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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狼煙

  十月二十七日凌晨丑時,薊鎮長城龍井關的水關城樓上,幾個昏暗的燈籠北風的呼嘯中搖晃著,水關外的黑暗中,遠遠響起一聲狼嚎,過了一會,近處又響起幾聲(注1)。水關上的幾個老弱明軍連頭都懶得抬,縮在城垛后繼續打瞌睡。

  龍井關是薊鎮長城重要關口之一,澈河在燕山山脈中穿行,經龍井關的水關入長城,過漢兒莊之后匯入灤河,一向是薊鎮的邊關重鎮之一,戚繼光經營薊鎮之時,在邊墻建立了完善的預警體系,長城沿線墩堡和烽火臺林立,遵化、三屯營等地駐扎有強大的機動部隊,二十年間無人敢入長城一步。到了現在,許多墩臺廢弛,已經不復當年的威勢。

  塔克潭跟隨在狗熊般強壯的伊蘭泰大叔身后,潛伏在水關百步外的黑暗中。

  他們十月二日從沈陽出發,取道遼河套,往科爾沁方向前進,一路匯合奈曼部、敖漢部、扎魯特部、巴林部蒙古部落,十五日匯合了最大一股盟友科爾沁,科爾沁部落共派出二十三名臺吉,由土謝圖汗率領,共計兩千多甲兵。其后大軍直入喀喇沁蒙古,又有土默特等部落加入,他們以束不的部落為向導,二十六日終于到達薊鎮口外。

  塔克潭所在正藍、鑲黃、兩白旗稱為八旗左翼四旗,這次的鑲黃旗跟隨皇太極行動,他們左翼便剩下三旗,由三貝勒莽古爾泰率領,攻擊龍井關。進軍途中,塔克潭展現了強悍的體力和適應能力,是他們牛錄五十多人中狀態最好的十幾人之一,被牛錄額真選中執行夜襲,指揮他們夜襲的是正白旗旗主阿濟格。

  北方的冬夜,寒冷異常,大多夜襲的人都穿了兩件棉甲,外面再套上鎖子甲或鐵甲,體形十分臃腫,臉上也蒙上厚厚的棉布,只露出兩個眼睛。

  一個蒙古人當他們的向導,牛錄額真低聲發出幾聲嘰嘰的叫聲,塔克潭壓住心中的緊張,開始往前移動,伊蘭泰大叔的模糊身影顯得十分堅定,給了塔克潭不小的信心。

  一百余名后金兵摸到城墻下,悄悄豎起幾架長梯,梯子的上頭包了厚布,靠上城墻時幾乎沒有聲音,他們的腳步聲也被呼嘯的風聲遮掩。

  伊蘭泰大叔是他們的領催,也是巴牙喇,理所當然的當先鋒,他取下臉上的圍布,把云梯刀銜在口中,輕手輕腳的往墻頭爬去,塔克潭隔了幾步跟在他身后,梯子嘰嘰的輕響中,他們很快攀上城墻。

  伊蘭泰大叔在墻垛上探頭左右一看,城樓中有火光,隱隱傳來說話聲,外面有幾個明軍靠著城垛睡覺,輕輕取下云梯刀摸到那幾個明軍身邊,等另一個長梯上來的其他幾個巴牙喇也到了另一側,伊蘭泰左手一揮,幾人同時動手,卡住那些明軍的脖子,手中云梯刀對著他們心口猛刺。幾個明軍此時才驚醒,多數在睡夢中就被這些身經百戰的巴牙喇殺死,只有一個明軍被殺偏,一時未死,想要掙扎,他被巴牙喇鐵鉗般的大手卡著脖子叫不出來,兩眼鼓得老大,看著這些如鬼魅般的敵人,露出驚恐萬分的眼神,喉頭只能發出咕咕的聲音,那名巴牙喇用穿鐵甲的上身堵在他嘴上,很快就又補一刀,幾名明軍便無聲無息的死去。

  塔克潭此時已經與其他十幾人站到城樓門的兩側,他們都手執輕便的順刀或云梯刀,另外一些人已經悄悄順著城梯往城下走去,準備打開水門,放大軍順河床入城。

  塔克潭的牛錄額真手一揮,一名巴牙喇猛地撞開大門,十幾人蜂擁而入,里面的十幾名明軍猝不及防,他們正圍著一張方桌賭錢,還沒反應過來,伊蘭泰狗熊一般的身軀已經直撞過去,云梯刀直刺入一名明軍的腹部,那明軍發出不忍聽聞的慘嚎,伊蘭泰推著他抵住桌子,連帶推著桌子一起往后面撞去,桌子周圍的明軍都被帶翻在地上,伊蘭泰利用這桌子瞬間把屋子中的明軍分成了幾個部分,并騰開了進入的空間,后金兵迅速進入,明軍還不知道敵人是誰,兇悍的女真獵人就已經揮刀砍到他們頭上,制作精良的順刀帶起一蓬蓬血雨,慘叫聲在城樓中連連響起。

  塔克潭看到一名反應最快的明軍跳起,往后翻到炕上,利用長炕阻擋了一下撲來的一名巴牙喇,接著就將炕上一張小桌一腳踢向那名巴牙喇,使得那名巴牙喇再次被擋住,那明軍再往后一跳,去取墻上的一把刀。

  塔克潭不及細想,敏捷的跳上長炕,幾步趕到那明軍面前,一刀當頭斬去,那明軍剛剛抽出刀來,死命一擋,塔克潭的全力一刀竟然被他擋住,順刀也被崩出一個缺口,塔克潭底下猛出一腳,踢中那明軍小腹,將他踢得撞到后面墻上,順刀接著又一刀橫斬對方頸部,那明軍疼痛中仍是吃力的用刀豎著當住,塔克潭兩次必殺都被對方擋住,蠻勁上來,猛沖一步,貼到那明軍身前,丟了手中順刀,將明軍摔倒在炕上,右手一拳砸在那明軍臉上,兇猛的力量將那明軍滿口牙齒打掉,那明軍被貼住,腰刀已經無用,只得也丟了刀,用手遮擋后面接連而來的重拳,塔克潭將他壓在炕上,占有位置優勢,借助著體重連連重擊對方面門,那明軍抵擋不及,鼻梁也被打斷,幾次之后已經雙手無力,塔克潭低吼一聲,右拳死命一拳砸中對方太陽穴,那明軍雙手終于軟下去,口中發出一些低低的呻吟,塔克潭毫不停留,接連十多拳打去,將那明軍面門打得血肉模糊,鼻骨塌陷眼珠爆出,已經沒有多少氣息。

  其他人已經殺光了明軍,墻上滿是飛灑的斑斑血跡,他們都不理會塔克潭,自顧自的開始在那些明軍身上搜起來,摸到銀錢一類,都自己收了,牛錄額真挨著給明軍補刀后,見塔克潭還在打,一把拉開塔克潭,一刀斬了那明軍血肉模糊的腦袋。

  他這才轉頭對塔克潭道:“塔克潭,殺人也要省些體力,要像你伊蘭泰大叔那樣,戰場上隨時可能有新的敵人,這樣才能留著力氣應付。”

  塔克潭呼吸粗重,聽了點點頭,回頭撿起自己的順刀,心痛的看著上面的一個口子,伊蘭泰大叔拿起明軍丟下的那把刀,隨手扔給塔克潭道:“這刀是戚刀,打造不錯,比你那把順刀還強些,留著吧。”

  塔克潭接了,那把刀果然不錯,刀身微彎,映照著屋中的燈火,寒光四射。

  牛錄額真接著就稱贊他道:“塔克潭不錯,你殺這明軍多半是個家丁之流,要不就是個隊總把總,不然沒有這么好的刀用,身手也不會如此好,他身上東西都是你的,去搜。”

  塔克潭終于笑起來,他第一次有了收成,他在那明軍身上一摸,果然摸到幾兩銀子,還有些煙絲,這也是好東西,他阿瑪最喜歡抽,特別是冬天。他小心的收拾好,放到了懷里。

  這時城樓下的城門吱呀亂響,接著城樓下響起密集的腳步聲,滿語的叫嚷聲逐漸響起,牛錄額真喊道:“進城了,都別搜了,這些明軍都窮得很,趕快進城去搶那些商戶,女人銀子都多,去晚了就沒了。”

  一眾人等都齊聲答應,順著城梯下了城墻,匯入從水門進入的左翼大軍,往城內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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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化城外蘭花衣鋪中,只有一只手的秦律方無精打采的坐在里面,他接受陳新的命令后,便在北直隸各處布點,輜重隊的人陸續來了一部分,在各地屯糧,剛到十月他就來到遵化,留意邊關情形。遵化城外也有一些自發形成的街道,聚居著一些商民,平日往來的人流也不少。

  這個衣店有名無實,買了些布轉賣,也沒有什么生意,每個月花著五錢的租金,后院中還栓著兩匹馬,這里的總投資大概七十多兩,里面的伙計是一個騎兵營來的,兩人呆了二十多天,那騎兵是東江鎮過來的,秦律方正好也是遼東鳳凰城的人,所以相處下來已經是熟識,兩人正在百無聊賴的抽煙。

  “秦大人,你說咱們到底呆這里干啥?我都好久沒練騎馬了,這樣弄幾個月,回去朱大人考核如何能過。”

  秦律方現在是給了個水師把總的內部職銜,所以這大人也當得,他吐出一口煙氣,有點無奈的道:“現在可以告訴你了,陳大人相信建奴今年要入寇薊鎮,讓我等在這里,有消息要馬上傳回天津,天津專門等了一條船,要傳消息到登州。”

  那騎兵還是第一次聽說建奴要來,兩眼放光的坐直起來,“建奴真的要來?”他接著皺著眉頭道:“前些日子薊鎮也有傳聞,說束不的已經正式投靠建奴,一起去打了錦州,還有最近的傳言,說是建奴已經到喀喇沁的。按咱們看到的邊軍,那副風都吹得倒的樣子,怕是不堪一擊。”

  秦律方搖頭道:“說啥的都有,不是還有說毛帥當時要投降后金議的么。哪能全信。”

  那東江兵眼睛微微一紅,毛文龍在這些東江兵心中無疑是再生父母一般,不過這事皇帝都有定論了,他也沒有什么辦法。

  東江兵怔怔的吸口煙,仰頭吐到空中,瞇眼看著消散的煙霧,口中說道:“反正我現在聽陳大人的,他讓咱干啥就干啥,除了毛帥,我就服他,從來不克扣軍餉,教官和訓導官都說咱們的糧餉是陳大人自己發的,朝廷從來沒有發過一兩銀子。這爛朝廷,毛帥在東江的時候多苦,糧餉從來沒足過,還有人說他私自貿易,周圍都是建奴,除了貂皮人參,有啥好貿易的。一年又能賺多少銀子。這鳥朝廷咱懶得理它,不過狗日建奴要是敢來,老子還是要跟他們干。”

  秦律方也贊同道:“誰理那朝廷,我跟著陳大人好久了,有些事不能跟你說,但陳大人絕對是好官,不當官的時候就是講義氣的好漢,現在對屬下也很好,那劉先生也是好人,這天下間也就威海還能呆。”

  “秦哥,聽說江南也滿好,你去過沒有?”

  “沒有,那地方太遠,等滅了韃子咱兩一起去看看。”

  東江兵正要答應,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驚叫,接著就是人群慌亂奔走的腳步聲,匆忙的人影在門口不斷穿過,秦律方也注意到了,趕快跑到門口,滿街的店鋪都在關門,但挑子的擔郎和農民也都在收拾擔子,一些落在地上的瓜果也無暇去理會,滿街都是忙亂的行人。不遠處的遵化城墻上開始敲起緊促的銅鑼和梆子。

  他奇怪的張望一番,看到周圍一些人正抬頭看北方天空,他略略抬頭,眼光越過遵化的城墻,北方天際上掛著幾道黑色的狼煙,秦律方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你娘的建奴真敢來。兄弟,咱們有機會殺韃子了。”

  東江兵也跑到他身邊,也發了一會呆,然后遲疑著問道:“遼東啊,千里之遙,走到這里沒有人知道嗎,會不會是西虜虎墩兔之類。”

  秦律方看著黑煙原來越近,已經可以分辨出是一處五股,萬人以上的入寇,他趕忙對東江兵道:“快去你買通的那個把總那里打聽消息,快些。”

  東江兵趕緊出門,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秦律方在屋中等得焦急,來來回回的走著,心情既期盼又惶恐,期盼是建奴來,自己好有機會報仇,惶恐則是對薊鎮邊軍沒有絲毫信心。

  等了約兩刻鐘,東江兵才跑回來,氣喘吁吁的興奮道:“真是建奴,狗日的跑這么遠來找死來了。”

  “有多少人?從哪里入口的?”

  “早上破了龍井關,剛才他們看煙柱,從大安口到洪山口、龍井關,幾十里長的邊墻同時發警,龍井關有人逃來,肯定是建奴,去京師報信的塘馬已經出發了。”

  秦律方臉色通紅,揮了揮拳頭,對東江兵道:“我要立即去天津安排,你再守幾天,打聽清楚建奴的人數。不過不要冒險,如果建奴逼近,就早些走,走之前記得點把火,還有把我買的砒霜丟到街東頭水井里面去。”

  那東江兵抓頭道:“一包能毒死幾個建奴哩。”

  “我買了五斤,毒死一個也好。”

  秦律方說完也不耽擱,進屋拿了一個早準備好的包袱,回后院牽了馬就出門,上了往薊州的官道,路上已經出現第一批逃難的人,都是些外地行商模樣的人,秦律方縱馬疾馳,在他的身后,越來越多的黑色煙柱直沖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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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八軍之將,昏夜屯聚,只以禽獸聲相問答,出自建州見聞錄,并非什么特種兵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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