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三天中,九曜五方及二十八宿排兵列陣,雖然占盡上風,卻仍是無法攻入分天之陣幻出的青色屏障內。
王母娘娘腳踩紫氣,立于虛空。眾天將慌忙來迎。
“全是些廢物!”王母面無表情地道,“都給我退開。”
眾天將慌忙退卻,散在上元天周圍。上元天的玉女們只見對方突然撤退,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一片茫然,小聲地議論著。
王母看著遠處的上元宮,喝道:“阿環,你出來。”
沒有人回應,那些玉女多數不認得王母娘娘,亦不知阿環乃是上元夫人的小名,看到王母,不知敬畏,反湊在一起看著熱鬧,甚至取笑起來。
王母怒火更甚,手中玉釵一揮,一道光弧直襲而去。上元天的玉女們初時還不以為意,卻不想那道光弧竟連破她們事先布下的九道禁制,然后轟的一聲炸開。一時間,整個上元天都為之晃動,十幾位玉女竟被擊得血肉橫飛,形神俱滅。
一眾天兵天將合攻也未能突破的防線,卻被王母隨手擊潰,立時震懾了所有人。天庭各將惶惶不安,上元天的玉女們臉色慘白。跟在王母身后的女仙們亦是心生畏懼。雖然所有人都知道王母得道于混元之初,便是四御大帝中,也僅有東皇的道法與之相當,卻畢竟沒人真的見過她施展仙家神通。如今親眼見到王母的辣手,無人不心驚膽寒。
“阿環,出來!”
那些玉女的慘死,并沒有讓王母皺上半分眉頭,玉釵再次揮動,又是一道光弧擊出。那些玉女們驚恐萬分,卻又不肯退卻,只能呆呆地站在那等死。就在這時,一道藍光突然出現,迎上光弧,相互撞擊之下,竟將虛空劃出一道裂口。
一個身影在那些玉女面前凝聚成形,雍容華貴,正是上元夫人。上元夫人手持無量玉華尺,透過青色屏障看著遠處的王母娘娘,嘆道:“不過是些孩子,王妃又何必下此毒手?”
王母冷笑道:“不如此,你哪敢出來見我?”
上元夫人淡淡道:“阿環自認從不曾負過你我姐妹情義,只不過是要帶著自己的女兒遠走他鄉,在素外界圖個自在而已,姐姐又何必苦苦相逼?”王母稱上元夫人為阿環,而上元夫人對王母娘娘時而稱姐姐,時而稱王妃,皆是兩人以前在昊天界光嚴妙樂國時的稱呼。
“說的好聽,”王母仍是冷笑不止,“當日三清編織天命,我未曾暗中知會于你,害得你女兒縈塵失陷在輪回之中,你怨我也是應該的。然而,縈塵一向足不出戶,我又怎算得到她湊巧便在那時背著你外出游玩?對于此事,我也始終內疚于心,你四千多年不肯來見我,我也從不怪你。只是,我雖有心彌補自己的過失,然而天命無常,便是我也無法算清因果,直到封神之劫時,商紂最小的女兒突然從劫數中消失,差點使整個劫數無法收拾,我才醒悟到她竟是縈塵的轉世。這些年來,東皇多次要追究此事,也是我暗中相勸,才把這事按了下去。我本有心與你和好,沒想到你卻在這種時候讓我難堪,甚至連瑞和都拐了去。阿環,你平心而論,到底是我對你不起,還是你對我不義?”
上元夫人低下頭來沉默不語。
王母以為她心生愧意,臉色也稍霽了些:“阿環,你我畢竟姐妹一場,只要你立即停下分天之陣,把瑞和交還給我,我便不再計較,上元天仍然歸你掌管,便是縈塵,我也授她天仙之位。”
上元夫人卻抬起頭來,冷漠地看著王母:“多謝王妃的好意,只可惜,要我現在收手,把我母女與所有上元天玉女的命運寄托在你的好心之下,那是妄想!”
王母娘娘大怒,以手中玉釵對著上元夫人:“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便莫要怪我毀去你的上元天。”
上元夫人冷笑著舉起無量玉華尺:“王妃不妨試一試!”
罡風由九天之上刮來,卷起無限寒氣,那層層襲來的壓抑感,迫得所有人喘不過氣來。他們看著互不相讓的王母與上元夫人,只覺得整個天地都被凝滯了。王母的身上罩著一層青氣,看上去是異樣的高大,她將玉釵一卷,凡肉眼可以看見的星辰,莫名地舞動了起來,越舞越快,有如渦流般圍著玉釵急旋。上元夫人表情嚴峻,雖然未動,緊握著玉華尺的指縫間竟溢出了血絲。
魏夫人等心生懼意,卻又不敢逃開。驀地,只見王母將手一抖,無數星團旋成一體,瘋狂地向上元天砸去。上元夫人冷叱一聲,無量玉華尺幻出光華,爆散出強烈的氣勁,倒卷而上。那一瞬間,天地變色,眾星失位,轟鳴之聲不絕,勁烈的罡風與激射的隕石,竟使得一些躲避不及的天兵甚至是天將死于非命。魏夫人等能證得仙位,修為自然也不算淺,齊心抵御之下,還能勉強不被波及。等到風消塵止,她們小心看去,卻見王母與上元夫人之間現出了一條深邃的裂縫,這裂縫吸力極大,將那些碎散的星辰卷扯在一起,等到裂縫終于消去,竟多出了一條寬廣的星河。
女仙們暗暗心驚,兩個得道于混元之初的金仙相互斗法,威力竟是如此地駭人?
上元夫人的臉色有些蒼白,顯是費了全力才能接下王母的這一擊。王母看著她,厲聲說道:“阿環,你還要執迷不悟么?”
上元夫人毫不退縮地與她對視著:“勢已至此,王妃你又何必惺惺作態?”
“這可是你自己找死!”王母冷笑道。她再次舉起玉釵,糾集來更多的星辰,星辰相互應和,散出一道道霹靂,將虛空劃出不知多少的空間裂痕,直如要將整個天地分成碎片。上元夫人緊咬著牙,亦舉起無量玉華尺,隨著玉華尺的召喚,無形的陰陽二氣在上元夫人的上方凝聚,竟結出了一顆蘊含無限能量的藍色恒星…
女仙們的心中已不止是恐慌,上元夫人與王母的這一次較量,只怕比剛才的那一擊更加可怕,這樣下去,毀去的絕不僅僅是上元天而已。魏夫人手心直冒冷汗,她悄悄拉了一下王妙想的衣袖,在她耳邊交待了幾句,王妙想微微點頭,喚出飛劍,將一點靈氣寄在飛劍上,直往玉清宮掠去…
上元宮中,麟文席上。
縈塵文靜地坐著,像是在想著什么,又像只是頗為無聊地等待著。整個上元天都在震動,上元宮雖然加持了數道禁制,看上去仍是搖搖欲墜。只是,上元夫人離去前,曾交待她要一直待在這兒,因此,雖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有些擔心,她仍然還是安靜地等在這兒。
等的時間長了,她也漸漸有些發困,就在這時,有人在她的身邊嘆了口氣,她訝異地看去,然后便見到了一個婦人。那婦人微笑的看著她,神情間并無惡意。
“你是…”
“老身姓諶,是你母親身邊的人。”諶母說道,“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可母親不讓我離開。”
“我知道,”諶母牽起她的手,“你放心好了,有我在這,夫人不會怪你的。”
縈塵疑惑地看著她,卻只見在諶母的眼神中,藏著一陣惋惜與關切,這深深的嘆息,讓她的心中也不覺多了一份憂傷。諶母牽著她,慢慢地向外走去,她竟也自然地跟著諶母的腳步。
諶母帶著她,出了上元宮,進入一個小殿,殿中有一個云彩做成的階梯,節節地旋轉而下。縈塵跟在諶母身后,一層層向下走著,漸漸地,她們像是行走在夜空中一般,除了腳下的云梯,便只能看到一閃一閃的星光。
“這是什么地方?”縈塵小聲地問,“我怎不記得上元天里還有這樣的所在?”
“你當然不會記得,因為你已遺忘得太多。”諶母低聲回答,“這里本是你母親以‘疊云’之法、建立的通往下界句曲山的天梯,以前,上元宮中的玉女要前往下界,都是走這條路。”
走了一會兒,兩人停下了腳步,再往下數十階的云梯已經沒了,只能看到另一端仍然有云梯向下延伸,卻無法過去。一道透明的屏障正豎在她們與斷去的那一頭中間。
“這里怎么斷了?”縈塵問。
“天庭正在攻打上元天,這通往下界的路,自然也被毀了。”諶母說道,“這條路本是夫人以疊云之術造成,毀去的雖然只是這么一段,中間隔開的,卻是陰極而生的魔風,神仙也無法穿越。”
“那我們怎么過去?”
“你不用過去,你只要在這里等著。”諶母轉過身,慢慢地向來時的路走去。
縈塵摸不著頭腦,不知自己要等的是什么,直覺上,又覺得諶母不會害她,只好靜靜地等在這里。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縈塵獨自站在那兒,漸漸地也有些害怕了。這時,一個人影在另一端的云梯上出現,看到她,更是加快了速度,直到已無路可走,才停了下來,站在天梯的那頭驚喜地看著她。
那是一個男子,然而縈塵卻不認得。斬卻三尸的她,已回到了四千多年前未曾被天命束縛住的縈塵,曾在輪回中經歷過的一切,都已經被她忘記。那男子看著她,目光中帶著深深的痛苦,佳人明明只在眼前,卻被那無法穿越的魔風阻住了腳步,胸腔中有一種揪心的痛,卻不愿讓她看到自己的軟弱。
男子注視的目光讓縈塵覺得有些無禮,只是不知為何,她雖然覺得自己應該生氣,卻又氣不起來,反而是在心中多出了一份甜蜜與羞意,仿佛只要一輩子被他這樣看著,就不會再有任何的遺憾。
她問:“你是誰?你認得我么?”
男子說:“我叫許遜,我認得你!”
隔絕兩人的透明屏障越來越深,連帶著彼此的模樣都開始變得模糊。男子痛苦地看著她,仿佛只要眨一下眼,她便會突然間飛去,然后再也無法相見。
她問:“你很難過?為什么?”
男子說:“不,我并不是難過,我只是生氣。”
“生我的氣?”
“是的,生你的氣。”
“為什么?”
“因為你竟然忘記了我!”
為什么我應該記得你?縈塵想問,卻沒有問出來。不知怎的,她的內心竟也生起氣來,雖然她也弄不清自己在氣什么,是氣這個人在生自己的氣,還是氣自己為什么竟會忘記了眼前的這個人?總感覺自己像是失落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多得讓她數也數不過來;總感覺自己像是丟棄了太多太多的回憶,而眼前這人就是最重要的部分。
心靈,是空蕩蕩的,仿佛被剪刀剪碎了一樣!
罡風亂起,驚雷不斷!
王母娘娘的這一擊還未出手,天盤便已有松動的跡象。日月倒退而去,無數顆流星墜向人間。上元夫人仍然支撐著由陰陽二氣聚成的藍色恒星,唇邊竟溢出了鮮血,顯是要拼死一博。
二十八宿悄悄退卻,九曜五方心膽皆寒。無法控制的恐懼,壓抑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娘娘,別再斗了!”一個女仙再也承受不了這份恐懼,不顧一切地飛過去想要阻止王母,還沒等她靠近,緊圍在王母身遭的青氣便已騰出陰火,燃在她的身上。眾女仙慌忙將她救回,卻見她的臉上與身子已全是水泡,奄奄一息,容顏盡毀。
魏夫人本在沉思之中,未看清向王母飛去的是誰,此時更是無法認出,細點身邊人數,才知是新登天界的女仙萼綠華,忙讓人將她送回瑤池治療。再向王母看去,只見王母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仍是盯著上元夫人,糾集著遠處星辰。
一點寒光飛來,正是女仙王妙想適才放出的飛劍,飛劍落在王妙想手中,泛起一點靈光。魏夫人用詢問的眼神看著王妙想,王妙想悄然向她說道:“玉皇正在趕來,連南極仙翁與紫微大帝也在途中。”
魏夫人微微點頭,心中對他們是否能趕得上卻毫無把握。天界稍一異動,人間便有浩劫,更何況王母與上元夫人剛才那一次交手,竟憑空造出了星河,只怕要經歷數百年的戰亂才有可能消除對人間的影響。而王母現在的這一擊凝而未發,天盤便已松動,一旦擊出,莫說上元天將被毀去,只怕整個上三天也難瓦全,上三天若是崩潰,另外六天又如何能夠幸免?連鎖反應之下,人間界還有多少人能夠活下來,實在是難說得很。
等待間,卻見王母手中的玉釵泛起光華,竟是已要出手,魏夫人大吃一驚,想要冒著形神俱滅的危險前去攔阻,然而還未等她動身,王母的動作卻又頓住。魏夫人靜下心來看去,只見上元夫人的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人來,正是玉清宮六公主瑞和仙子。
瑞和仙子在遠處看著王母娘娘,叫道:“母親,難道你真的想連女兒也殺了么?”
王母看著自己的女兒,一動不動,竟是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天地間變得極是安靜,靜得讓人無法呼吸。魏夫人小心地接近王母,在她身后低聲說道:“娘娘,為了一個上元天,毀去整個天界,并不值得。”
王母仍是沒有說話。
青色屏障越來越深,分天之陣即將完成。屏障的另一頭,也不知瑞和仙子對上元夫人說了些什么,使得上元夫人在嘆了一聲后,慢慢地收起了無量玉華尺,她所聚集的陰陽二氣也開始散去。上元夫人看著王母娘娘,柔聲說道:“姐姐,你知道我素來是不愿求人的,你我姐妹一場,卻落到這個地步,阿環亦有不是之處。如今,阿環也不想再爭什么,只望姐姐手下留情,容阿環就這樣去吧。”
“娘娘…”魏夫人亦領著眾女仙跪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王母娘娘的裁決,卻不知王母的心中亦不好受。她一向驕傲,只覺得自己所做的事無一不對,無一不是從大局考量,然而,自己剛在仙界中登上了新的高點,最好的姐妹和自己的女兒便要叛自己而去,別人只當她心狠,卻不知她正是因為極重情義,反更容不下這種背叛。然而現在,當所有人的生死都取決于自己的轉念之間,甚至連從不肯認輸的上元夫人,此刻也向自己低下了頭,她本該覺得滿意才是…可她的心中,為何不但沒有半分的喜悅,反而變得更加地心灰意冷?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母親,你可還記得光嚴妙樂國是如何被毀去的?”瑞和仙子看著王母娘娘,眼中含淚,“若不是你與人斗法賭勝,又怎會使得整個昊天界崩潰?然而,環姨沒有怪過你,父親和姐妹們也都沒有怪過你,我們跟著你一起背井離鄉來到這里,從仙妖、爭神等劫難中走了過來。如今,環姨只是想帶著我和縈塵離開這里,去過另一種更加自由的日子,難道母親竟不肯放過我們么?”
王母看著瑞和,心里也不禁有些酸楚,自己這一向堅強聰慧的女兒,此時看起來竟是瘦弱得讓人心憐。一個男子走到瑞和的身邊,握住她的手,與她一同看著王母。直到現在,王母才明白了瑞和為什么要孤注一擲地離開自己,而這讓她更加地感到悲哀。
在這些女兒的心中,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母親?
終于,王母深深地嘆了口氣,嘆息中充滿了無奈。聚集的星辰開始散開,在虛空中形成各種美麗的圖案。王母的手一松,玉釵墜落,直向下界劃去。她轉過身,慢慢地離開。
遠處,玉皇率著眾仙趕到,她卻連看也不看,只是沉默著向瑤池飛去。女仙們慌忙站起,分列成兩排,整齊地跟在她的身后。
上元天中,上元夫人看著王母的背影,一言不發,而瑞和仙子靠在范摶的肩膀上,靜靜地流著淚…
青色屏障已不再透明,分天之陣馬上就要完成。
云梯間。
“你還在么?”縈塵問。
“…我還在!”許遜回答。
“可我看不見你了。”
“你很想看到我么?”
“…應該是很想吧?雖然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但如果就這樣再也看不到你的話,我會難過的。真的,我現在就很難過,心口很痛…真的很痛…”
“你不要難過,只要你還想再見到我,只要我知道你仍然想再見到我,我就一定會去找你的,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不管你還記不記得我,我都會去找你的…”
“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從來就沒生過你的氣,從來就沒有。”
“你剛才說你叫什么?”
“許遜,我叫許遜,你可不要再忘了。”
“我叫縈塵!”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因為我說過我喜歡你,在這一世,在前一世,在無數個前世,我都說過我喜歡你…”
青色屏障驟然一幻,然后便消失無蹤,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整個上元天。
許遜孤獨地站在那兒,看著那突如其來的空曠,一動不動,他不知道縈塵有沒有聽到他最后說的那句話。依稀間,他似乎聽到縈塵在離去前對他說:
“要來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