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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土地

  六月底,東江鎮一片混亂,遼東沿海和各島的人紛紛逃亡,有去后金的,有回島上的,有去山東的,到達威海的東江難民達到高峰,加上前幾月買的,已經有五千多人。其中青壯男子近兩千人,六月到來的人更加衰弱,劉民有組織了先到的一些東江難民,組成許多個小組,在窩棚區照顧體弱者,許多東江的熟識見面,無不痛哭。

  毛文龍被殺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今日正好是三七的日子,一些先到的東江難民拿到了工錢,湊錢去威海衛城買來香蠟鞭炮,在外面噼噼啪啪的放起來。

  王盧氏在自家門前呸的一聲,厭惡的看著墩堡外面升騰的煙霧,他家王胡子現在負責著鎧甲和冷兵器,月錢已經拿到四兩,還有三兩的師傅工錢,王盧氏算了算積蓄,到年底能有七八十兩,準備年底修三進的大屋,在居住區已經看好了一處地皮,誰知道東江的人一來,把劉先生規劃的居住區全部變成了窩棚,她的地皮便流產了,所以她對這些東江的人非常討厭。

  譚家娘子提了個小籃子過來,看到王盧氏后,拿出一塊糖糕給王盧氏,王盧氏接過吃了,問道:“譚家娘子,你拿著這東西去哪里?該不是去給東江那些人吧。”

  “呸,給我銀子都不給他們。”譚家娘子恨恨道,“我家雞昨晚被偷完了。”

  王盧氏吃驚的道:“我晚上沒聽到狗叫。”

  “當然沒叫,狗也被偷了,定是那些東江的人干的,我早上在窩棚轉了一圈,沒看到人吃肉,晚上我還得去看,要是被我抓住,非得。。。”

  王盧氏一拍她手,低聲道:“輕聲些,劉先生陳大人都說了不許欺負東江的人,抓到就要扣親屬的工錢,要不然我早去罵了。”

  經濟手段最有效,譚家娘子只得憤憤的住口,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王家嫂子,你看這地方都成啥樣了,那糞坑周圍全是屎尿,隔得老遠就亂倒。”

  “不是罰銀子么。”

  “東江的哪有銀子,就剩爛命一條,還罰啥銀子,連罰銀子的那個木牌都被人偷了,多半去做了窩棚了。”

  “這幫殺才。”

  譚家娘子的當家是個木匠,軍器民器都用得著,收入也很不錯,她計劃的大屋子同樣沒了指望。兩人越說越氣,王盧氏把頭使勁甩了兩下,罵道:“你知道他們最可惡是什么?”

  “什么?”

  “前幾天剛到的一戶,看到我家胡子從工坊出來的,拉著就要把女兒給他做小妾,指望著攀上咱們老墩戶,呸,也不看看啥德行。”

  譚家娘子目瞪口呆,她還沒想到這條,要是譚木匠真要納小妾,她也擋不住,不由問道:“你家胡子答應了?”

  “倒是沒有,不過我看他是嫌人不好看,要是好看的,他沒準就干了。”

  王盧氏說到這里,突然臉上有了笑意,譚家娘子奇怪道:“虧你還笑得出,多一個小的,夠你斗的。”

  王盧氏神秘的壓低聲音:“我聽說劉先生去窩棚巡查的時候,那些東江的不是要認他當干爹,就是要嫁女兒給他作小妾,嚇得劉先生現在都不敢去窩棚了。”

  “哈哈哈”譚家娘子笑得彎了腰,王盧氏在一邊笑一邊看著她的樣子,等譚家娘子站直了,才又說道:“我說那些東江的豬油蒙了心,劉先生文曲星下凡的,能看上他們那貨色才怪,”

  譚家娘子笑得滿臉通紅,抹了抹嘴角的口水,聽了好一會才道:“那劉先生連大婦都還沒有,就有這多人送小妾,那東江的真是不知趣,咱們墩堡這許多女子,也沒哪家敢去說給劉先生,劉先生什么樣人,墩堡管的井井有條,又識字算數,心地還好,說文曲星都虧了他。至少要找個縉紳老爺的千金才是。”

  王盧氏正要再說,眼睛突然看向譚家娘子背后,然后臉上顯出些不屑來,譚家娘子順著一看,卻是陳大人家的丫鬟,大名鼎鼎的肖家花,他們第一批來的人都認識這個肖家花,他們同船去登州,在船上大家都以為這是少奶奶,滿船人都被她使喚得夠嗆,肖家花在登州便下船了,然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去年下半年才回來,那時陳大人已經和趙家小姐成親,傳了消息出來說這肖家花只是個丫鬟,大家才想起陳大人果然是從來沒說過這是他小妾,都是肖家花自己說的。后來聽說肖家花回了陳大人府上做丫鬟,在府里很不受待見,陳大人經常不在,家里丫鬟媽子大多都是趙家帶來的,沒人給她好臉色,連帶著墩戶們也瞧不起她。好多墩戶出來裝事后諸葛,聲稱早就看出肖家花不是少奶奶,陳大人一代人杰,怎會看上這么個貨色。

  王盧氏想起自己還給她倒馬桶,感覺吃了死蒼蠅一般難受,等到肖家花從門前過,咳了一口口痰,呸一聲吐到地上。

  肖家花恍若不聞,扁扁嘴,揚著頭繼續走,臉上的神氣一如當小妾之時,等走出了街道,才轉頭對著地上吐了一口痰,嘴里低聲罵了一句。臉上顯出憤憤之色,但她很快又恢復了神氣的模樣,一路往窩棚區的東邊過去。那邊住著最后到達的東江難民。兩手小心的抱著,托著袖袋里面的東西。

  到了一處地窩子,一群難民正在往一個大窩棚上搭茅草,旁邊坐著一大群瘦弱不堪的大頭兒童,呆呆的看著墩堡的方向。他們一看到肖家花的身影出現,突然一起歡呼一聲,跳起來把肖家花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叫著“肖姑姑!”

  肖家花得意的把手舉高,大聲的說道:“今天不當姑姑了,重新叫。”

  “婆婆!!”“婆婆!!”

  “去,去,另外叫。”

  一片童聲的回應,“肖姐姐!”

  肖家花這才一臉歡笑,從袖子里面摸出兩個大油餅來,一群孩子齊聲歡叫,紛紛把手攤在肖家花面前,肖家花把油餅撕成小塊,一一放到孩子們的手上,然后瞇著眼看他們吃完。

  一個先吃完的小女孩抹抹嘴,對肖家花道:“肖姐姐,真好吃,我還想吃。”

  肖家花拍拍她腦袋道:“這都是姐姐兩天的早餐省下的,哪還有多的。”

  那小女孩失望的道:“哦,姐姐那里真好,丫鬟都可以吃油餅。”

  “胡說,姐姐是小妾,不是丫鬟,別聽人亂說,姐姐還有好東西。”肖家花說完,又從懷里拿出一個紙包,一群小孩伸著舌頭,把頭都湊過來看是什么。

  肖家花小心的把紙包攤在手上,打開一層又一層,旁邊的小孩頭越湊越近,幾乎要貼到肖家花手上,終于最后一層打開,一小堆白白的砂一樣的東西。

  “姐姐,這是啥東西?”

  “白砂糖。”肖家花用指尖夾起一小撮,放到那女孩手中,一群小孩都呆呆的看著那女孩,小女孩用嘴巴貼在手掌上吃進去,抿了一下,看著肖家花笑起來。

  其他小孩子見了,紛紛攤開手,肖家花一一分發,孩子們都想先吃,爭著要把手伸近點,旁邊一個小男孩心急,往前一擠,剛好把紙包撞翻在地上。

  “哎呀!”肖家花臉色一變,舉起手就要拍那個小男孩,周圍的孩子都嚇了一跳,全都往外躲開,肖家花手停在空中,那小男孩嘴巴一扁,就要哭出來,肖家花趕緊跟著又放下來。

  “快來幫忙拾起來,姐姐好容易才偷的砂糖。”一群小孩全都趴在地上,小心的找的,把砂糖一顆一顆拾起來,每找到一顆就一陣歡叫,然后放到肖家花手上。

  等到再也找不出來,肖家花才把和著泥土的砂糖散發給他們,起來拍拍手對一群小孩道:“你們可不許帶給別人吃,我只給小孩子的,大人最壞,不許給他們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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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這群孩子不遠的地方,一個稍好的窩棚中,劉民有在門口看著她們,這是他的臨時辦事處所,在這里處理一些難民的事情,他雖然厭惡這肖家花,但她今日的樣子,倒讓他覺得并非一無是處。

  他回頭對身后的董漁和黃思德道:“威海的田地一早就說好是分給原來屯戶的,你們戰兵有月餉拿著,為何還要先分地。”

  劉民有臉色并不怎么好,董漁每次來就帶一堆的清單,黃思德原本是他學生,派去文登營教書的,結果被陳新弄去當訓導官,學校里面就只剩下了五個先生。

  董漁低聲道:“我等是覺得,戰兵經常打仗,要是沒個穩妥的收成,他們這心思就不太牢固。”

  劉民有打斷他道:“屯戶在威海開地兩年,只有吃食沒有月錢,他們何來的收成,他們心思就能牢固了?”

  董漁膽子小,被劉民有一反駁,腦袋立即縮了回去,黃思德因為是劉民有學生,原本打算是讓董漁打前鋒,自己敲敲邊鼓,結果看董漁這模樣,只得自己上了。他對劉民有拱拱手道:“劉先生,我們是想著,這三千畝地先分一些給老兵,剿匪時也傷過一些,退下來了,讓他們有個著落,這樣新兵也有個榜樣,以后打仗就更不怕。”

  劉民有搖頭道:“黃思德你在我班上時,自己便是個屯戶,可是常說屯戶辛苦,都等著分地。現今就變得如此之快?當兵吃糧,月錢從未克扣,吃穿從來都是優先,屯戶一日何曾有肉吃?鎧甲武器都按著最好的做,還要來說打仗怕的事情,我便實在不解。”

  “我們是擔心老兵退下來,生活無著。”

  “如果老兵退了,便是屯戶一般,該開地就開地,若是有能耐的,我也會安排到屯堡兼個差事,自然有新的月錢。豈能直接占去屯戶開好的熟田,傷兵若是沒有勞動能力,退下來我自會安置,與你們現在要地無關。”

  黃思德剛剛才當總訓導官,一心想幫軍隊爭些利,增加士兵好感,鞏固自己的地位,聽了這話急道:“先生,軍隊是大事,屯戶即便不種地,也可花銀子買來糧食,況且,陳大人總是說當戰兵是最光榮的差事,沒有戰兵,這些屯戶就不能安生的種地。。。”

  劉民有大喊一聲道:“夠了,天下的差事何有貴賤之分,沒戰兵不能種地?哪樣事情沒有用處?沒人種地全都得餓死,沒人制衣你們穿什么,沒人打鐵你們用什么,在我這里不存在最光榮的差事。威海和文登的田地,只能按原先的計劃分給屯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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