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照清河,勿愿處子去紗衣,忍看。
午后,碧波輕漾,眩霧隨日光升散,恰似少女舒環解帶,漸露無邊春色,好一番欲語還羞意。
此時,城內喧囂聚鼓,各色靈光閃跳,喝彩呼喊之聲,數十里外清晰可聞;與之對應,清河邊清幽依舊,漁夫撒網漁婦忙,孩童嬉鬧脆聲響,偶見情侶纏綿,怯羞迎拒,真如兩個世界。
這就是紫云島,這就是紫云城。
這就是道院第一。
“這就是活著。”十三郎于心中默想。
“小哥哥!”
紅影縱身入懷,似一只火紅的蝴蝶于花間起舞,溫軟的身體燦爛的笑容,在水空天地構成的畫幕上涂寫出最濃重的一筆。十三郎環抱著輕柔的少女,臂彎莫名感覺到沉重,竟有不堪負荷之心擾。
就在那個瞬間,猶豫多日的他忽然升起一個念頭,狠戾暴烈,陰冷而且決絕。
“誰敢動這些,我就殺死他。”
時間過了一年,小紅大了一歲,十來歲的少女漸顯嫵媚與挺拔;無論眉眼還是身體,小紅都已不再是孩童摸樣,唯其神情心性不變,一如往日之活潑爛漫。一手抱著十三郎的脖子,少女囂張地伸出另一只手,手指.xzsj8.輕搓,彪悍地數著日子。
“一個月,兩個月…”
發覺自己到了收獲的時候。小紅得意大叫:“啊哈。一共七件寶物,拿來。”
女王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一團花花綠綠五彩斑斕,或晶瑩剔透或古樸精巧的物件出現在她懷中;當然,最少不了的是幾瓶香甜可口、滋補無傷且能無限食用的“糖果”。
春色更濃,百花因嬌容失色,十三郎催動輪椅飄行與地,踏舟四望,心海瞬間一片空靈。
“萬世之花。”他說道。
“我不喜歡她。”小紅會錯了意。嘟起嘴巴說道。
“我說的是咱們家小紅。”十三郎說道。
“呃…不好,換個名兒。”
“不用換,搶過來就成。”十三郎淡淡說道。
“好一把劍!”
與往日不同,今天船上多出一個人。大先生認真打量著十三郎。眼神忽然大變,餓虎般撲上來揪住他的脖領,獰聲喝道:“這劍豈是你能用的,交出來!”
看其架勢,十三郎但敢說個不字,管殺不管埋。
面對如此狂生,三元閣前威風八面的十三少爺毫無反抗之力,身體如風中荷柳搖擺不定,適才怡然自得的神情消失一空,代之以苦笑無奈酸澀凄涼。好生無助。
這一刻,他對大先生的境界有了更深的了解,同時還悟出另外一層道理:在螞蟻的眼睛里,大象和豬沒有什么區別。
它們有著共同的特點,大,非常大,無限大!
之前,十三郎對各位老師,包括院長在內的所有人的修為境界都曾做過猜測,然而任憑他如何努力。如何將感知放到最大,都不能窺得一絲。
一個簡單的對比讓他明白了,自己就是一顆小小的水滴,是不可能度量大海的深度與寬廣,甚至連估計的資格都沒有。
天絕劍隱于十三郎體內。難免招來覬覦的目光,十三郎對此深表憂慮。然而在向鬼道咨詢后,他又將心思放了回去,不再將其當做一回事。幾大長老都曾表示,即便如他們這樣專修劍道、對劍意格外敏感的大修士,也休想窺得天絕一絲一毫氣息。
如今可好,人家只是看一眼,十三郎就好像脫光的姑娘暴露與狂徒眼前,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這破日子,沒法過了。”他心里這樣想道。
“咦?有奇遇啊!”
大先生眼里放射著綠油油的光芒,全然不似以前那個狂放但不失風度的書生模樣,興致勃勃地在十三郎身體上東敲西打,嘖嘖連聲。
“不錯不錯,真不錯,沒想到倉云那個地方竟有如此劍道高手,啥時候帶回來與我切磋切磋,讓我教訓教訓?”
望著他那副猙獰的面孔,感受著他無法遏制的蓬勃殺意,十三郎想哭。
“卓叔叔放手,你太過分了!”
嬌喝聲好似天降神罰,足以降服世間一切妖崇邪魔,大先生如遭雷殛,身體瞬間矮了半截,趕緊收回魔爪,神情也隨之變得訕訕。
“咳咳,那個…愛好而已,愛好而已,小紅別生氣。”
“三件寶物!”
“…兩件吧。”
“不行,叔叔說了三句話,就是三件。”
小紅得意地賣弄著自己的計數天賦,強調說:“不準重樣。”
再普通的物件,一旦加上不準重樣的限制,都遲早會成為噩夢般的債務。大先生聳拉著腦袋哭喪著臉,神情悲痛地想。
“這破日子,沒法過了。”
“吃藥吃到淤堵經脈,古往今來,你可以算做頭一號奇葩。”
四大長老無法解決的難題,到院長這里變成不起眼的小事。老人精神比往日健旺,但在十三郎的感受中,分明在其身上察覺到一股不祥的氣息,忍不住便有些凝重。
老人說道:“諸般神通之中,若論暴虐與毀滅性,當屬雷霆之力為尊。那顆雷石中蘊含的雷力,幾可相當于中期元嬰,竟被你以如此方式化解吸收,真可謂是…”
大先生心情變得糟糕,冷冷說道:“王八吃大麥,糟蹋糧食。”
十三郎苦笑不敢頂嘴。暗想我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還指望把它全部化為己有,那不是成了元嬰老怪。
“形容很貼切。”
院長財奴本性不改,眼中閃耀著貪婪慨嘆道:“這得耗費多少丹藥多少靈材,僅僅是為了保住你這條小命,真虧他們舍得。”
“爺爺!”小紅再次表示不滿。
“好吧好吧,不管怎么說,總歸是占了便宜。待將這些殘留藥性全部吸收消化,老夫估計…算了,到時候看吧。”
老人愛憐地看了小紅一眼,轉過頭剛想有所動作。大先生突然說道:“師尊,請容弟子代勞。”
“雷劍難以相容,我替你做個引子。”
老人隨手朝十三郎身體里打出一道靈環,笑著說:“我還沒老到不能動彈的地步。”
一股暖融融的感覺洋溢全身。十三郎沒有忙于查看自身狀況,目光落在大先生的臉上。
他心里陡然一沉。
此時,院長輕吁一口氣,朝大先生示意道:“交給你,小心別留下隱患。”
大先生恭敬的聲音答應著,態度之老實本分,宛如一個最聽話的孩子。
院長又道:“帶紅兒走走,容老夫和這孩子嘮嘮。”
大先生再次答應,領著忙與清點寶物的小紅飄然離去,十三郎細細咀嚼著之前的那一幕。臉色漸趨陰郁。
他試著抬了抬腿,發覺自己竟似已能夠勉強行走,不禁驚嘆道:“老爺子當真是妙手回春,您…沒事吧?”
“你又不是病,馬屁不是這么拍的。”
老人將懸在船舷的漁具收起,好似收攏放飛的思路,嘲諷道:“要說妙手,我肯定不如之前為你治療傷勢的那個人。”
十三郎眼神一亮,趕緊說道:“我去請他來,您老指點指點。”
這話聽起來莫名其妙。老人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微微一笑說道:“黃泉厚土事,豈是醫者所能為,當真是個癡兒。”
預感被坐實,頃刻間。十三郎如墜冰窟。
“如此短暫的時間,你便能成長道如此程度。很不錯。”老人眼中流露出激賞,臉上神情平淡依舊,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不管是有鼻有眼的流言蜚語,還是由叵測形勢得出的推斷,人們都有理由相信,紫云道院院長將不久于人世。
原因很簡單,假如他沒事,紫云城不會鬧成現在這副摸樣。
集體榮辱或許不能集于一身,然而在很多時候,某地某時某事卻會因為一個人的在與不在變成完全不同的局面,或者可以說,一個人可以決定安危。
院長顯然就屬于這類人。
十三郎與之接觸并不算多,然而每當其與老人待在一起,總會產生一種‘天塌下來也算不上大事’的感覺。
很玄奧,但是很讓人安心。
此次歸來,十三郎第一時間便發現,自己對天地之力的感悟升華到某個全新的境界,好似織娘由生變熟,再由熟變為巧,能夠感受到空氣中極其細微的靈力變化。
這種提高讓他興奮,卻也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他分明感受到,老人身體中時刻都有靈力散發,極其微弱,但不可逆轉。
法力消散!對修士來說,這是不折不扣的死兆!
縱然一片汪洋大海,只要在得不到補充的情況下持續消散,也終有化作枯井的那一天。這不是什么天道法則,而是自然規律,是時間才擁有的絕對權威。
再加上大先生的莫名出現,加上大先生的莫名態度,加上老人平淡目光中不時跳躍的陰霾,十三郎若再不明因由,也枉自為人了。
嘴唇蠕動了兩下,十三郎想要說點什么,喉間卻仿佛被塞進一塊石頭,發不出任何簡單的音節。明知道自己想也是多余,十三郎仍不禁浮起一個念頭,假如自己早日成長到如今的程度,早一點察覺到這種情形,將那位如花神醫請到這里來,會不會有所不同?
那當然是笑話。
“做什么酸腐樣,老夫事情還沒辦完,暫時死不了,也不會去死。”
老人發現他心不在焉。傲然說道:“修為達到我這個層次。真想多活幾天的話,總能想些辦法出來。”
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去,小紅正與大先生做著某種孩童才會玩的游戲,清脆的笑聲不時傳來,大先生臉上蒙著黑布,循著聲音沒頭蒼蠅一樣滿世界追逐那個伶俐身影,卻總是徒勞無功。
望著如此荒誕的一幕,老人眼中再次跳出陰霾,聲音有些郁郁。
“看出來了?”
十三郎用力搖頭。
“演戲的本事不差,不過在老夫面前。你便是再能裝,又如何能瞞得過去。”
老人憤而罵了一聲,說道:“紅兒父母早亡,老夫封了她的心智。”
簡單的一句話。道出無盡悲酸愁苦,能讓一位處于人世間最頂端層次的老人用這樣的手段,可以想象,當初發生在小紅身上的故事,該是何等凄婉哀絕。
又一條猜測被證實,十三郎好似沉如清河之底,被無盡之水從每一分毛孔擠壓蹂碾,找不出可供呼吸的空間。
“辦法呢…”
“待其成年,老夫會替她解開禁法,希望能有用。”
老人默默地說著。好似在講述一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故事,平靜的語氣道:“老夫會活到那一天。”
希望,有時候其實意味著絕望,對如院長這樣的人物來講,用出這個詞匯,絕望的意味更顯得濃郁。
回過頭,老人誠懇的語氣說道:“算算日子,屆時你應該還在道院,小紅與你親近,到時…來幫幫我。”
淚水奪眶而出。十三郎用力點頭,拼命般點頭;好似要把頭從脖子上掰下來,親手送給老人保管。
城內不知發生了什么,喧囂震動,如潮的呼喝掌聲雷鳴般爆響。隔著如此遠距離,竟也聽得清清楚楚。
被擾了雅興。小紅停下腳步,扭過頭看向城里的方向,臉上流露出厭惡。
大先生徐徐摘下臉上的黑巾,扭過頭看向城內的方向,臉上流露出厭惡。
“又發生一件小事。”老人嘆息著,操漿把小舟劃遠一些,好似在躲避什么。
十三郎轉過頭,轉回頭,低下頭,抬起頭。
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他說道:“請老師立我主將,參加此次大比。”
“聽說,你并不想進入內院?”
十三郎沉默點頭,稍后說道:“我覺得這兒挺好,不想換地方。”
老人說道:“沉寂與一隅,非大丈夫所為。”
十三郎再次沉默,良久才說道:“世間污濁,此處風光獨好。”
“這個馬屁拍得好。”
老人快意大笑,隨后說:“老家伙留下的事情,應該讓老家伙來解決。我們這些老家伙還沒死,如是為了道院,大可不必。”
十三郎跟著笑了笑,譏諷的語氣說道:“就是因為老家伙總不肯讓位,年輕人才長不大。”
老人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大怒說道:“你說什么?你敢再說一遍!”
十三郎的表情更加嘲諷,不屑說道:“鸚鵡學舌,果然是老了。”
“啪!”
船槳毫不客氣地與砸在頭頂,聲音清脆而洪亮,驚嚇走不少船邊游魚。奇怪的是,那跟看似普通的船槳在如此巨力的碰撞下居然沒有碎裂,反倒讓十三郎隱隱生疼。
“好寶貝!”
他一把將船槳撈在手里,涎著臉說:“送給我吧!”
“做夢!”
老人痛罵一句,扯了兩下竟然拼不過十三郎的蠻力,望著嬉皮笑臉的少年,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詭異,說道:“這是嫁妝,要不要?”
咣當一聲,十三郎趕緊松開手。
“道院九尊,除了小桌子,人人皆負一座分院,齊旻志不在此,誓言紫云城才是其心中所想。”
老人徐徐講述著往事,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與自得說道:“只可惜老夫還沒死,他這個念頭只能是空想。”
十三郎默默聽著,靜待其下文。
“假如只是院長之位,老夫巴不得卸下這個包袱,只不過,這里面牽涉到別的事情,無法輕易放手。”
十三郎依然沒有開口,沒有詢問所謂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他知道而且相信,老人既然這么做,必然有其充分的理由。
老人抬眼看著岸邊重新鬧在一起的兩人,慨嘆道:“小桌子什么都好,唯其心性過于剛烈平直,實在不是做院長的料。”
“嗯,得狡猾的人才行,還得貪財。”十三郎心里說道。
“以學子大比來決定院長之位,這樣的規矩實在是可笑,可是偏偏古約就是這么定的,老夫也沒辦法更改。”
老人面色愁苦,嘆息說道:“真人什么都好,就是這一條太過胡鬧,簡直是兒戲。”
“何止兒戲,簡直是混蛋。”十三郎為之憤憤不平,與之一道欺師滅祖。
“當然了,規矩并非那么簡單,還設了多想限制條款。”
發泄完憤懣,老人接下去說道:“首先是時間,其它分院不說,紫云道院院長更替百年一期,開山卻是十年一次;換句話說,中間的那幾次,即便其它分院學子再如何出色,終究也是白搭。”
“加上學子的修為限制,突破元嬰即為失去資格,要說院長之位因大比流失,歷史上還從未有過先例。”
“偏偏這次出了個夜蓮。”
十三郎迎和一句,隨后說道:“有陰謀。”
“陰謀肯定有,不然就不正常了。不過即便有陰謀,紫云大位也不是那么容易取。”
老人隨意揮手,繼續說下去:“單是大比獲勝還不行,還需要踏須彌,得到鎮院神獸的認可。”
“神獸?”驟聽這道秘聞,十三郎不覺睜大了眼。
“沒錯,神獸就在須彌山中,是我道院的鎮院之寶。”
老人得意的笑了笑,隨即又變得憤憤難平,惡狠狠說道:“其實不過是條殘魂,平白浪費無數心血,半點用場都沒有。”
“呃…那個認可又是咋回事?”
“認可個屁!根本就是假的。”
老人愈發憤怒,神色間還夾著一絲羞怨,咬牙說道:“連老夫都無法做到,連小桌子都不行,何況一朵狗尾巴花。”
萬世之花變成狗尾巴花,十三郎心想你個老貨果然是老而無得,能得到認可才叫怪。至于那個被稱為小桌子的劍尊,顯然也不是什么討人喜歡的主兒,更別說那頭驕傲的獸。
他憂慮說道:“她既然來了,想必早有準備。”
“那有如何!”
老人憤而說道:“就算過了第二關,還有第三關等著。”
“什么關?”十三郎下意識地接口。
“他得打贏我,稱為名副其實的道院第一人!”
老人指著自己的鼻子,威風凜凜地說:“就憑那幾道破雷,也能打得過他老師我!”
寫得不錯,真心不錯,文采那個飛揚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