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士卒而驕于士大夫。”周培公對胡全才回答道。這本是陳壽在《三國志》中對于關羽的評價,他覺得用在鄧名身上也挺合適的。
“善待不善待士卒不知道,但驕于士大夫是肯定的了,他這是有意的羞辱湖廣士林啊。”鄧名給每個幕僚也發一兩銀子的事情,剛才胡全才已經從眾人口中聽說了。雖然還沒想通鄧名為什么要這么做,不過挑撥本地縉紳和鄧名關系的機會他絕不輕易放過。
“他倒不是有意羞辱。”沒想到周培公居然沒有附和胡全才的說法,而是反駁道:“看上去鄧名根本不知道他這么做是使士人蒙羞,所以也就稱不上有意羞辱。”
“哦?”胡全才對周培公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他身為清廷的封疆大吏,已經不太習慣受到別人這樣直截了當的駁斥了;鄧名是敵人,就算他真的不是有意羞辱湖廣士林,周培公也應該站在湖廣總督的立場上,說一些討伐他、攻擊他的話才對。
“若是有意羞辱,那他在給我們銀子以后,就該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發火,或者欣賞、嘲笑我們臉上的羞愧之色…”周培公沒有覺察總督大人的不快,仍然絮絮叨叨地往下說。
剛拿到那一兩銀子的時候,周培公也和其他人一樣,認定這是鄧名在羞辱他們這些讀書人,不過他沒有立刻表現出來,而其他的人更沉不住氣。周培公看到那個老年的幕僚暴跳如雷的時候,鄧名表現得不知所措,等那個人大喊大叫地把銀子扔在地下后,鄧名更是露出了震驚之色,顯然并沒有預料到他行為的后果,所以不像是誠心做的,更和有意羞辱扯不上關系。
在周培公看來,鄧名的行為只能說明他無知無識,不懂得如何與讀書人相處;或者說鄧名驕傲自大,他是用一種俯視的眼光來看待縉紳和普通士兵——在九天之上看地面,當然大象和田鼠看起來都一樣,都和螻蟻差不多了——因此鄧名對不同的人給予了同樣的待遇。
“好了。”胡全才不耐煩地擺擺手,他沒興趣與周培公探討鄧名是個什么樣的人:“本官已經下令從夷陵、江陵等地調回了兵馬。”
抽調江防部隊回援武昌這件事,遲早都會為大家所知,胡全才提前告訴周培公就是表示一下對他的信任。
“這是為何?”周培公不解地問道。
胡全才知道周培公沒有任何軍事經驗,周培公關于鐘祥城防發表的那些胡言亂語更加深了這個印象。不過他還盼望這個年輕人有點才能和機智,對胡全才的軍事部署能夠理解。但周培公這個問題一出,胡全才就感到徹底失望了,覺得此人在軍事方面的嗅覺實在太差,居然在明軍營地里呆了兩天還對明軍的攻擊意圖一無所知。
不過,對于年輕人還是要教育為主。俗話說“莫欺少年窮”,周培公這么年輕,將來在官場上能夠走到哪一步還很難說,胡全才自己就算用不著,也要為子孫后代盡可能地積攢些人脈。
胡全才把自己之前的分析又對周培公講了一遍,指出明軍對武昌的總攻已經是迫在眉睫。至于鄧名釋放這些幕僚的意圖,其實也不是單純為了羞辱他們,而是想借他們的口放出一些煙幕彈,制造假象,麻痹湖廣的清軍。不過胡全才當然不會中這種淺薄的詭計,敵人的意圖已經暴露無遺了。
分析一番后,胡全才就坐等周培公的稱贊了。見對方楞了半天沒有說話,胡全才還以為周培公是被自己滴水不漏的推理震驚得無言以對了。
“總督大人判斷有誤!”卻沒有料到周培公一開口就否決了胡全才的推斷,更想不到的是,周培公雖然拿不出任何有理有據的反駁理由,只是一口咬定他見過鄧名本人,覺得對方不是一個滿腹鬼蜮伎倆的小人,使不出這種手段。
“什么叫鄧名不是這種人?”胡全才聞言,不由得大怒:“你說鄧名不是這種人,那你就是說老夫是一肚子鬼蜮的小人嘍?”
話不投機半句多,胡全才立刻起身端茶送客,把周培公趕走了。如果對方不是個年輕舉子,胡全才說不定會讓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頓。湖廣總督上任以來很少受過這種窩囊氣。
怪不得鄧名給他一兩銀子就轟回武昌來了,真是個不識好歹的蠢貨!沒能享受到贊譽反倒生了一肚子氣,湖廣總督算是把周培公這個家伙恨上了。
離開湖廣總督府,周培公返回家中。他本是荊門人,父母雙亡,帶著妻子住到武昌來讀書,考中舉人后被招攬入湖廣總督幕府做事。
見到丈夫回家,周夫人當然驚喜不已。雖然早先已經有人來報過平安,但見到周培公安然無恙后還是悲喜交加,忍不住哭泣流淚。
聊起這段時間的經歷,妻子也向周培公問到明軍統帥、身世神秘的鄧提督。
“善待士卒而驕于士大夫。”周培公對鄧名的評價依舊不變。在湖廣總督和其他清朝官吏面前他沒有過多地談到鄧名,但在妻子面前顧忌就少了很多:“據我所見,湖廣總督、已故的漢陽總兵也不把手下的每一個小兵都當人看待。但鄧名卻能釋放俘虜,不虐待降兵,連那些剛剛和他血戰過的敵兵,他也懷有惻隱之心。”
周培公嘆了口氣。
剛剛被明軍俘虜的時候他也非常害怕,擔心被殺,擔心連累妻子或是再也見不到她,但周培公絲毫沒有想過那些被俘清軍士兵的生死。直到聽說鄧名釋放武昌降兵的時候,周培公才突然意識到這些降兵僥幸逃脫了死亡,雖然他們目不識丁而且地位卑賤,但也和自己一樣有著恐懼和悲哀。被俘的幕僚和清兵不久前還是明軍的敵人,鄧名居然能知道他們的痛苦,這真讓周培公感到萬分的驚奇。
“類似吳起嗎?”周夫人以為丈夫的意思是鄧名善于拉攏人心。
“不是。”周培公搖頭道:“吳起想辦法減輕士兵的苦難是有他的目的,是要讓士兵為他效死拼命;而鄧名不一樣,是能體察別人的苦痛,周圍的人受苦會讓他感到難以忍受。”
“這不是仁嗎?”周夫人聽到丈夫對敵酋的評價,吃驚不小。
“是啊,很明顯跟吳起不同,這是惻隱之心。”
不過周夫人還是感到難以置信。聽到周培公談起剛才在總督衙門的見聞后,周夫人也覺得胡全才的分析比較有道理。
“不然,我在鐘祥呆了好幾天,不止一次見過此人。故漢陽總兵領軍強攻城墻的缺口時,他一直手擎大旗站在城墻上,沒有畏懼之色。平時的談吐也絕非像一個奸猾之徒。”周培公說著就側過頭,讓妻子看他的后腦勺。
周夫人輕輕地驚呼了一聲,借著蠟燭的光亮,她赫然看見丈夫的辮子還在。
“不僅我們幾個幕僚,就是鐘祥周圍的百姓,我看見很多人也還留著辮子。”
以往明軍見到梳辮子的人統統都給剪掉,為的是讓人因為沒有退路而和清廷血戰到底。但鄧名覺得這個做法其實意義不大,清廷的官員并非不通權變之術,減掉了辮子只是給清廷小吏禍害百姓制造借口,而且無論如何,最終受害的還是那些老百姓。
因此鄧名從宜城之戰以后,就和夔東眾將約定,既然夔東明軍不打算在湖廣守土不失,那么就不要強行剪去百姓的辮子,那些參加明軍的士兵自當別論。
周培公等幾個幕僚被俘后,明軍對這些讀書人也比較客氣,他們就關在距離鄧名營帳不遠的地方。明軍沒給他們剪辮子,因為剪了辮子也不能阻止他們返回清廷那邊;其次鄧名自認為和滿清不同,滿清是強制剃頭,如果明軍強制剪辮子,就降低到與滿清相同的水平了。
“他還給我們看了他的頭發。”周培公告訴妻子,鄧名也留著辮子,而且他的衛士們也有,在明軍控制區他們就把頭發散開,要混進滿清控制區以前再扎起來:“頭一、兩天,他對我們說可以先留著,說不定哪天他需要我們與他一起混進朝廷的地盤,要是立刻剪斷了會不方便。”
周夫人聽完后愣愣地半晌沒說出話來。
周培公又嘆了口氣:“他知道我們會千方百計地逃跑,知道我們不甘心把辮子剪了,就幫我們找個開脫的借口。如果這不是仁心,我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了。”
“可是他只給了每個幕客一兩銀子,”周夫人低聲說道:“和那些當兵的一樣。”
“所以我對湖廣總督說過,鄧名這個人太無知、太驕傲了,他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而不是刻意羞辱我們。”周培公在回武昌的路上反復回憶這幾天的經歷,覺得鄧名不是個以羞辱他人為樂的人。
“只有老爺會和總督大人實話實說!”周夫人有些擔憂:“老爺以為別人都想不通么?以為別人都看不清鄧名是個什么樣的人?可是大家還不是順著總督大人,跟著一起罵他。”
今天的宴會上,幕僚們把辮子展示給胡全才看過,眾口一詞譴責鄧名不安好心、居心叵測,具體是什么樣的壞心思,就有待胡總督去挖掘了。
見周培公默不作聲,周夫人放緩了語氣,小心地試探道:“老爺莫非?”
“沒有!”周培公知道妻子懷疑自己對朝廷的忠誠,立刻斷然否認道:“我本來是個白身,一身的功名都是朝廷給的,已故洪經略、現在的胡總督對我優待有加。再說…”周培公稍微停頓了一下,聲音放低沉了一些:“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哪怕是英雄蓋世也沒法逐鹿中原。這個鄧名放不下惻隱之心,還想同當今圣上爭天下嗎?”
轟走了周培公以后,胡全才坐在衙門里苦思鄧名各種舉動的背后深意,無論是怠慢縉紳還是允許百姓不剪辮子的行為,都很令人生疑。胡全才斟酌再三,分析出了一系列的問題,雖然想到許多預防的辦法,但也不敢說洞悉了敵人的全部險惡用心。
“沒用的書生!”一想起周培公的胡言亂語,胡全才就一陣陣怒氣上涌,周培公居然會認為對方沒有太多心計,這實在讓胡全才感到太意外了,難道周培公讀了這么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里去了么?
若鄧名真是個匿名的宗室子弟,王府里的太監、長吏哪一個不是陰險狡詐之徒,從這些人身上別的學不會,壞招數還能少學了不成!若鄧名出身草莽那就更了不得,聽說才二十幾歲,年紀輕輕就成為一群賊人的領袖,豈是易與之輩?
在心里一遍遍地回憶了自己這輩子見過的的各種老謀深算之徒,胡全才感覺鄧名施展出來的手段前所未見,無法從這些人生經驗中得到借鑒;然后又在心中一本本地檢視讀過的書籍,想從歷史上的大奸大惡之徒中找到相似的行為。
胡全才的擔憂越來越重,想到那些出名的奸雄,更感到武昌危機四伏。
胡全才喚來一個幕僚,讓他迅速寫就新的命令,命令岳州的洞庭湖水師不必遵照前令繼續保護湖口,而是與江陵、夷陵的駐軍一起全速返回武昌。胡全才把這個命令連同一根令箭交給一個親衛,讓他星夜出發去上游傳令。
派走了傳令兵后,胡全才坐在書房里發呆,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個衙門里坐多久,對能否守住武昌也完全沒有把握。
愣神了一會兒后,胡全才看了看桌案上那個滿滿的令箭壺,突然心中一狠,軍情如此緊急,眼下只能以守住武昌為唯一目的,決不能貪多求穩導致處處薄弱,最后卻什么也沒能守住。
“來人啊!”胡全才高聲喚來一大堆幕僚,讓他們一起動手,火速起草給湖南各府縣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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