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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思變(一)

  大明廣東省,瓊州府。

  熱帶島嶼季風性氣候下的海南島,短暫的春季一晃而過,此時氣溫又攀升到了接近30度。綠色的原野大地上,第一季水稻已經進入了抽穗灌漿的關鍵期,豐沛的水肥滋養下,每一株稻子都帶著沉甸甸的碧綠穗子。

  初步估算,瓊州鄉紳手里掌握的集約農場,今年第一季的稻米產量就將突破150萬石,加上其他稻米種植戶,當季可對外的稻米出口量預計超過50萬石。對于連同生黎在內也不過60多萬人口的瓊州府而言,這種爆炸性的農業恢復增長速度十分驚人。而兩廣和福建稻米價格的連連上漲趨勢,也讓所有安頓到瓊州的外來屯墾流民感覺生活大有盼頭。

  但事實上,瓊州的鄉紳們過去一個月卻傷透了腦筋。因為瓊州新政十幾年來,從沒有像今年這樣開張不利。

  作為瓊州最大護身符的前兵備道沈廷揚和廣東巡撫趙有恒黯然收場,暫代瓊州權責的瓊州同知是萬萬不敢在這個檔口去忤逆兩廣總督丁楚奎的意思。華美東聯集團被勒令撤出瓊州州縣的所有代表,這些年實力大漲的廣州和瓊州海商也被迫當起了縮頭烏龜在看風向,對外的最大稻米收購渠道被迫關停。

  第一季稻米還要個把月才能收獲,但失去了大宗流轉能力后,瓊州本地的米價已經是提前一落千丈,跌到了每石不足五錢銀。更關鍵的是,瓊州各個農場如今的各類華美化肥庫存已經見底,如果此時沒有外來補充,那包括第二季水稻、棉花、亞麻、甘蔗等農作物的種植將在下半年受到極大的影響。

  除此之外,經南海商號流入兩廣的各類南洋商品數量大減,南海商號在兩廣主要州縣經營南洋商貨的商鋪也被查封,這對于曾經壟斷大半個兩廣南洋進出口貿易的南海商號來說更是致命一擊。

  儋州和瓊山港里,本應出口到東聯集團的貨物已經積壓成山,瓊州各地鄉紳們置辦的工坊或礦場不得不暫時停業,雇工們被迫回家,到處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在南海商號的賬薄上,這種狀況每持續一天,都是數千兩白銀的損失。

  儋州昌化縣內陸腹地,一片山林小丘坡旁,一座只有三百來戶、名叫長坡的村莊又迎來了一天的清晨。

  十三年前,這里還是一片荒蕪人煙的原始山林,隨著一條修入東南山林腹地的小道路過,最初遷到長坡村居住的是幾十戶瓊州失地破落戶,后來又有一批來自廉州的流民戶入住。到了崇禎十六年的時候,長坡村又一下涌入了更多的外來流民,有湖廣的,有江西的,如今已經超過了千人。

  因為地處丘陵邊緣的原因,村外的農田極為稀少,只有幾百來畝村名們自行開墾的瓜果菜地,此外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椰林,以及種植規模稍小一些、曾經在瓊崖腹地深山里分布的奇特樹種。

  當地的熟黎農戶叫這種樹為“油腳樹”,是十年前華美木業集團的林業技師從瓊州生黎山區移栽、并在明珠島熱帶林業試驗區花費了六年時間才成功實現人工育苗后的產物。而在后世,這種樹正是大名鼎鼎的“油楠樹”。

  油楠樹在后世被稱為石油樹,其樹干木質能產出一種性質及其類似柴油的天然油料。幾乎不需要任何加工,油楠樹油簡單過濾后就能直接替代柴油燃料。一株成年油楠樹每年至少可以鉆取超過20公斤的樹油,而且具備天然耐腐防潮特性的油楠木還是一種高優質的建筑用木料。

  動輒就是成千上萬畝的大規模種植經濟作物,甚至許多種類還需要好多年的時間才能看到效益。華美木業集團南洋業務代表向瓊州鄉紳承諾,今后每擔樹油給予一兩銀子的收購價,折合每噸樹油約25美元,算下來整體收益比耗費大量青壯勞力種植水稻高了一倍,而且還是年年不斷的長久安穩生意!

  瓊州鄉紳起初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在吃了椰子樹、橡膠樹的甜頭后,這種長期回報產業早已經在瓊州鄉紳中達成了共識。何況在油楠種植養護的過程中,華美木業集團承諾還要給經營油楠樹林場的瓊州鄉紳一筆聊勝于無的“育林錢”,以堅定瓊州鄉紳們的投資信心。

  各種承諾雖然很美好,但由于華美木業集團提供的樹種也不是免費的,所以南海商號和瓊州鄉紳出于保守起見,只圈占了六千畝不適宜種植水稻的丘坡荒地來試手,算起來今后每年可以收獲至少3500噸樹油。

  最大的油楠種植區就在儋州,其中分布在長坡村的油楠大概有五百畝。這些油楠樹已經栽種了有四年時間了,按照當初華美林業技師的說法,大概還要兩年的時間才能真正取油。一旦實實在在地體驗到效益,那繼續擴大種植面積也在情理之中。

  瓊州鄉紳能在這個過程中賺多少,將油銷往北美和歐洲的華美木業集團又能吃出多大的差價暴利,對于長坡村百姓而言基本屬于一抹黑的事。他們只知道這些年一直在沒頭沒腦地種樹養樹,而且這大片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樹木,并非當地村民所有,而是儋州一家張姓大戶在這里買下開辦的墾殖林場。

  幾年下來,長坡村外的油楠樹已經長大成林,眼下部分老農還在精心維護。沒有了尋常一畝三分地的勞心勞力,也不用擔心田地收成,年老農工們的工作,就是照顧這里的兩片林場,一年四季采摘椰果或是養護油楠樹,然后將椰子送往村里專門的收儲點。雖然收入低了點,但也算旱澇保收,靠著每月兩錢銀子的收入,也能一年給家里多少添補一些。

  天才微微亮,劉黑子就吃完媳婦做的米粥和窩頭,披著件打滿補丁的簡陋汗衫,帶著十七歲的長子出了門。

  劉黑子一家五口,就是最早流落到這里的廉州難民。劉黑子的本名,基本上村里人早就忘得干干凈凈了,這個高高大大的壯漢子性格耿直,干活麻利,又有領袖氣質,是村外那座露天煤礦的一名小工頭。

  由于長坡村大多是十幾年來陸續遷來的外來戶,最初基本是一無所有,所以在此地安家的村民們也就過著似佃戶非佃戶的生活,靠著給張家墾殖農場務農,或是在村外不遠的煤礦里挖煤做工過活。

  走過一片椰樹林,劉黑子按照習慣向幾個墾殖林場的年老農夫打招呼。那些原本都是昌化本地的佃戶。因為年紀大了,沒力氣像劉黑子一樣去采煤做重活,所以成為了張家墾殖農場養護椰林的農工。

  而青壯們,則大多數在村外的煤礦采煤。礦區是南海商號旗下的南海礦務從官府那里買下的地,同樣由儋州張家負責運營,劉黑子是最早一批參與開礦的煤工。

  劉黑子到現在還記得,十年前幾個奇裝異服的南洋番商在村外一片洼地里指指點點,然后劉黑子等一干青壯就混在一大群招募來的黎民中間掄起各種工具開始挖土。撥開一丈深的土層后,劉黑子等人終于看到了厚厚的煤炭。

  隨后的日子,劉黑子等煤工就依賴上了挖煤的活。每挖出一擔煤,就能從張家拿到八厘的工錢。類似劉黑子這樣身體素質好的漢子,一天最多能掙到一錢銀子。中途歇上一兩天養身,一個月努力干活也能拿到至少二兩銀子的工錢,對于每石稻米市價不過一兩銀子的瓊州來說,這種收入簡直是以往不曾想象的。

  久而久之,挖煤效率最高的劉黑子,每天的標準形象就是從上到下全身漆黑。加上腦子靈活,是少數幾個學會使用那種南洋礦坑抽水機的人,劉黑子被提拔為采煤工頭,名氣也傳開了。

  不久前,劉黑子將大兒子也帶到了礦上,媳婦和二女兒也在村上的選煤場幫點短工,負責將那些據說能“熬出油”的粗煤石給挑出來,一年也能掙上一二兩的碎銀。

  劉黑子一家五口的日子過舒坦了,不光遠離饑荒,一年到頭還能買上不少雞鴨魚肉、花布、精鹽等家用雜貨,連二女兒的嫁妝也早早籌備齊全。

  說起來,整個長坡村的百姓過去十年來都過得很順利,大部分村民都拋棄了祖祖輩輩承襲下的耕種技藝,靠天吃飯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復返。

  但最近一個月,劉黑子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村外采摘椰子慢了許多,往來長坡村搬運精煤的板車也稀疏了。最明顯的改變,就是負責礦區的儋州張家,開始宣布減產。煤工們由每天上工,改為了隔天交替上工,自然收入也就減半。只有類似劉黑子這樣的礦上老手,還能保持每天出工的機會。

  越是臨近礦區,人就越多,當劉黑子和長子走到熟悉的采煤工棚外的時候,發現上百名長坡村和來自附近熟黎村落的采煤工都站在了外面,人群里似乎還傳來了吵鬧聲。

  “黑子叔來了!”

  人群里一個年輕的煤工看到了劉黑子兩父子,趕緊喊了起來。煤工們似乎看到了希望,趕緊分開一條道。

  工棚里出現了十幾個衣著不差的男人,中間既有熟悉的張家礦區管事,也有護院家丁打扮的精壯男子。

  “張管事,莫非坑里又積了水,抽水車壞了,沒法上工?”

  劉黑子第一個反應,就是朝礦區深處那架豎立的蒸汽抽水機看去,只見以往常見的水蒸汽沒了影,也聽不見那有節奏的熟悉的汽動聲。

  “劉黑子,我家老爺說了,這煤石運不出去,采一天就虧一天銀子,今天開始封礦,大家伙該干嘛就干嘛。你是我張家選的工頭,還不快把這些人都散了去?”大椅子直接擋住了所有人進入采煤區的道,張家管事正坐在上面漫不經心地喝著茶,臉上帶著不耐煩的神色。

  “不是說隔一天上一次工嗎…”回頭看來眼一眾眼巴巴的煤工,劉黑子心頭一沉,趕緊壓低了聲音。

  “就是隔十天也沒用。”張家管事有點氣呼呼地指了指遠方的堆煤區,“瞧見了沒,那里還堆著八千擔呢,如今官府封了南海商號出海的路,我家老爺也急呢,你們就別添亂了!”

  “不讓我們上工,就沒工錢了!張管事,行行好,別封礦啊,就是三天上一次也行啊!”

  張家管事話音才落,一群煤工就嚷了起來,不少人甚至還跪了下來,苦苦相求。

  “張管事,這煤不讓挖,總也給個活路吧…這村里鄉親,可都是給張家做了十來年的工了。要不您說個準數,什么時候能復工?”

  劉黑子早就磨掉了年輕時的血氣方剛,此時還在賠笑。雖然他很在意這些共事了多年的工友,但也不敢得罪在礦上一言九鼎的張家管事。

  “你倒問起我來了?要不你去縣衙問問?大伙老老實實先等一個月吧!”張家管事翻了白眼,不再搭理眼前畢恭畢敬的劉黑子,直接朝身后的護院家丁下達了封礦的指示。

  十幾個精壯護院此時一涌而上,直接用鐵鏈給礦區大門上了鎖,似乎覺得還不夠,還在圍欄上釘上一圈厚木板。

  “一個月也就罷了,要是一年半載出不了工,那可怎生是好…”

  一個年級略大的煤工此時在人群里嘀咕著,身邊的人都默然垂頭。見劉黑子都碰了一頭灰,在場的煤工們更是神情沮喪。

  劉黑子帶著兒子踏上了回家的路,望著身前身后唉聲嘆氣或是惶恐不安的工友,劉黑子心頭突然泛起一絲強烈不安,仿佛自己多年來的好日子,會隨著煤礦停工一去不復返。

  劉黑子等儋州煤工心里沉甸甸的,瓊州鄉紳也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慮不安著。

  定安縣的某座大戶豪宅里,王家老人正在庭院里閉目養神,幾個小丫鬟正在輕搖羽扇。銀白的發須和飄逸的長衫,讓老人看起來很有一股仙風道骨的味道。

  下巴已經蓄出胡須的劉耀禹,此時也默然地站在老丈人的身后,目光則落在不遠處焦躁地來回踱步的黃員外和幾個瓊州鄉紳的身上。

  “王翁,此事萬萬不可再耽擱了!”捏著一本賬冊的黃員外腳步一轉,離開同伴走到王家老人的身前,深深一鞠,“朝廷這么一弄,瓊州商貨出不去,南洋海貨又進不來,兩廣各地分號是封的封,停的停。銀子也打點了不少,何時才能松口啊…若是肇慶方面還不給個準信,這下半年可就過不下去了!”

  “你當老夫不曾上心嗎…”王家老人微微睜開雙目,冷冷地撇了眼庭院里竊竊私語的瓊州鄉紳,語氣依然平靜,“兩廣總督那里,老夫也曾去過書信詢問,然那丁楚奎推諉不見,又能如何。入春以來,朝中對南洋一事頗多顧慮,有人問罪流民借道瓊州出海,把南海商號架在火上烤。如今沈廷揚已去、趙有恒罷官在家,我等也要從長計議了。”

  “哎,說起來,還是那米夷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下可好,生生撞了朝廷的門柱,逆了南京的心思。”

  “聽說兩廣地頭都在看我們的笑話,到頭來,說不得好處全部被廣州那些人給圈了去!”

  “老夫這里還要糟呢,預收的二十萬石新米可是全砸在手里了,損些錢財也就罷了,萬一朝廷還要深究我瓊州鄉紳外運流民一事,那真就回天乏術了!”

  幾個瓊州鄉紳老少也圍了過來,有埋頭抱怨的,有擔驚受怕的,也有痛心疾首的。

  “老爺,瓊州營張建業大人求見!說是香港有信使來瓊州了。”

  正在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王家管家帶著一個拜帖走進了庭院,畢恭畢敬地雙手捧到了王家老人的面前。

  “老夫先去會會張大人,諸位還是稍安勿躁,暫且回去穩住人心。”

  聽到瓊州營的主將張建業前來拜訪,還帶來了南洋的消息,王家老人的雙眼猛然閃出一絲精光,然后不動聲色地起身朝書房而去。而劉耀禹,則在思索幾秒后也緊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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