和天下之福。國難臨頭,寡人豈會舍不得本藩的王位?要是因為寡人的貪心給社稷造成危害,寡人就無法去見列祖列宗了。你告訴他,便是將來萬一寡人有了親子,也要認他為長兄,絕不與他爭奪本藩王位。若是他與寡人平輩,那寡人便在先王靈位前認他為弟,同時向列祖列宗起誓傳位于他。”朱以海鄭重地對張煌言說道:“有勞愛卿了。”

  自從魯王放棄監國位置后,他還從未用這兩個字稱呼過張煌言。后者停止了爭辯,起身肅然行禮道:“微臣敢不竭盡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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