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宮的會面過去兩天后,身在穎昌府的章惇將一份證詞送進京,證明楊逸確實是去年五月改隨母姓。蘇頌根據這份證詞,判定李清臣與楊逸之間并不存在串通一氣,徇私舞弊的嫌疑。
而另一個問題來了,楊逸脫離李家自立門戶,這樣在科舉考試時是否就不用回避了呢?
新舊兩黨就這個問題在朝會上吵了一天,僵持不下,又過了四天,張商英突然拿出了錢塘縣丞和幾個書吏的證詞,還有一本廢棄的舊戶籍名冊,證明楊逸確實是去年五月到錢塘縣衙改的姓。新黨將矛頭一轉,十來個人一擁而上彈劾鄧中銘偽造證據,誣陷大臣。
與此同時,沉默了幾天的趙煦突然說話了,并且是一錘定音,楊逸已脫離李家自立門戶,因此沒觸動朝廷律法,楊逸無罪出獄,李清臣以治家不嚴罰俸三個月,此案就此了結。
同時讓張商英等人參與審查鄧中銘偽造證據誣陷他人一案,盡快查個水落石出。
對此,朱光庭等人提出一大堆理由來反對,趙煦卻不顧一干舊黨大臣反對,強行結案,這讓呂大防與朱光庭等人心中沉重萬分,這件事上,就算你懷疑是舊黨在背后做推手,也不能如此‘蠻干’啊!
朝廷上的事,不管你如何懷疑對方,都必須占據義理上的制高點,才能向對方下手,但趙煦現在顯然不按這‘潛規則’來,他的做法根本不談什么義理上的制高點,只要皇權這個制高點就夠了,根本不再與你多作糾纏。
這才是呂大防他們感到絕望的原因,大宋文人士大夫地位很高,但事實上相權與前唐相比,差了很多,他們唯一能制衡皇帝的,就是道義,而趙煦一但無視這一點,他們就只能望洋興嘆了。
不管朝堂上如何紛爭,這和楊逸關系已經不大了,他出了刑部大牢,望著外面明媚的陽光深深吸了幾口氣,長笑一聲道:“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楊兄,這出獄與周公瑾赤壁大戰沒什么可比性吧?再說你的小喬也沒個影啊。”覃子桂在一旁笑道。
“子桂啊,你不明白,周公瑾怎么說手下也有幾萬人馬可供驅使,為兄此翻全憑一已之力橫掃千軍,還是能比一比的嘛!至于小喬,哈哈哈!湘弦也不差嘛!”
楊逸望著走下馬車的李湘弦哈哈大笑,聽了他的話,李湘弦臉上多了一抹羞澀的喜悅。幾人寒暄之后,楊逸上了李湘弦的油壁車,直驅狀元樓而去。禮部外聚集的士子已經散去,恩科就要重開了,真正放得下那分名利心的又有幾個呢?就算有些人放得下,也抵不住家人殷切的期望。
楊逸回到狀元樓剛剛沐浴過,就有一個老仆找來,讓他到禮部尚書府去一趟,被楊逸一口回絕后,門外的馬車上很快走下來一個少女,正是杭州時口口聲叫他‘四哥’的那位,相貌很清麗,行動之間盡顯大家閨秀的風姿,可惜,當天她在一邊看到她大哥辱罵自己的母親,沒有出言勸阻一句,楊逸對她的印象極差。
楊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老仆,淡淡地說道:“這算不算先禮后兵呢?”
“四哥,我…”她先是紅著臉低下頭去,接著抬起頭來說道:“四哥,是小妹不對,小妹剛才就應該親自下來請你的,只是,這客棧之中,小妹不好拋頭露面,請四哥原諒。”
楊逸自認不算個刻薄的人,聽她如此解釋也沒有在此事上糾纏,但原則上的東西他一定會堅持,于是接口道:“我說過我姓楊,你姓李,我不是你哥哥,楊家與李家的恩恩怨怨我不想再提,從今往后咱們兩家各走各的道,你回去告訴李尚書,他盛情邀請,在下受不起,再說瓜田李下,在下更不方便登門,就這樣吧!”
“四哥,阿翁今天已經責罰過大哥了,咱們始終是一家人,你就不能原諒大哥他一回嗎?”
“哦,你那祖母同意我們母子進李家了?”
“這…四哥,有阿翁做主,祖母會同意的。”
“呵呵!我只是隨口一問,我已姓楊,她同不同意已無關緊要,讓李尚書不必忙活了!還是那句話,今后我母子與李家再無關系!”
“四哥!”
“回去吧!我好友等著我宴飲,就不奉陪了!”
楊逸說完轉身離去,剩下李家小娘子在原地怔怔地望著他,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走廊轉角處,才黯然一嘆,失魂落魄的回去。
閣間里,楊逸、覃子桂、李湘弦三人合桌而坐,桌上擺滿佳肴美酒,除了楊逸一個人開懷暢飲外,覃子桂倆人都是淺嘗即止,最后李湘弦還是忍不住說道:“楊郎,你這又何必呢,李尚書再怎么說也是長輩,既然請你過去,你還是先過去吧,咱們這酒,改天再喝也一樣。”
楊逸放下筷子,望了望覃子桂與李湘弦,笑道:“當年霍光、上官桀與李陵是發小好友,后來霍光做了漢室大將軍,上官桀做了左將軍,便派李陵的另一位舊交任立政使匈奴,希望說服李陵回歸漢朝。
任立政到了匈奴,對李陵說:漢已大赦,中國安樂,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可還歸漢也!
李陵默然,過了很久,撫摸著自己披散的頭發說:我已胡服唉!
任立政安慰道:唉,少卿受委屈了!霍子孟、上官少叔都問候你,請少卿回歸故鄉,毋憂富貴。
李陵再次沉默,后答道:少公,回歸當然很容易,只怕再次受辱,奈何!”
李湘弦聽完楊逸的話,發了會兒怔,才接著勸解道:“楊郎,這與李陵之事如何相同呢?李陵乃國事,楊郎只是家事,一家人,磕磕碰碰難免,彼此諒解一下就過去了!”
楊逸端起酒壺狂飲了幾口,才仰天一嘆道:“國家國家,國事與家事有許多共通之處,天下皆知我楊逸已改姓楊,如今再入李家,別人會怎么看我?就算不管天下人的眼光,李家那位祖母與長孫,本就看不起我母子,我們再入李家,你猜他們會怎么想?會怎么待我們母子?”
李湘弦聽了再也沒說什么,李清臣與楊逸被告串通一氣,徇私舞弊,此案已經鬧得天下皆知,此時李逸再回歸李家,天下人難免會議論紛紛。
而楊逸自己確實也不想回歸李家,李開智那天把他母親罵成那樣子,他怎么也忘不了,現在脫離李家,他可能盡自己的能力去保護這個柔弱的母親,若是進了李家,李家那個韓老太婆以長輩的身份責罵自己的母親,自己還怎么去保護?當面頂撞便成了許逆不孝,為整個天下不容。楊逸自認絕對無法適應這種大家族的種種臭規矩,看著自己的母親受辱,不可能忍得住不頂撞。
“來來來,喝酒!想那么多干嘛!”楊逸灑脫的一拂大袖,仿佛要把所有亂緒都拂去,抄起酒壺把各人的酒杯斟滿。
“為楊兄脫困賀之!”覃子桂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將杯口向楊逸照了照!
“哈哈哈!其實他們從來沒困得住我過!”
楊逸也大笑著干盡杯中酒,桌上氣氛頓時熱烈起來,李湘弦偶爾喝一杯,更多時候是在一旁幫楊逸挾菜斟酒,活脫脫象個小媳婦!
楊逸突然回過頭來笑道:“有湘弦在,再好的佳肴都會變得色香味皆無啊!”
“楊郎,休要胡說!”
“子桂,你說我胡說了嗎?”
“楊兄句句皆是至理名言!”
“哈哈哈…好兄弟!沒得說,今科這榜眼是你的了!”
林可兒一副小丫環打扮,一直在門邊靜靜地看著,仿佛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
席散之后,李湘弦有些依依不舍的回異香院去了,楊逸在房中細細指點了一下覃子桂,提醒他在考試時側重些什么,并把各種變法的利弊向分析了一遍,直到三更時分,才回房睡覺。
三月底了,息掉燈后,窗外夜黑如墨,楊逸趟在床上睡到朦朧之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點輕微的響聲,就象夜貓落地,由于窗外多少還比屋內亮一點點,透過紙糊的窗格,一個黑影輕靈的落在窗角,楊逸仿佛一無所覺,立即放長呼吸作沉睡狀!
該來的終究來了,窗里窗外,一股殺機在夜色中無聲地彌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