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數里后鄧名等人停下腳步。今夜風急云密,看不到月亮和群星,暗空中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風雨。鄧名一直望著來路方向,在深深的夜色中他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幾個紅點,大概是昆明守衛在城頭點燃的火炬,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之間,像是打了一個閃,不過不是平時打閃那般的白光乍現,而是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猛地騰起一片紅霧,半個天空被映成紅色。在紅光出現之前,周圍的景物隱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但紅光映亮了山巒、湖泊、草木,也映襯出遠處灰色的城樓和城墻,昆明城的輪廓浮現出來,緊跟著一記狂雷般的轟鳴聲傳來,眾人坐下的馬匹都不安起來,紛紛打著響鼻。
“好家伙!”周開荒在黑暗中已經有些不耐煩,時刻在焦急地等待著,但是當這一刻終于到來的時候,他感到周圍的大地好像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數里之外武庫旁邊的那個清軍軍營里,士兵的感受和周開荒就完全不同了。
之前城外眾人還毫無察覺的時候,這個兵營的守夜人和巡邏隊就發現了武庫似乎有點異常,看到有紅光從庫區后透出——儲存皮革、棉花、衣服的倉庫里,導火索要短得多,它們的香燭先被點燃所以率先引發了火勢。裝皮革的倉庫最早起火,屋頂也迅速被燒穿,此時用來引燃火藥庫的那幾根香燭還沒有燒到頭。
察覺到異樣的幾個巡邏兵議論了一會兒,覺得庫區圍墻后透出的紅光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現象,一個軍官考慮了一下,就帶著幾個人走到倉庫的大門前問話,但任憑他們喊破喉嚨,里面也沒有人作答。這時已經有好幾個倉庫開始熊熊燃燒,火藥倉庫的導火索也燒到了倉庫內,可大門外的清兵并不知道危險,他們看到紅光越來越濃,還有陣陣煙霧騰起,知道倉庫里出了大事。
又喊了幾聲,軍官命令人去推門,但沉重的大門紋絲不動。這個軍官倒是知道倉庫區還有一個偏門可以讓人臨時出入,但這個偏門居然也被鎖住了。眼看兩個門都不通,又沒人回答,軍官不再猶豫,決定下令翻x墻進去開門——他不知道里面的門栓也被鄧名鎖上了。
這個軍官還回頭命令身后的一個士兵跑步回營,喊醒全營士兵準備協助救火。作為駐扎在倉庫旁邊的軍隊,軍官知道倉庫內有儲存著大量涼水的水缸,有許多特意開鑿出來的水井,每一口井上都有抽水的小型腳踏提水車。
幾個士兵疊起人墻試圖翻越過墻,另一個士兵也聽明白了軍官的命令,轉過身就向著兵營的方向跑去。就在此時,軍官突然感到周圍的世界好像瞬間變得明亮無比,彷佛是從深夜突然到了正午:路邊的石頭、四周的街道、士兵身上的衣服和面容都好像和大白天一樣清楚…
還未等軍官對眼前的異象產生疑惑,他就感到自己好像突然騰云駕霧,腦袋里隆隆作響,眼前的景物飛快地變換著、扭曲著,周圍好像是一片光明、又好像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當這個軍官恢復觀察周圍的能力時,他發現自己正趴在地上,下巴上感覺粘粘的,他伸手抹了一下,借著周圍的亮光他看到滿手都是血——是他自己的血,但卻沒感覺到疼。
軍官奮力想站起來,但感到腰腿發軟,有點類似大醉之后的感覺。他在地上掙扎的時候,看到周圍的士兵一個個也都在地上翻滾,剛才疊羅漢要翻x墻的幾個士兵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有個人仰面朝天躺著,被震的五官出血。還有有個滿臉都是擦傷和血跡的士兵好像正沖自己喊些什么,軍官只能夠看到那個士兵大張著嘴做出一些動作,但他一個字也聽不到,腦袋里好像有好幾口大鐘在敲。不但聽不到任何東西,而且這些口大鐘每敲一次都震得軍官身體一軟,差點再次趴倒在地。
這時軍官才感到奇怪,為何周圍是這么的明亮?他抬起頭看向天空,只見庫區上方就像是在放煙花一樣,不時有一簇又一簇的焰火竄上夜空。第一次大爆炸后又開始了一連串的連續爆炸,殘余的火藥和其它裝著硝石和硫磺的倉庫緊隨其后,現在存放布匹和棉花的倉庫也一座跟著一座開始炸起來。
不過現在遠沒有第一次爆炸時那么驚人,第一次震響時猛烈的爆炸把整個火藥倉庫和它周圍幾座小倉庫的屋頂、四壁都一起掀飛,隔壁銃炮倉庫的一門重達千斤的火炮也被沖擊波送上半空,那門火炮就像一張被拋起來的撲克紙牌,在空中翻轉飛舞著,一直飛過庫區的外墻,落到遠遠的城區那邊去。
其它被拋入空中的火藥袋、硫磺飛起幾十米高,在空中爆炸、燃燒,化作漫天的火雨,嘩啦啦地澆下來。此時軍官的身邊地上,到處都是這些滾燙的火粒,他面前庫區的頂上是沖天的火光,向周圍吹著灼熱的風,其中倉庫連綿不絕的爆炸把更多的煙火送上半空,整個庫區現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口,不停地噴吐著紅光、煙霧和照亮夜空的火雨。
被從頭頂落下的火粒燙了幾下,軍官掙扎著站起,看著地上忽明忽暗的火星——這些閃爍著的紅色顆粒密密麻麻鋪滿了整個大地,誰也不知道剛才那次爆炸到底噴灑出來多少。軍官背后街道上、屋頂上也落下了不少,這些已經無人居住的民房頂上的茅草和木板正在發出焦臭的味道,氣味迅速地變濃,和彌漫在空氣中的硫磺焦臭混雜在一起。實際上從這里到幾個街區之外都落下了這些火粒,只是密度不同罷了。
再次抬起頭,軍官看著仍不停噴灑火雨的庫區天空,知道一定要盡快開始救火,不過還不等他喊出這個命令,剛剛站直身的軍官就感到腦袋里好像又是幾口大鐘同時作響,轟隆一下子震得他再次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雙手扶在地上,軍官感到一股劇烈的惡心從腹部直沖上胸膛,然后從喉嚨中噴涌而出。這個軍官和幾個嘗試站起來的士兵們一樣,都趴在地上嘔吐著,隨著開始嘔吐,他們的感覺也稍微恢復了一些,現在他們全身上下都開始作疼。
在這個軍官背后的軍營方向,也有一些清軍士兵的人影,他們距離爆炸現場較遠,但一個個看上去也是東倒西歪,像一群喝醉酒的人般搖搖晃晃,不得不用力扶住周圍的東西來保持平衡。這是另外一些巡邏兵和兵營值夜的衛兵,他們站起來后雖然也有人感到惡心,但大部分還沒有出現嘔吐現象,他們想過來看看究竟,但就是無法走出一條直線。
洪承疇府中。
被那聲轟鳴嚇了一跳,一個將領吐了下舌頭:“好響的雷,今天這場雨可小不了。”
不過話才出口,這個將領自己也感覺有點不對了,和屋內的另一個將領一起跑到窗口,推開窗戶向天上望去。倒是能看到天上滾滾的陰云,但沒有看到一顆雨點,也沒有看到在云層間竄動的銀蛇。為什么能看到陰云呢?因為天空被染上了一層紅色,而這紅光似乎是從房子的另一邊發出的。
“不好!”兩人中沒去喝酒的那個頭腦反應較快,他大叫一聲就離開這面窗戶向房子的另一側跑去。另外一人楞了一下,也急忙轉身離開,扶著洪承疇走出房間趕向戶外。
離開室內來到房子的另外一面時,洪承疇已經可以看到夜空中升騰的紅光和焰火,還有半空中繽紛的火流星雨。
“啊!”
“啊!”
看到這火光已經映紅了好大一片天空,洪府的官兵都驚叫起來,剛才那一聲巨響才過去沒有多久,怎么火勢會燃起得如此之快?
“這是武庫的方向吧?”眾人之中洪承疇最快恢復判斷能力,他大聲問了一句,可是沒人回答。周圍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頭頂上發紅的天空,被照亮的夜空正急劇地擴大,迅速地變得更加明亮,火勢的發展超乎所有人的預料。見狀洪承疇知道再也耽誤不得,他低聲罵了一句:“兩個酒囊飯袋,無能誤國!”
剛聽說那個保寧千總深夜去武庫,洪承疇就覺得有些不對,不過這個人膽大包天竟然在武庫中放火,實在還是出乎他的意料。在重兵云集的昆明周圍進行這種破壞,在洪承疇看來和自殺也差不多了。當然,用幾條人命換十幾萬大軍的軍需倉庫,對方大概覺得很合算吧。
“馬上去武庫救火。”洪承疇覺得武庫那么大,一時半刻未必能燒盡,其中儲備的大量物資十分重要,很多都是多年生產出來,歷盡辛苦跟著大軍一起運輸到昆明的。現在的首要目標已經不是抓人。洪承疇重新分派任務,他讓一個將領馬上帶著手邊所有的人趕去武庫,沿途叫上所有遇到的清兵,盡快設法將武庫大火撲滅,盡可能地搶救其中的物資。
另外洪承疇又派了兩隊人去武庫周圍的街區巡邏。他覺得對方明目張膽地放了這把火后,多半也不想活著離開了,可能會在周圍點燃更多的火。洪承疇派出人馬在這些地方仔細搜尋,若是見到有人縱火就捉拿人犯、撲滅火頭。
完成了這些部署之后,洪承疇為了以防萬一,還下令幾個士兵持他的令箭通報各個城門,嚴禁任何人離開昆明城,即便自稱是吳三桂的親衛也不行,若遇到這樣的人也必須要先行扣留,然后派人向平西王府核實身份。
洪承疇還不是很悲觀,以前他遇到很多次細作縱火,即使數百細作一起動手也被洪承疇控制住了,沒能鬧出多大動靜,而今天對方的人手還不太多。雖然剛才那聲響雷給人帶來不祥的預感,但洪承疇覺得武庫內雖然看守不多,但有一個兵營就在附近,火勢應該很快就能控制住——損失肯定會很大,但未必不能彌補。
看著手下將佐點齊府內兵丁,帶隊離開洪府,洪承疇又一次向火光處看去。他看得并不是很真切,因為他的眼睛已經很不好了——看文字都變得很費勁,常常像有一層薄霧蒙在眼前。洪承疇又命令人去通報吳三桂,不過他決定先不提自己對那個保寧千總的判斷,這個時候要務是救火而不是分辨責任。而且洪承疇相信吳三桂很快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沒有必要把平西王惹得惱羞成怒。他給吳三桂送去的消息里,只是讓后者盡快動員手下全部的人參與救火。
下達完這一系列應急命令后,洪承疇想了想,決定自己親自去前面一趟,近距離監督手下將領救火,免得有人在這個時候弄出差錯,給云南清軍帶來不必要的損失——對李定國的部隊即將發起全面的進攻,這個時候每一分物資都很重要,都能讓清軍更早地取得決定性勝利,摧毀最后一個漢人朝廷。對這一天洪承疇已經盼望了不少年,這個夢想時刻激勵著他更加勤奮的工作。想到這里洪承疇急忙回屋去換衣服。
不過火勢的發展遠比洪承疇想像的要快,沒有人能夠進入起火現場,大爆炸發生后進入火災原發地是否還有意義也成為疑問。那個被洪承疇寄以厚望、距離武庫只有一墻之隔的清軍兵營,此時也有不少營帳開始起火。由于距離太近,這個軍營幾乎是沐浴在火流星雨中,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兵們被那巨響驚醒后,就看到有些紅通通的硫磺顆粒燒穿了頭頂上的帳篷,直接落到自己的被褥上來。
一時間兵營內人聲大嘩,有人被燙得大喊大叫起來,沒有被燙到的士兵們也紛紛跳起來,在已經滿是硫磺和火藥味道的營地里撲打眾多突然竄起來的火苗。軍官們涌出來維持秩序,其中不少人和士兵們一起看著隔壁沖天而起的火焰發呆,沒有一個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倉庫周圍的兩三條街道內,房子上或多或少都落上了火星,大部分被噴上半空的火星都在空中熄滅,被卷到空中爆炸的殘余火藥多數也化作了青煙。至于那些落地時仍沒熄滅的火星,其中大半很快也自行燃燒殆盡。
但也有一些火星,在熄滅前烤焦了房屋頂上的茅草,或是把木板熏出一個黑圈。漸漸的,從這些焦黃彎曲的茅草和焦黑的木頭上,升起了一股股的煙,然后逬發出明亮的火苗。
最靠近倉庫的整整一圈街道,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從各個地方騰起了火苗,和滿是士兵的兵營不同,這些沒有住戶的居民區的火焰無人關心。很快小股的火苗就形成大團的火焰,或是合并起來,開始吞噬這些無人照料的房屋。
在第一圈街道的火勢不斷壯大的同時,距離倉庫還要再遠一條街的民房也開始被火光照亮,這些街道的屋頂上落下的火星密度要少一些,出現的火苗也要稀疏得多,沒能迅速匯合起來,但隨著時間它們也在不斷地燃燒。在更遠一些的地方,東一串、西一串地出現了火舌,不過它們的密度小,大部分都在孤零零地獨自燃燒,可能好幾間房子里,才有那么一叢還很不起眼的火苗,這些無人控制的火苗在慢慢地舔食窗戶上的紙張、房頂的的茅草。
最靠近倉庫區的街區已經是火光滔天,兇猛燃燒的大片房屋上火焰高達數米,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火區生出強勁有力的熱風,把一束束還在燃燒的茅草和木條吹上半空,這些東西又被空中的急風吹得更遠,播灑到更大的范圍里去。
看到這樣的火勢,本來還打算去庫區救火、至少也要保住自己營地的清兵當機立斷,馬上放棄了這些已經沒救的街區和他們的兵營,飛快地向上風區撤去,對愈演愈烈的火勢再也不做任何控制。
火焰就這樣在空無一人的居民區急速地蔓延著,很快就橫掃數個街區,有一股徑直向著昆明的糧倉燒去。
那聲巨響同樣驚動了糧庫的守衛和駐扎在糧庫邊上的五百清兵,一開始他們還覺得事不關己,看著遠處的火光議論紛紛,發表著自己對這場變故的猜測。軍營里一些嚴厲的軍官,還勒令士兵立刻回營,等待命令。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還沒有等到去救火的命令,這火頭就直逼他們的營地和倉庫而來。
沒受到阻礙和控制的火龍掃蕩了數以百計的民房,洶涌而來的火墻已經高達十米以上,此時還距離兵營很遠,但士兵們已經需要仰頭去看它。耳邊呼呼風聲大作,士兵們看到威脅倉庫和營地的火龍雖然還未到,但已經可以看到被它拋上去的雜物——椅子、桌子、門板、茅草屋頂,無數的東西燃燒著在天上飛舞,稀里嘩啦地向營地、倉庫還有四周的街區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