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昆明城在兵站里住下,趁著吃午飯的時候鄧名和衛士急忙進行了一些簡要的偵查。昆明城外戒備森嚴,但城內卻顯得相當寬松,兵站里有一些照顧飲食的伙夫,但并沒有如同城外驛站那樣到處都是衛兵。
現在云南境內到處都有西營殘兵出沒,昆明一帶剛剛平定,清軍在地方上又大肆劫掠過一番,他們也知道百姓對自己的敵意很重。所以吳三桂把原來住在城里的人全都轟走了,現在昆明城內沒有百姓、沒有外來的商販、沒有旅客,就連雜牌軍都沒有,三個多月里從來沒有發生過事故。就算有膽大包天的人企圖混進城來,也難以通過把守城門的衛兵的嚴格檢查。
經過初步的觀察,鄧名一行覺得逃離這個兵站并不是什么難事,但想要逃出城卻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鄧名收起所有鬧事的心思,打算低調地拜見吳三桂一次。
一路上,鄧名曾經旁敲側擊地詢問召他來昆明的原因,吳三桂的衛士明確地告訴他,就是要詢問一些有關東川府境內戰斗的問題——吳三桂時間有限,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情和一個小兵磨嘰,所以親兵的職責之一就是在吳三桂接見之前,讓鄧名明白他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不要耽誤了吳三桂的寶貴時間。
在路上的時候,吳三桂的衛士已經問過幾次,鄧名聲稱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們只是奉命從重慶去建昌受降,后來聽說有吳三桂的云南使者到了,就去會面,然后就遭到建昌兵的突襲,軍隊潰散,他們就撤到了東川府,然后沿著大道來到昆明,打算走貴州這條路返回重慶。至于東川府境內的戰斗,鄧名宣稱自己什么也沒有看到,在通過沿途據點的時候一切還都是好好的。他們通過以后,才看到身后的許多烽火臺被點燃,但是他們并沒有返回去看一眼。總而言之一句話,鄧名提供不了任何有價值的消息。鄧名絕不承認自己曾經拿到過東川府守將的令箭和印信——他作為一個保寧兵自然嚴守本份,除了接受沿途據點的招待外,絕對不會干涉他們的行動,也不會打探他們是否接到什么消息,更不會詢問他們傳遞的軍情內容。
吳三桂的這個親衛沒有談起東川府報上來的消息,鄧名也絕口不提此事。他早在通過東川據點的時候詢問過清軍士兵,知道他們收到了自己寫的那份假通報,其中提到了有一隊保寧兵,但并沒有人知道就是這隊保寧兵首先送出的通報。
吳三桂的親衛聽完鄧名的敘述,覺得這個人的用處不大。不過吳三桂既然交代了,那怎么也要把人帶回去給他看看,說不定吳三桂能問出什么有用的東西;而如果不把人帶回去,那就是這個親衛的失職了。
鄧名估計吳三桂不會把一個小小的保寧千總放在心上,所以讓周開荒等人做好準備,他下午跟著這個親衛去見吳三桂,等對方不耐煩把自己轟出來以后,大家馬上就啟程離開昆明。現在每多呆一刻都很危險,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有東川府的潰兵逃回云南,到時候把保寧千總“李名”飛揚跋扈的事情一說,上報到昆明,謊言立刻就會被揭穿。
吃完午飯鄧名離開兵站,周開荒等人就在里面等他回來,大家連行李都沒有打開,就等著鄧名一回來就馬上啟程。但一直等到日頭偏西鄧名也沒回來,眼看再不動身今天就沒法趕在城門關閉前離開了。
好不容易鄧名總算是回來了,但他們現在還不能離開,因為吳三桂根本沒有見鄧名。洪承疇剛剛返回昆明,和吳三桂、趙良棟二人商議即將對李定國、白文選發起的新一波攻勢,在這種重要的軍事問題前,吳三桂和趙良棟那個無關緊要的小賭博自然要放在一邊。
鄧名就這樣等了一下午,然后出來一個親兵讓鄧名先回去,明天再來拜見。因為吳三桂和洪承疇他們要用晚飯了,今天不會接見鄧名了。
周開荒等人聽完就連聲叫苦,若是吳三桂今日有事、明日又有事,豈不是要曠日持久地在昆明待下去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暴露的危險變得越來越大,可是進城的時候大伙兒把武器都交出去了,到時候就是想拉個墊背的都做不到。
李星漢則提議在城中放火。一萬清軍集中駐扎在幾個城門附近的營地里,大部分昆明城區都空蕩蕩的,就是偷偷點火也不會被發現,火勢得大到一定地步才會被發現。這些日子鄧名的手下差不多人人都成了縱火專家,見到這種特別適合縱火的局勢,真讓李星漢等人不覺技癢。
不過這個意見馬上就被大家否決了。夜晚點火倒是容易,但是一見到城中火起,守衛城門的士兵更不會放人出城,就憑這十八個赤手空拳的人,難道還能斬關而出不成?
“再等一天,如果明天吳三桂還不見我,我們就趁傍晚溜走。”鄧名覺得立刻溜走有些太顯眼,所以打算再忍一天,若是明天又無所事事,大概吳三桂的親衛也不會再對此事特別上心。
一些吳三桂的年輕衛士久聞洪承疇的大名,但卻是首次見到他。等見到這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后,一些衛士心底下都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失望。此時洪承疇已經老邁不堪,走路都需要緩緩而行,老得好像連眼睛都不怎么睜得開了,看地圖或是公文的時候需要把眼睛湊到近前。吳三桂和趙良棟對洪承疇說話時都拼命地扯著嗓子喊,但這位經略大人還是常常會聽不清,就算聽清了也很少發表意見,對吳三桂和趙良棟提出的各種計劃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好像精力已經完全不夠用了。
之前還有不少人總是津津樂道幾年前洪承疇臨危趕到湖廣的事,他阻擋住氣勢正盛的李定國,讓明軍從此再也無法寸進一步。再加上之前洪承疇為滿清南征北討的功績,那些沒見過此人的清軍官兵都覺得洪承疇肯定是個天神一般的人物。可看到洪承疇老邁年高的這個表現后,不少邊上的衛士,還有那些沒有和洪承疇打過交道的清軍將領,心里都暗暗覺得他真該回家養老去了——看來最近幾年在湖廣擋住李定國也未必是洪承疇的功勞,都老朽成這個樣子了,還怎么指揮大軍?不臨陣犯迷糊、不把部下送進虎口里就不錯了,多半當時李定國已經是強弩之末,洪承疇運氣好,適逢其會。
吳三桂準備的招待晚宴菜肴很豐盛,包括各種云南特產,有幸參與的眾將都吃得眉開眼笑。只有洪承疇仍是一副反應遲鈍的模樣,滿口的牙掉得不剩幾顆,只是嘗了幾口粥就把調羹放下了。
見洪承疇好像就要睡著了,吳三桂就說起了一些最近遇到的趣事來活躍氣氛,引起了一場又一場的滿堂歡笑。但洪承疇卻并沒就此提起什么精神,他勉力露出幾次微笑后,眼皮耷拉得更低了,眼看就要在宴會上打起瞌睡來。
“最近東川府那里有一件事,末將有些疑惑,還望老經略指點。”吳三桂說著說著就提起了東川府的戰事,趙良棟坐在邊上也插了幾嘴,兩人各抒己見頓時又是一番爭論。旁邊有幾個將領也湊趣議論了幾句,其中頗多荒謬之處,遭到了吳、趙二人的一致嘲笑。
爭了幾句后,吳三桂突然醒悟過來,這是招待洪承疇的宴會,怎么好不搭理客人,但等他轉頭再望向洪承疇那邊時,看到這老頭已經腦袋一歪,斜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老大人確實是累了。”吳三桂索然無味,就示意洪承疇的衛士們送他回去休息。
但洪承疇這時自己驚醒過來,接著就向在座的眾人致歉,聲稱自己歲數大了實在不經熬,他讓隨行的部將都留下繼續好好吃飯,自己在幾個衛士的攙扶下先行離去。
離開吳三桂的住處,坐上馬車后洪承疇就在車廂里閉目養神。現在他對這種人事交際毫無興趣,他覺得自己離入土不遠了,人際關系已經意義不大——對洪承疇來說最大的懸念就是滿清能不能深根固本,牢牢地把整個中國控制在手中。
洪承疇知道自己被天下人唾棄咒罵,他也知道自己在歷史上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評價,甚至就連他的滿清主子將來都不會講他的好話。至于什么“維護祖國統一”、“順應歷史潮流”、“促進各民族文化大融合”之類的美譽,洪承疇還不懂這些名詞,就算懂,做夢也不會指望能夠扣到自己的腦袋上。至于家鄉的故居,現在連洪承疇的親生母親和嫡親弟弟都拒絕回去住,連親人都鄙夷洪承疇到這種地步,他更不會想到有那么一天,這種人人路過都要吐一口唾沫的地方,竟然有人會把它建設成愛國主義的教育基地。
既然被世人罵得這樣慘,洪承疇就下定決心要幫著滿清建立萬世不拔之基業。如果中國人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被韃子統治,如果全中國的人到最后都是韃子的奴才——那么你們又能比我強到哪里去?
至于吳三桂和趙良棟的爭論,洪承疇剛才也聽見了,此時他在心里哼了一聲:“終歸還是兩個武夫,只會從軍事上想。這很明顯是建昌在鬧內訌,有人主戰、有人主降,主降的肯定還占了上風,所以主戰的就拼死一戰,要斷了建昌投降的后路。”
不過在吳三桂、趙良棟兩個人面前或是眾將面前,洪承疇沒有出風頭的興趣。剛才吳三桂不是說已經有人從建昌回來了么?洪承疇知道等吳三桂問過情況后就會了解真相,洪承疇覺得自己與其在那里費勁說服眾人,還不如回家再仔細推敲一遍今天吳三桂和趙良棟講述給他的進攻計劃。洪承疇覺得方案上沒有什么大問題。不過眼看就要幫助韃子拿下全中國來啦,馬上大家就都要和我一樣給韃子當奴才,再也沒機會翻身了,可不能在最后這個節骨眼上出個漏,給別人留下反抗韃子的機會。
兵站里,鄧名在和衛士們偷偷商議明日混出城后的脫逃路線,突然門口一陣喧嘩,聽起來像是有幾個騎兵趕到。
片刻后,另外一個身帶吳三桂親衛腰牌的清兵步入兵站,站在廳中高喊:“保寧千總李名!”聞聲鄧名就出去參見。
原來洪承疇離席后,吳三桂就告訴趙良棟已經有個目擊者被帶到昆明了,二人既然談起了關于東川府戰事的話頭,就讓衛士去把鄧名帶來問話。
得知情況后鄧名心中有喜有憂,喜的是在酒宴上,吳三桂可能更加不耐煩多問;擔憂的是酒宴沒有時間限制,吳三桂也有可能問起來沒完沒了。此外人多口雜,誰知道其他人會不會突然提出什么難以回答的問題來。懷著這種忐忑不安的心理,鄧名跟著吳三桂的親衛,獨自一人來到平西王的臨時王府。
親衛進去報告的時候,吳三桂他們的話題已經扯到了別處,人也有了幾分酒意。剛才派人去找的時候,吳三桂把那個帶鄧名來昆明的親衛找來問了兩句,知道這個保寧千總其實啥也不知道。現在談話的興致過去了,來人又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吳三桂眉頭一皺,就讓親衛把人轟走。但趙良棟在邊上說了一句,覺得既然來了就見一下為好,說不定這保寧千總還有點有用的消息,隨便問上幾句再打發他走人也不遲。
吳三桂一想也是,人都帶到昆明來了,不見一面也寒了衛士一片犬馬忠心。為了這么一個什么都不曉得的家伙再專門抽空,吳三桂也沒有這份閑心。
“帶進來吧。”吳三桂于是下令道。
鄧名就這樣被帶到了鬧哄哄的宴會上。本來已有幾分醉意的吳三桂,見到來人后倒是眼前一亮。這個年輕人看上去身體不錯——鄧名因為營養好所以發育良好,腰板挺直,相貌看上去也可以。
以吳三桂為將多年的眼光,他還看出這個年輕軍官身上有一股勇武之氣:“這是個上過戰場,打過仗、殺過人的漢子,還這么年輕,不錯嘛。”吳三桂在心里評價道。他邊上的趙良棟向鄧名掃了兩眼,心里對此人的判斷和吳三桂也差不多。
吳三桂問了一些東川府的情況,鄧名就按照事先想好的一概推說不知,自己只是忙著南下,打算繞道早些返回重慶,根本沒空去管后面的戰事。東川府境內傳遞的軍情報告,鄧名因為職權所限更是不可能詢問得知。至于建昌現在的情況,鄧名的說法和他送來的報告差不多,就是建昌目前是狄三喜主政,可能是為了獲取威信吧,就向李國英和吳三桂詐降,騙幾個清兵過去殺了立威。鄧名反復強調這都是他的猜測,具體實情并不清楚。
如果是一般人,那么談話大概也就到此結束了,吳三桂可能會扔幾個賞錢給這個跑了一通冤枉路的保寧千總,把鄧名打發走讓他明天離開昆明。不過因為鄧名給吳三桂留下的第一印象不錯,他就多問了一聲:“你們在建昌是怎么被伏擊的?”
兩個時辰后,洪承疇的部將從平西王府返回。一個心腹將領回到府中后見到書房依舊是燈火通明,洪承疇面沖著桌上鋪開的巨大的滇西南和緬甸地圖,正在皺眉沉思著,在他的手邊則是厚厚的一摞前線將領的報告。
“老大人太辛苦了。”這個心腹見狀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們在吳三桂的宴會上狂歡時,洪承疇卻獨自默默推敲著軍事計劃中的漏洞。
“王事豈容疏忽?”洪承疇淡淡地說了一聲,問了幾句晚宴上發生的事情。
聽到吳三桂把那個去過建昌的目擊者找來時,洪承疇微微一笑,頭也不抬地問道:“建昌誰主戰?誰主和?”
“嗯?”洪承疇的話讓將領一愣,他對洪經略可是非常熟悉,知道這老頭子看上去老態龍鐘,其實仍是寶刀不老、言必有中。
“難道建昌不是一派主戰、一派主降嗎?”洪承疇見部將沒有回話,就緩緩抬起頭,慢吞吞地問道:“那個保寧千總是怎么說的?”
“他說…”部將連忙把鄧名敘述的大概意思重復了一遍:看不到建昌明軍有內訌、分歧的跡象,很可能就是狄三喜為了立威。
“不對!”洪承疇沒聽完就開始搖頭。
吳三桂和趙良棟其實已經想到了明軍的軍事行動,但因為無法從政治上解釋所以又退縮回去,洪承疇卻很清楚在東川府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這個保寧千總的陳述與洪承疇認定的事實不符,讓明明一清二楚的事實變得模糊不清。剛才洪承疇沒提醒吳三桂,因為他覺得片刻后就會真相大白,這并不是什么特別要緊的事。但聽了心腹的報告,立刻讓洪承疇有了一絲不安:有人在設法蒙蔽滿清的將領,雖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明顯的是這個人企圖對韃子征服中國的大業不利!
“此人說話不盡不實,”洪承疇伸手從竹筒里取出一支令箭,扔給那個部將。此時他雙目睜開,其中更沒有一點遲鈍、渾濁之色:“速速前去,將這個保寧千總給本經略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