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花了有一百七十九個錢,李欣喚小二結賬的時候趙昌會也趕了過來。都是跑堂小伙計,彼此之間也都認識,那小二哥道:“既然是趙兄弟的表親,我們掌柜的說了,抹了零頭再減二十個錢,當做是送你們品嘗一個小菜,大哥給一百五十個錢就成。”
李欣和關文互視一眼,相互都覺得這樣不大妥當。趙昌會在一邊輕聲道:“掌柜的見我老往表哥你們那邊瞅,便問我怎么回事,這才知道的…”
“這怕是不大好…開了先例,以后貴酒樓也很難做的。”李欣推辭著,數了準確的數目,把錢給小二哥道:“生意歸生意,不能因為表弟在這兒當伙計就砸了規矩。”說著又對趙昌會說:“掌柜如此是器重你,可要好生在這做事,要公私分明。你們掌柜的可在?我和你表哥去跟他致個謝。”
小二哥在一邊笑道:“掌柜的去看廚房采買的貨去了。”
李欣便道:“那我們也不久留了,你去跟你們掌柜的打聲招呼,替我們道個謝,賠個禮,謝謝他一番好意。只是不能靠了你的人情享受別樣的待遇,這要是落在別人眼里難免就成了問題。”
趙昌會本來覺得這事沒什么,相反的,這還表明著掌柜的器重他,所以才看他面子給他親戚優惠,聽了李欣一番話后才醒悟過來,忙不迭點頭道:“知道了表嫂。”
“那我們就先回去了。”關文拍拍表弟的肩,順手給他抹了抹因為忙碌而生出的汗來,“下次再聊。等瞅定了老四的婚期我再通知姑姑和姑父。”
趙昌會點頭道:“大表哥放心,那日我娘一定來,我和昌生也盡量趕來。”
“也不用勉強,姑父到底需要有人照顧著。”關文捶了下他肩頭。“好好做事。手腳勤懇些,多攢些錢以后還要娶媳婦兒呢。”
趙昌會迅速紅了臉,又微不可見地朝阿秀那邊望了一眼。
阿秀正和阿妹說悄悄話,面朝著第一層場地中央的舞者,看上去頗為高興歆羨,不由自主地還跟著舞者做一番動作。
自然不知道趙昌會悄悄地瞥了她。
可是李欣注意到了,她本來便是關注著這兩人的,趙昌會的小動作能蒙過關文卻不能蒙過她。
李欣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不留痕跡地擋在了二人位置相連的直線的正中央。堵住趙昌會的視線,淡淡地道:“阿文,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回去吧。”
關文便又與趙昌會說了兩句,和一旁的小二哥打了句招呼,和關武、李欣幾人出了福滿樓。
阿秀對那舞蹈仍舊意猶未盡,低聲跟李欣咬耳朵說:“她們的腰都好軟,我試了試,完全不能像她們那樣彎下去。”
李欣笑道:“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
“三…分鐘?”阿秀疑惑道。
李欣忙打了岔子繞過去,“今兒的飯菜吃得如何?看你小肚子都鼓起來了。”
阿秀忙道:“哪有…怎么會鼓起來,大嫂騙我…這飯菜再好吃也比不過大嫂的手藝…”
這邊聲音漸漸遠了。趙昌會臉色還微微紅著,聽了李欣的話去了后廚那邊,正見到掌柜的在賬冊上記著些什么,微微弓著腰,態度十分恭謹地對著一個婦人。不時地點頭。
那婦人背對著他。趙昌會也不知道這人是誰。
他猶豫了一下,想著這時候去跟掌柜的致謝道歉會不會失了禮。倒是那小二哥因為趙昌會遮住了他的視線沒看到這邊的情況,趕上來還不待見到人就笑道:“掌柜的,趙兄弟他表哥表嫂沒要咱們給他們算便宜些…”
話說到底兒了才見旁邊還有個夫人,立馬噤聲,低垂了頭小聲地喊:“掌柜的…”
福滿樓的掌柜是個微微發胖的中年人,姓吳,看上去是很慈祥好說話的人,不過一般能混到掌柜這位置上的都不可能是多良善的,自然也有狠心的時候。但作為一個酒樓掌柜,“笑迎八方客”是必須做到的,所以一抹笑總是掛在臉上。也為了酒樓中的幫工不會暗地里給他上眼藥,對這些大到后廚掌勺的廚子,小到跑腿打雜的伙計,他都一律是和煦相迎的。[
給趙昌會的表親算便宜些的話也不過是他想著平日里這小伙子人不錯,挺上進的,這樣說漲他的臉也顯示了自己的親厚,并未想其他,隨口說了那么一句就去后廚忙事情去了。沒想到這會兒卻聽到說趙昌會表親不接他的善意。
有點兒說不過去,這沒道理呀!便宜誰不占呢?
吳掌柜不悅地瞪了小二哥一眼,眸中倒是閃過一絲訝異,咳了咳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二哥如蒙大赦,忙謝了掌柜退了出去。
而吳掌柜也看到趙昌會了,趙昌會自然不好這時候掉頭轉身走了,便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道:“掌柜的。”
“有事兒?”
“這…您現在忙…”
那位背對著他的夫人卻開口道:“酒樓里的事兒?說吧,說來我也聽聽。”
趙昌會也只能硬著頭皮將事情說了一遍,又把李欣說的那番話鸚鵡學舌地學了過來,基本一字不差。末了道:“我表哥表嫂讓我來給掌柜的道個謝,賠個禮。讓您費心了,本來他們想親自來的,聽說您忙,也不好打擾您。”
吳掌柜還沒回應,那夫人便笑了,“還有不鉆便宜空子的,倒是少見。”
吳掌柜附和道:“夫人說得是。”
那夫人又問趙昌會:“你家表親和你關系很好?”
“是的。”趙昌會簡潔地回答了一句,見吳掌柜給他使眼色,又加了幾句。“表哥頭幾年在鎮上走鏢,時常照拂我們家。我爹娘和表哥的關系像親父子親母子。表嫂是才進門沒幾個月的。今日他們和我另外一個表哥兩個表妹來集市做買賣,掙了些錢才來酒樓吃飯。”
夫人笑道:“說得挺詳細的,條理清晰。”
吳掌柜笑道:“跑堂的伙計。嘴巴當然得甜些。”
又對趙昌會道:“這兒沒你的事兒了。去忙你的吧。”
趙昌會答應一聲正要走,瞥眼卻見西南角那邊開了角門卸貨,正沒人看守,他表哥一家正從那門口走過。
聽得到他阿秀妹子說:“回去爹讓我和阿妹交銀子怎么辦?我才不會傻乎乎的,銀子都沒捂熱乎就交上去。不,就算銀子捂地都要化了,我也不交上去。”
聲音清脆,悅耳動聽,他表嫂只是笑著看他阿秀妹子嘟嘴不滿。輕拍打她一下以示懲戒,卻惹來阿秀妹子尖叫一聲,去呵表嫂的癢癢。
也不過是極短的時間。他們五人就走過了角門外,但阿秀的聲音還在繼續,“大嫂你說了這些是我和阿妹的體己銀子的,我們得自己藏著,那位夫人給的半兩銀子等我捂熱乎了再給你噯…”
趙昌會就想笑,一直靜靜待著不怎么說話的阿秀妹子也有如此活潑朝氣的一面,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想著嘴角就咧了開來,輕聲嘀咕了一句“這丫頭”,正打算默默地低了頭退出后廚,那夫人卻喚他道:“等一下。”
吳掌柜道:“夫人?”
“跑堂伙計。方才那一行人你認識?”
趙昌會不知為何夫人會注意到他表哥,卻也只能回答道:“是,他們便是我的表親。”
那夫人轉過身來,趙昌會驚訝了一下迅速埋下頭。
方才看掌柜的對這位夫人恭謹,想著這夫人必是不簡單。沒想到轉過身來一看。這分明是東家夫人!趙昌會只遠遠瞧見過東家夫人幾回,沒聽過東家夫人說話。所以認不出她的聲音;又因為東家夫人背對著他,他也看不見這夫人的外貌。如今知道這是東家夫人,趙昌會心口又是激動又是忐忑。
東家夫人,娘家姓氏不是他一個小跑堂的能知道的,不過沈夫人的名號在輝縣可是不低。她與沈老爺伉儷情深,憑借女子之軀和沈老爺一起出外做生意,沈老爺竟也并不干涉。二人情深意篤,沈老爺并沒有納過任何妾侍,好在沈夫人膝下也并不單薄,足有四個兒子,前兩個兒子在外為官,雖然也只是七品縣令,亦足以讓人仰望;三兒子參軍在外,也不見沈夫人如何牽掛;唯有小兒子,是輝縣有名的紈绔子弟,卻也未見沈夫人如何管束。
有關沈夫人的一切,皆是謎團。
趙昌會正想著,沈夫人想了想卻又問他道:“你那表嫂,是才進門的?”
“是。”
“我看你那表哥,好似臉上有疤,腿腳不便利,歲數也該有二十上了。你表嫂看起來卻是年輕美貌,性格溫婉,難得有和小姑子處得這般好的。為何你表嫂會嫁予你表哥?”
這話問得就有些越過范圍了。要是別人問,趙昌會自然不會回應,但沈夫人問,他卻不能聽而不聞不答。
只是他很是尷尬――要他在掌柜面前,還有一些后廚幫工的伙計,掌勺的廚子,搬卸貨的短工,還有小管事們說他表嫂是勾欄院里從良出嫁的,這可如何說得出口?
憋了半晌,他才輕聲道:“一言難盡…總歸也是緣分在那兒吧。”
沈夫人若有所思,趙昌會不說她也并未再多提,只是笑道:“你該替你表哥慶幸娶到一個好賢妻。她今兒要是受了老吳的恩惠,明兒就得你可著勁兒地還,到時候你難做不說,老吳心里也不會高興。”
吳掌柜尷尬道:“瞧夫人說的,我不是那等不守規矩的人…”
沈夫人笑道:“若不是跑堂活計他表嫂替你把規矩給守住了,你今兒怕就是開了先例了。”
話說得很輕,但意思很重。
吳掌柜忙站直了身子,低頭垂首:“夫人教訓的是。”
沈夫人沒再說什么,只是又看了看李欣一行人消失的角門處,想起早晌買她的結子時,那個笑容溫婉和煦,卻并不顯得諂媚的年輕媳婦兒明明可以開更高的價誆她,卻只是比著成本提了一點兒,給了個不算離譜的價錢出來,既不會傷害她這邊買主,不讓自己認為是買了便宜貨降了檔次,作為賣家她又能輕松地小賺一筆。
是個玲瓏剔透的人,沈夫人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