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譚弘的師爺,秦修采沒有什么實際的指揮權利——如果有的話說不定他就真湊出人手守衛大營了。但是秦師爺畢竟大家都認識,譚弘的手下對他的聲音也相當熟悉。當秦師爺宣稱數萬明軍已經出現在戰場上時,勉強撐著的譚弘余部就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之前譚弘還竭力向士兵宣傳對面的敵軍不過是一群散兵游勇,比己方更加疲憊、更難以持久,對此將信將疑的士兵為了安慰自己暫時選擇了相信,可現在他們卻聽說對方不是什么潰兵而是大隊明軍的一部分,至于這些軍隊是如何繞過他們的封鎖線的?士兵們不知道譚弘如何部署封鎖線的,也沒有余力去思考這些。
當初周開荒得知秦修采身份后不久就得到后方傳來的通報,說譚弘依舊在負隅頑抗,要周開荒視情況予以增援,他靈機一動就把秦修采挾持來,利用這個人瓦解譚弘軍中的斗志——在當時的大多數軍隊里,師爺在小兵眼中絕對是高高在上的,讀書認字的文人在普遍文盲的軍人中鶴立雞群,見到師爺大多數人都是要行叩頭禮的。為了加強震懾效果,周開荒還在秦修采講話前導演了一次火箭齊射。
并不是每個人都相信秦修采的話,譚弘就是一點兒也不信。從最初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后,譚弘馬上就意識到秦修采是在撒謊。
首先他早已經得到報告說文安之的大軍東返奉節,這么龐大的兵力調動很難隱蔽,譚弘不信幾萬明軍能在沒有大量船只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自己鼻子底下,他們連能不能這樣迅速地移動都是很大的疑問。而且若是文安之真的到了,雖然他手下以陸師為主,但那也絕不至于僅僅派這樣幾條小船來向自己示威。看著依舊漆黑一片的江上——射完火箭后周開荒又將引火用的火把都熄滅了,譚弘知道對方若是真有實力的話,不可能是這樣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剛才也會是銃炮齊射,而不是十幾支虛張聲勢的火箭而已。至于江上的船,譚弘感覺好像就是自己大營里的那幾艘——若真的是文安之來了,還會用他譚弘的船嗎?
不過譚弘能夠看破這些并不表示他不處于絕望之中,秦修采被俘就說明大營已經被攻破,大營被攻破就說明譚弘現在已經是喪家之犬,他沒有逃脫的辦法,也沒有人會來增援解救他,而明軍反倒獲得了他們急需的物資——如果大營沒有被焚燒而是完全被明軍繳獲的話。
想到這里譚弘向遠處張望了一番,沒有見到任何火光,不由得心中哀嘆了起來,他不能指望大營的留守將士在明軍趕到之前燒毀大營,不讓明軍繳獲輜重。因為留守將士若是有這樣的勇氣和冷靜的態度的話,他們完全能保衛大營不讓一群潰兵輕易將其占領的。
同時,趙天霸也明白過來,他立刻向鄧名建議道:“殿下,趁此機會趕快讓士兵們勸降,不要給譚賊收攏人心的機會。”
鄧名當然同意趙天霸的建議,不過他并不知道該如何勸降,幸好這也不用他下令,除了鄧名以外,明軍上下都知道勸降的常用口號,趙天霸要的就是鄧名點頭而已。見鄧名下令,李星漢馬上讓手下開始勸降,頓時就響起了明軍士兵的呼喊聲:
“早降,早降!”
“降者免死!”
“老鄉!別打了,都是老鄉不會害你們性命的!”
聽到李星漢這邊的勸降聲后,相鄰的明軍也紛紛開始勸降,眼見勝利在望,明軍士兵不想付出無謂的犧牲。
“卑職猜想,文督師是不可能這么湊巧抵達的,”周圍的士兵有不少也相信了船上的宣傳,趙天霸壓低聲音對鄧名說道:“不過周千總多半是破了譚賊的大營,他船上那個喊話的多半也是譚賊手下的重要人物,所以被帶來讓他向著譚賊喊話。”
“嗯。”鄧名也微微點頭,雖然他的反應稍慢,但也和譚弘一樣猜出周開荒有虛張聲勢的嫌疑。只要明軍拿下了譚弘的大營,繳獲了譚弘的船只,那文安之即使沒來也沒關系,消滅譚弘只是一個代價問題,而不是能不能的問題。
在四周都響起勸降聲后,譚弘還沒有想出脫困的辦法來。他知道首要任務是穩定軍心,不然什么辦法都不會有。四周的心腹親兵此時也都是一片惶然,在這種悲觀絕望的氣氛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譚弘這樣迅速意識到周開荒可疑之處的。
“這不是秦師爺!”看到周圍的軍官、親兵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譚弘大聲怒吼道:“這全是假的!賊人拿不下我們的大營,就想動搖我們的軍心,我們的援兵隨時都會到達的!”
就算譚弘不想讓其他人受騙,揭穿文安之大軍并沒有抵達,喊幾聲“文安之根本沒到”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他拿不出任何擺脫當前困境的辦法。首先士兵不一定會相信自己,其次他對士兵說大營的留守士兵會來拯救大家,以此維持著最后一點希望,可是等到現在也沒有救兵的蹤影,反倒是等來了秦修采的喊話,譚弘緊急之下想不出別的主意只能設法否認秦修采身份的真實性。
譚弘的親兵們把他的這番意思喊給遠近的人聽,士兵們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船上的周開荒聽到譚弘的宣傳后,馬上就讓秦修采報出譚弘軍隊的人數,各營各隊指揮官的姓名,以證實他師爺身份的真實性。
聞聲譚弘一聲長嘆,他很清楚被俘的正是秦修采本人,他只是想做最后的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脫險之策。他反復盤算若是全軍放棄河岸向山間發起突襲的話,有沒有什么突圍辦法。不過無論是爭取時間還是率軍突圍,都需要維持剩下這點兵力的團結,和秦修采對質只能把最后一點軍心士氣徹底摧毀。
事實上,士氣已經不存在了,在鋪天蓋地的勸降聲中,那些處于陣地邊緣的士兵偷偷放下武器,在黑暗中向李星漢的軍隊摸去——面對必死的絕望處境,這些士兵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一廂情愿地盼望同為萬縣駐軍的譚文舊部不會傷害他們。
剛才以為脫險在即的譚弘為了保存軍官而把他們不動聲色地向自己身邊撤回,這導致最初幾個士兵的投降行為沒有得到立刻制止,很快就有效仿者停止抵抗向明軍投降。越來越多的士兵離開隊列向對面投降時,譚弘的軍官們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他們全都處于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因為絕望而失去了正常的行動能力。
“降者免死,嘿嘿。”聽著周圍明軍的高聲呼喚,譚弘發出連聲慘笑,和手下的軍官一樣,因為完全沒有辦法面對不可避免的失敗,在軍隊最后的崩潰過程中,譚弘同樣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和意愿,只是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抱怨和牢騷之聲而已。像是對他的士兵們說,也像是回答明軍的勸降,譚弘面上滿是凄慘之色:“從軍這么多年,這種話聽了不知道多少遍,自己也喊過不知道多少次,可有幾次是真的?投降就能免死,有過嗎?放下兵器,那就連拉個墊背的機會都沒有了。”
不知不覺中一哄而散,譚弘身邊的人跑了大多數,只剩下五十多個,清一色都是他的親兵、家丁和軍官,剩下的地盤也只有譚弘周圍的方圓數丈之地。這些人都退到譚弘身邊,緊握著手中的兵器,準備在他們的恩主眼前進行最后一戰。在這幾十個清兵的四周,明軍已經從三面逼近到距離他們十米之內。
明軍陣中此時再沒有任何勸降聲,已經很久沒有清兵繼續投降過來,明軍都深知剩下的都是譚弘的死黨——投降的人中并非沒有譚弘的親丁,也有一、兩個他一手提拔的軍官。在這最后幾十個敵人面前,明軍已經公然地點起了火把,他們現在不再擔憂清兵的逆襲,而是擔心會有漏網之魚。
明亮的火光把譚弘最后的容身之地照得雪亮,他望著對面密密麻麻的人頭和不計其數的刀槍,還有那些蓄勢待發的弓箭,又是長嘆一聲,大聲喊道:“我便是譚弘,若是投降,我的手下可以免死嗎?”
這話聲一出,站在譚弘身側的兩個護衛便同聲急叫道:“大人,從來都是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哪會真的守諾?便是要死,也要殺個痛快。”
環顧了一圈周圍熟悉、忠誠的面容,譚弘輕聲對左右說道:“若是你們此刻拿下我的首級,應該可以免死…”
“大人何出此言?”不等譚弘說完,便有一人叫道:“卑職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沒人能傷到大人一根寒毛。”
“我本欲與你們共富貴…”譚弘聞言突然又是慘笑起來,但也因此下定了決心,不再向左右解釋而是大聲向對面的明軍連聲高叫道:“敢請韓世子殿下出來答話。”
站在兵線后不遠的鄧名聽到這喊聲一遍又一遍地傳來,到后面聲音變得越來越凄厲,有如夜梟之音。
“雖然是個無恥賣國之人,但他手下總會有幾個無辜的吧?不也全是漢人么?”鄧名的心腸終于一軟,搖搖頭就邁步上前。
“殿下不可。”趙天霸迅速伸手拉住鄧名:“等我軍準備妥當,一聲令下就把這些雜種統統剁成肉醬,殿下何必去理會這臨死的老狗?”
“幾十個末路窮寇,我們當然能把他們全都殺死,不過我們終歸還是要有弟兄死傷。”趙天霸還有他身邊的明軍官兵都攔著鄧名,不贊同他上前,于是鄧名便解釋道:“如果他放下武器,我們自己的兄弟就能減少傷亡,少傷一個也是好的啊。”
說完鄧名就撥開身前的軍士,一直走到兩軍的分界線上,站住腳步注視著對面的譚弘:“新津侯,您找我有什么事?”
譚弘同樣盯著鄧名仔細地看,在他眼中對方舉手投足確實不同于常人,帶著一種譚弘沒見過的氣質,鄧名不是他以前見過的某種類型的人。作為現代人,沒有受過封建的尊卑教育,鄧名對大部分人都持一種平等觀念,而譚弘對此很不習慣。無論之前鄧名到譚弘的大營前買路時,還是現在勝劵在握時,態度似乎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就好似他們彼此之間的地位并沒有對調一樣。
“我自知罪在不赦,但若我束手就擒,我的手下…”譚弘的聲音越來越凄涼:“隨便殿下處置,只要給他們留一條命就行了。”
譚弘的話在他身邊的黨羽中引起了一片嗡嗡聲。鄧名還不清楚這個時代勝利者對俘虜會有多么的殘忍,類似打斷琵琶骨、砍斷手腳都是習以為常的事情,譚弘的意思就是哪怕鄧名對這些人施以酷刑,只要給條活路就可以。
鄧名想也不想地答道:“新津侯的命運我做不了主,我會把你交給文督師處置。至于你的手下,剛才我們不是說了嗎,只要投降就免死。”
鄧名覺得自己這樣處置很合理,他畢竟不是真的宗室或是一軍統帥,等到這場危機結束,鄧名就打算向李星漢等人坦承冒稱宗室一事并請求對方的原諒。譚弘作為身份顯赫的叛將,鄧名當然要把他交給奉節的文安之。鄧名覺得譚弘的手下按說也不是自己可以過問的,不過繳槍不殺在他看來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再說那個李星漢不也是萬縣的川軍么?他們老鄉之間總是有交情的,說不定還有不少熟識的朋友呢。
譚弘不顧身邊的抗議聲,加重語氣再次要求鄧名確認:“殿下絕不反悔?”
“絕不反悔。”此時鄧名已經把譚弘身邊的人看了個一清二楚,圍攏在譚弘身邊的這些人身上都帶著驍勇之氣,即使在這種絕境下,大多數人手中的刀劍依舊握得很穩。要想殺光這些人雖然不是難事,但是困獸猶斗,明軍不付出相當的傷亡是絕對做不到的。如果能夠和平解決,鄧名當然不愿意有一批明軍士兵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最后一搏中。
“殿下…殿下…”雖然得到了鄧名的保證,譚弘依舊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樣,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取得保證,鄧名已經在全軍之前許諾了,譚弘也想不出還能要求什么更好的保證。
看到譚弘依舊遲疑不決,而他身邊的部下雖然有人開始泄氣,但有幾個卻氣勢不減反增,顯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鄧名略一思索,想起他聽說過的一個方式,就提議道:“新津侯若仍是不放心,可走到軍前,我們擊掌為誓。”
兩軍都傳出驚訝之聲,作為絕對上風的鄧名,為何肯與窮途末路的朝廷叛徒擊掌?一時間就連譚弘都有些恍惚,甚至懷疑鄧名是不是有什么后顧之憂,所以才這么急著迅速勸降自己,不過譚弘馬上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
當譚弘從護衛叢中緩緩走出來的時候,鄧名也邁步向前。周圍的明軍全都自發地想攔住他,趙天霸、李星漢還有好幾個其他的明軍軍官都擠過來勸阻,此時已經把船開到江邊的周開荒也在船上跳起腳來,一個勁地高喊:“攔住殿下!”
譚弘離開了他的護衛走到明軍軍前,雖然在這種情況下劫持鄧名是不可能的,但是誰敢說譚弘不會爆起傷人?就算周圍有不少護衛,但不把譚弘綁個結實,誰又敢說沒有萬一?
不過鄧名沒有這些明軍的顧慮,對方是一個將領而不是一個刺客,鄧名相信對方是想為自己的手下求得一條活路,既然這樣自己當然不會有什么危險。
鄧名挺身而出,和走過來的譚弘面對面地站著,趙天霸和李星漢則一臉緊張地站在鄧名兩側。兩個人都把劍拔出來握在手中,目不轉睛地提防著,如果譚弘有絲毫異動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劍捅進他的身體。
這種擔憂并沒有發生,譚弘老老實實和鄧名擊了一掌。擊掌完畢后,鄧名沒有轉身離去而是伸出手:“新津侯,把你的佩劍交給我吧。”
說完之后,鄧名反手按下左右護衛著自己的劍,眼看最后的一場血光就消于無形,他可不愿意趙天霸或是李星漢節外生枝,因為精神緊張一劍把譚弘捅死了。
而譚弘也沒打算鬧事,雖然聽上去是個奇怪的要求,但是譚弘也能猜到鄧名想表達的意思,就雙膝跪倒在地,用異常緩慢、安全的動作解下佩劍,雙手高高向上捧起。
鄧名從譚弘手中抓過那把劍,又把目光投向譚弘身后一群還沒有投降的敵人,此時在他們臉上已經看不到那種垂死掙扎的殺氣,鄧名用平靜的語氣高聲問道:“新津侯已經降了,你們呢?”
接二連三,譚弘余部在鄧名的目光中垂下了頭,先后把手中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明軍警戒著上前,把這些已經不再反抗的人一個個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