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入秋,卻又是個氣候不定的年月,依然比北方暖了許多。
夏季的幾場大暴雨致使福建境內水道暴漲,除了少數地區幸免于難,不少州縣的河堤塘壩被沖垮淹沒,產生大量水患失地流民不說,更導致當年的福建秋糧大面積減產。
由于華美、呂宋、大員、淡馬錫的聯合禁運,外加各地商人的囤積惜售,失去了絕大部分外部糧米輸入渠道后,這場天災無疑給福建百姓帶來了一場不亞于清兵南下的浩劫。隆武政權控制下的福建各地官府的備戰征糧手段絲毫不見收斂,許多州縣的糧米價格發生了驚人攀升,鄰近廣東的漳州和泉州城內的糧價高漲到了每石八兩白銀還沒有止步。
“東連五福、西接兩廣”,福建漳州詔安縣汾水關,每天都有大量來自福建的流民通過。對迤邐而行、綿延數里、拖兒帶女由東向西過關的流民,駐關的明軍沒有做出任何阻攔行為,只是默默地看著這些被地方官府刮光糧食又遭逢天災的百姓從自己身前緩緩而過,進入廣東境內。
這些官軍隸屬于漳泉總兵府,頂頭上司是如今在隆武朝廷名聲鵲起的國姓爺鄭成功。他們早就收到了來自漳州的軍令,不要為難這些被天災人禍逼得走投無路的窮苦百姓,更不能為了征糧擅自進入廣東境內和廣東官軍發生沖突。
在汾水關以西的廣東潮州府饒平縣,在當地官府和士紳的組織下,沿縣城官道一溜擺開了一排賑濟窩棚,成為了東來的福建流民的人生指望。
由一批潮州地主富商集體發起的賑濟大大減輕了當地官府的負擔,雖然賑濟窩棚里只有清得幾乎可以照見人影的稀粥和巴掌大的粗窩頭,但好歹也能讓流民保住一條命。更關鍵的是,這些潮州大戶還在主動招攬流民,不至于讓漫山遍野失去約束的流民鬧出什么大麻煩。
在距離縣南不遠的鳳江出海口的拓林灣內,停泊著一支規模不小的船隊,其中最大的一艘西式縱帆戰艦上掛著“大明大員宣慰司顏”的旗號。
作為潮州海防要地,拓林灣的旗頭山島和南澳島有著完備的水師營盤設施,前廣東鎮水營總兵陳謙被鄭芝龍幕后指使的隆武帝干掉后,這里的駐軍已經分崩離析,絕大部分的人員、戰船和軍事物資都被鄭芝龍裹挾吞并而走,只剩下一批老弱殘兵在茍延殘喘,如今也眼巴巴地守在登島的大員官兵跟前討著吃喝。
又是一大串從流民堆里招募到的男女帶著麻木的表情朝著海灣而來,領頭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地主家管事和一伙家丁打扮的男子。海邊的大員水師臨時駐泊營盤門口,大員水師副將羅大和一群官將兵丁正面無表情地守候著。
“呵呵,又來叨擾諸位將軍了!這次一共六百人,都是按照我家老爺的吩咐,在流民里細選過的上好人家啊!”當頭的地主家管事向著羅大作揖行禮,一邊還回頭朝著那群虛弱無力的福建難民連連瞪眼,“粥可是都喝飽了吧?我家老爺再行行善心,帶你們過來,看在老天和諸位將軍的面上,給大家伙指一條活路。”
看著遠方那一排排架著大炮的海船和近在咫尺的官軍營盤,地主家管事的話讓才吃了一頓稀粥窩頭的福建難民忍不住全身一個哆嗦,不少女子都摟著孩子掩面大哭起來。
“大員宣慰司募人墾荒,愿意去的每戶發二十兩銀子安家費,每五戶給牛一頭,到了地方每戶再發三石米。大員水土肥厚,種啥有啥,不比你們老家差,活下去的日子不說大富大貴,也能家家溫飽。鄉親們盡管安心,我大員上下也都是漳泉等地出海的老苦命,不會騙了各位!愿意去南洋、西海的,安家銀子更多!”
羅大沉聲說完,一邊幾個大員兵丁就踢開地上的箱子蓋,頓時白花花的銀錠暴露在陽光下,引得一眾福建流民目瞪口呆。
流民群中一陣晃動和交頭接耳,半柱香后,一個壯年漢子咬牙帶著自己的妻兒擠出人堆,大步走到大員兵丁前,伸出大拇指簽字畫押,然后死拽著兩錠白銀走進了營盤。
越來越多的流民開始邁動腳步上前,讓旁邊的地主家管事是眉開眼笑,但嘴里還在忙不停地數數,一邊的幾個賬房更是在賬冊上連寫帶畫,生怕遺漏了一個人。
按照私下約定,大員水師每收走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幼,他們這些組織賑濟募人的潮州鄉紳,就能得到三石米的回報。
現在整個大明沿海什么東西最值錢,除了那些精美的華美海貨,那肯定非糧米莫屬。就算兩廣今年躲過了水患大災,農收基本未受大的影響,但隨著大量湖廣、江西和福建流民涌入,以及南洋稻米流轉困難,糧價也在節節攀升,廣州城內的糧價也都超過了三兩銀子。
由東聯集團幕后把控的大宗南洋稻米,過去幾年來一直是兩廣和福建糧商的重要進口渠道,如今海糧輸入陷入困境外加國難兵禍,自然是催發兩廣沿海糧價高企不下的主因。
而漫山遍野的流民的那一條條人命,此時完全不值錢,反而許多時候還是個累贅。
一想到只用幾碗稀粥和窩頭就能換來大量值錢的稻米,潮州當地的米商和鄉紳地主們的嘴都笑歪了,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在流民中大肆圈人,然后一波波往海邊送。趁著好時機渾水摸魚,大概就是目前潮州鄉紳地主們最肆無忌憚的活動,說不得現在許多潮州鄉紳還私底下感謝鄭芝龍半年前針對兩廣海商鬧出的大麻煩。
怕朝廷和當地的官府追究?這就笑話了,誰不知道整個兩廣都亂成了一鍋粥,兩廣百姓鄉紳隨時處于爆發的邊緣,各地官府窮于應付,加上清軍南下,福建和湖廣難民無邊無際地撞進來,誰還管得了這些事?
何況現在光是明面上的大明朝廷就有兩個,現在誰做主都沒說定呢!各地政令一塌糊涂,官員們拉攏地主鄉紳大族維持地方安穩還來不及,誰還敢拿著以前的規矩說事?
就在潮州各地瘋狂“倒賣”福建流民的時候,廣州城的知府衙門內,一眾儒生打扮的人正畢恭畢敬地站在正堂外,聽著一位身穿官袍的男子在念手中的文書。
“…魯王監國身系皇明大統,順天應民,兩廣臣工鄉紳亦皆大明忠純,此值國朝危難之際…”
來自浙江紹興的魯王監國小朝廷的使者還在搖頭晃腦,堂下的一波人也是微微低頭不語,其中最顯眼或是聲望最高的,則是兩位發須發白的老人,一個是前廣東巡撫趙有恒,一個是前福建巡撫蕭弈輔。
“趙老弟,看來這次你還真跑不了了啊…”蕭弈輔低著頭,嘴里還輕聲嘀咕著。
“呵呵,恐怕福州那里也有人正在肇慶向丁楚奎加官進爵吧?可嘆我大明啊…”趙有恒的臉上不但沒有一絲欣喜,反而出現了濃濃的自嘲苦笑。
“此番兩廣動蕩可真是選對了時候…現如今,老夫還真服了那些米夷海商,總有一套先知先覺的手腕,令人生畏…”
蕭弈輔并沒理會趙有恒此番的感慨,反而是對另一波不可能在場的人做著評價。
兩人在用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交流著,并沒有妨礙來自魯王監國小朝廷的使者宣讀。
“…復趙有恒廣東巡撫原職,加兵部左侍郎銜,授東閣大學士…蕭弈輔吏部尚書,加左都御史銜,授文淵閣大學士,擇日入紹興行在…可報舉忠勤人等,另行提用封賞。”
一通監國詔書念完,魯王使者這才褪去嚴肅的表情,向著堂下的趙有恒和蕭弈輔露出討好的表情:“兩位老大人乃國之棟梁,此番魯王應天監國,納賢攬士精治兩廣,還望兩位老大人切勿推脫啊!”
說完,一邊的幾個隨從還捧出了官袍官印等一堆東西。
接了,一堆官銜再不值錢也是張虎皮;不接,這份魯王監國小朝廷的封賞文書也就和廢紙沒任何區別。
從某種層面上講,你認了,隆武和魯王都是金枝玉葉,不認的話,也都是狗屎一堆。
趙有恒先是默默回頭看了眼身后的諸多兩廣官員、鄉紳或士子,然后整理了下衣衫,上前幾步接過了魯王的任命文書。
面對趙有恒之前患得患失,如今卻異常果斷的選隊立場,蕭弈輔有點驚訝。微微嘆了口氣后,蕭弈輔向著魯王使者鞠躬行禮,也表達了自己接受魯王監國正統地位的態度。
無論是浙東的魯王,還是福建的鄭芝龍和隆武皇帝,對廣東官員鄉紳的拉攏都未曾間斷過。可惜鄭芝龍在廣州的名聲已經爛了大街,而早就有了擁戴桂王朱由榔意愿的廣西巡撫瞿式耜,更是不買隆武小朝廷的帳。
兩廣現在的局面,在一眾鄉紳海商的推波助瀾下,民生物價節節推高,暗中掀起的民亂此起彼伏,已經幾乎脫離了地方官府的掌控。加上桂林的靖江王朱亨嘉囚禁瞿式耜鬧出的監國鬧劇,讓整個兩廣成為了南明政治版圖上的一塊多家爭奪的空白。
在蝴蝶翅膀下,原本擁有兩廣最高軍政權力的總督丁楚奎,對戰力最強的新軍完全指揮不動,現在已經失去了對兩廣的影響力。曾經一心想跟著鄭芝龍混的丁楚奎,在當前一塌糊涂的局面下只能縮在肇慶,對來自福州和紹興的兩家使者各種借口推脫,遲遲不敢表態。
見趙有恒和蕭弈輔都向魯王監國小朝廷表達了站隊意愿,在場絕大多數的廣州鄉紳或低級官員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尤其是趙有恒的一眾嫡系門徒,更是激動萬分。
有了大員宣慰司的效忠破題,魯王監國小朝廷可說是喜訊連連,不光一次性從顏家手里獲得了未來半年資助二十萬兩白銀和五十萬石糧食的承諾,在廣東的政治游說也堪稱收獲巨大。
而廣東一眾早就被鄭芝龍惡心到頂點的中下級官吏和富商鄉紳,更是鐵定了心思借著魯王小朝廷的招牌和福建方面劃清界限。
不光是趙有恒從魯王小朝廷那里重新撈回了廣東巡撫的官銜,就連廣東新鎮和瓊州上下此番也得到了各種認可和封賞。
身為大明幾朝名臣的王弘誨的孫輩,瓊州定安王家的王昌言以監生身份得到罕見的提拔重用,給了個瓊州兵備道的位置。這個在歷史上和清軍狼狽為奸鎮壓海南島抗清運動的大漢奸,此番卻成為了瓊州鄉紳手里的地頭蛇政治代言人,正式走上了南明官途。
一直有點編制地位混亂的廣東新鎮,這次正式一分為二,重新分成廣東鎮和瓊海鎮。魯王小朝廷在加官進爵方面尤其大方,張建業被任命為瓊海鎮總兵,苦熬多年終于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在前廣東鎮總兵陳謙和兩廣總督丁楚奎的看護下混到了虎門海防參將的周橋,這次看清了風向,徹底投靠了趙有恒,連升兩級被任命為廣東鎮總兵。
即便趙有恒明知周橋是個廢柴,此時也必須提拔起來作為繼續拉攏前廣東鎮各地殘部的過渡手段。為控制好廣東鎮,趙有恒的嫡傳門生陳上川走上前臺,以翰林學士兼廣州海防兵備道同知的身份任廣東鎮中軍監軍,權柄很大,算是為以后埋下了伏筆。
經過了忙亂的政務和官員整頓之后,憑著手中掌握的兩鎮嫡系新軍,趙有恒終于下達了以魯王小朝廷的名義、宣布終止半年前由鄭芝龍幕后挑起的兩廣海禁,然后積極準備討伐龜縮在桂林過著大明監國美夢的靖江王朱亨嘉。
不過,趙有恒在官面上的廢止海禁政令,其實已經可有可無了。因為在廣州部分海商鄉紳的鼓動或亂民威脅下,當地的官員早在一個月前就陰奉陽違地放棄了丁楚奎曾經定下的規矩,而瓊州海商更是公然在華美亞洲艦隊的炮艦保護下進入香港交易。
東聯集團的商船再次出現在廣州和瓊州,大量前期壓倉儲備的布匹、燈油、香皂、鐵器、稻米等貨物開始從香港口岸涌入廣東。不過這一次,香港的南洋稻米一級代理批發價已經上漲到了每石三兩白銀,無論是瓊州南海商號還是華美東聯集團本身,都恨不得在當前的糧食價位上賺回之前的所有損失,但亂局過后買單的卻是普通的兩廣百姓。
被地方官員鄉紳架空、影響力已經名存實亡的兩廣總督丁楚奎,現在可說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個。由陳上川監軍押陣的廣東鎮新軍,此時已經以備戰討伐靖江王朱亨嘉的名義在肇慶附近集結,大有如果丁楚奎看不清局勢就順便端掉肇慶的勢頭。
雖然丁楚奎還在肇慶磨磨唧唧沒有明言立場,但卻不得不派出心腹攜帶了大量禮物向趙有恒頻繁示好,光是銀兩就有數萬兩之多,倒讓手頭萬分拮據的趙有恒暗暗高興。
而之前惹毛了兩廣鄉紳的福建鄭家集團,這時候卻出奇的平靜。現在鄭芝龍正面臨幾個方向的軍事和政治壓力,不光要整理內部的利益分配,要面臨著外部的軍事威脅。江西總督萬元吉,湖廣總督何滕蛟,表面上對隆武帝畢恭畢敬,但實質上對壟斷隆武朝廷中樞權柄的鄭芝龍等人嚴防死守。
此時此刻,大員已經公開向浙東魯王小朝廷“效忠”,大員水師傾巢出動,不光向浙東大肆滲透,還在鄭家集團占據的澎湖附近頻頻活動,更是出動主力船隊占據了南澳島,大有阻隔鄭家船隊南下廣東的意圖。
一開始,鄭家還有點驚訝大員水師如此大張旗鼓的緊逼福建,并迅速派遣兵船出海試探,但很快就得到了答案:華美亞洲艦隊的主力正以“海上聯合訓練”的名義進駐大員東寧府的安平港,就在澎湖眼皮子底下為大員水師暗中撐腰,那種讓鄭家垂涎欲滴多年而不可得的西洋重炮大艦超過了十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