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仇就報仇,與好人壞人有何關系,別在老夫面前賣弄,當初我就說過,你在落靈干的那些事情,出了單純就是幼稚,幾近癡蠢。”
鬼道剛剛與人討論完關于“大局”的話題,忍不住嘲諷說道:“懲奸除惡、扶弱濟貧不過是凡人無力反抗才會有的無聊臆想,你若是抱著這種念頭行事,遲早會橫…”
蒼老面孔抽動幾次,他終究不忍說出那個字。
十三郎望著老人,臉上亦有不忍,最終仍搖頭。
“我不這么看。”
“那你怎么看?”
十三郎說道:“我覺得手段沒有對錯,立徹是應該分一分。”
鬼道冷笑說道:“自欺欺人!手段沒有對錯,那些人不擇手段自然也沒錯;你又憑什么認為自己報仇殺人就是對?”
他的聲音轉厲,說道:“塔山是我的孫子,你替塔山報仇符合我心意,我不會幫助害他的人說話;但如果你要借此標榜自己,老夫寧可不要!”
“您想錯了。”
十三郎的表情依舊平靜,誠懇說道:“其實我也想錯了,以往我就經常把剛才您說的這些話對別人講,可經過這么多時間這么多事,我不再那么看。”
鬼道靜靜地望著他,沒有開口打斷。
“不擇手段本身沒有對錯,但它有前提,這個前提正是由立場所決定。您剛才說的不擇手段,不過是替自己尋求借口。”
“問題是,為什么人會需要借口呢?或者放大了說,每個人在做事情的時候,為什么都需要一個借口。一個出發點呢?”
本質上,十三郎從來都不是個可以輕信別人的的人。他甚至顯得有些過于多疑,與人交往總以防范開始,很難敞開心防。
他的防范不以靈魔劃分,當初對麥少飛,如今對童埀等人,他的態度基本平齊,沒有太多區別。
這與其經歷有關,同時也是一種發自靈魂的本能,十三郎從不認為自己悲觀,卻始終保持足夠謹慎;對人如此。對事。他同樣如此。
只不過,與別人不同的是,一旦他下定決心,或是認為自己有了足夠把握,便會打開一切護欄。態度異常堅決;對人如此,對事,他同樣如此。
在這個世界上,假如說有一個人可以讓十三郎剛結識就徹底敞開心扉,將信任毫無保留地投注給對方,唯有鬼道!
“弱肉強食、優勝劣汰是自然法則,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修士也是人;為了活下去,為了長生。不問立場的不擇手段…看起來沒有錯。”
信任來自理性判斷,很大程度上還有直覺的因素,除了對危險的判斷,十三郎向來不怎么喜歡依賴直覺,然而這一次,他信了。
信了便會吐露真言。便會與之交心,十三郎愿意與鬼道交心,且是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十三郎說道:“就拿您來講,假如真的沒有立場,又何須在意道戰雙盟的強大,何須在意他們怎么想?您已經快死了,為什么還會這樣想?”
鬼道回答道:“那是因為顧忌!老夫是有宗門的人,老夫在意的人不值塔山一人,老夫…”
十三郎打斷他說道:“顧忌也是立場,立場必然分善惡,雖然有時比較模糊,甚至難以區分;這不是什么空無理想,也不是什么尋求心安避免心魔可以解釋,是不同的人源自靈魂本能的不同,是真正的本我。”
或許是因為塔山,或許是因為久違的老少親情,總之他信了鬼道,便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將一切對鬼道和盤托出,包括自己認為比生命更重要的那部分。
與前次與院長那次深入交流不同的是,面對院長,十三郎相瞞也瞞不住,對鬼道則是為了安對方的心,讓這位老人少些顧慮,不要替自己擔憂。
本質的區別!
很難說他的做法對或不對,鬼道看似生無所戀瘋瘋癲癲,然而他如果真瘋,落靈城哪會如此平靜,早在幾年前就該掀起腥風血雨,非大能出馬不得平息。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老人活得痛苦無比,疲憊無比,心里時刻在流血。若非如此,他又怎么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耗盡生機,以至精氣全無,即將歸墟。
十三郎不忍他這樣。
他說道:“我看過一個故事…”
鬼道大怒說道:“又是故事,小小年紀,你哪來的這么多故事!”
“閑著也是閑著,講將故事有什么打緊。”
十三郎耍起無賴,繼續講下去:“故事講述人類在末日后面臨重新開始,因為缺乏基本秩序,整個世界一片混亂。有名勇士受神靈庇護與指引,帶著一本含有神力的書,要將送到指定的地方,成為人類的支柱與指引。”(注)
“有不少人認為人類與野獸無意,應當照搬叢林法則才能消弭差距;在那個故事里的世界,基本就是如此。人們活著,卻不知為何而活;因為缺乏食物,很多人為了活下去開始吃人,成為手掌顫抖的食人一族。”
“在這樣的環境下,勇士一路艱苦跋涉,按照神靈所指的方向前進,一路上遇到無數艱難險阻,還被無數心懷叵測的人覬覦搶奪。他殺了很多人,也救了不少人,但都不是故意為之,而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會出手。每當遇到不義之事,想管又擔心會給自己的使命造成影響的時候,他都會對自己默念一句話。”
“這不關你的事,你應該留在這里,不要去管。”
鬼道嘴唇顫抖,忍不住要問:“后來呢?”
十三郎淡淡說道:“后來,后來勇士到底還是管了一件‘閑事’,失去了那本包含神力的書,死了。”
鬼道愕然。隨后大笑,眼里似有晶瑩之光。肆意嘲諷道:“你看看,還不就是和老夫說的一樣,這樣的人…”
十三郎平靜地望著他,沒有開口說話。
鬼道狂笑半響,發覺他絲毫不為所動,惱怒說道:“怎么了,是不是還有下文?”
十三郎笑笑說道:“是有上文才對,我剛才忘記說了,勇士一路走了三十年,每天都在看那本書。希望能從中找到解救世界的辦法。”
鬼道冷笑說道:“憑一本書解救世界。何等虛無緲妄!老夫敢說,他一定沒有找到。”
十三郎點頭,很老實地說道:“您說的對,他把那本書背得滾瓜爛熟,卻一直找不到想找的東西。所以他越發重視。越發不敢講那本書里講的告訴別人,甚至不敢讓別人知道他有那本書。”
鬼道神情越發譏諷,說道:“不用問,最后還是被人知道,而且就是因為他管的那件閑事,不但丟了書,還丟了命。”
“就是這樣的。”十三郎淡淡回答道。
得到肯定的回答,鬼道反倒為之一愣,忍不住罵道:“你到底想說什么?難道為了調侃老夫?”
十三郎搖搖頭。認真說道:“直到死前的那一刻,勇士明白了那本書的意義。”
“什么意義?狗屁意義!”
十三郎笑對嘲罵,回答道:“書本身沒有意義,但是因為那本書,或者說因為那個被賦予的使命,勇士做了很多事;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那些事情他做了,就有了意義。”
鬼道冷笑而不置一詞。
“勇士做的事情傳了下去,不少被他救過的人開始接下去做他做的那些事,勇士死前把那本書的內容背誦出來,被別人記載在書中,傳遍整個世界。”
十三郎說道:“這就是意義。”
“這就是真正的開始。”
“老夫真沒看出來,你這樣殺戮果決狠毒心性的人,居然會信奉神靈?”
鬼道顯然不會因為一個故事就輕易轉變,嘲諷說道:“別跟我扯什么肉身雖死精神長存的屁話,要是能讓老夫活下去,我現在可以生吃了你!”
十三郎沒有被嚇住,反被逗得笑起來說道:“我從來不信以生命形式存在的神靈,但我不會拒絕那些宣揚神靈者所說的話中的美好部分;換個簡單點的說法,我不會排斥信仰。這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宣揚美好的故事而已;它里面的人和事都是虛構,一切都是象征。”
“信仰缺失后果是極其嚴重的,就如同故事里的那個世界一樣。人需要信仰,或者說精神支柱,但這種支柱絕對不是他自己。”
頓了頓,十三郎說道:“世上只有一個完全信奉自己的人,他說自己是太陽。”
鬼道問:“然后?”
“然后他瘋了,成為一個誰都無法理解的存在,最終癲狂而死。也許這就是他本應得到的終點,也就是‘神’。”(注2)
十三郎問:“難道您想變成那樣?”
鬼道不禁打了個冷顫,趕緊搖頭。
“所以我要說,求長生并不是修道的目的,至少不是終極目的;為活而活,從來都不是一種信仰。”
“這些年我經常回想大哥之事,有時候我會想,假如大哥不是我大哥,嫂子也不是我的嫂子,我會不會還像現在這么做?”
沉吟中,鬼道忽然緊張起來,目光專注的望著他,等待下一句話。
“答案是會,我還是會做這件事,可能方式更穩妥,不像現在這樣行險。”
“你知道這是行險?總算還有點腦子。”
“但我終歸是要做的,這就可以了。我又不是圣人,也做不了整頓一方水土的大人物,既然是這樣,我就是個好人。”
無恥地將光環往自己頭上套,十三郎說道:“您老如果只是為了活著,也不需要吃掉我才能成功;反之假如您真的不分善惡,也不會在意門人弟子的性命;只要放寬心胸,堅信自己做的是對的,何至于…”
“不必說了。”
鬼道表情有些扭曲,喝叱道:“說來道去,你還是沒有告訴老夫,如此標榜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
“問到點子上了,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做個好人…挺好!”
十三郎神情寧靜,緩緩說道:“老爺子,您是個好人。”
鬼道瞬間熱淚盈眶,身體微微顫抖,再也說不出一句冷漠譏諷的話。
“說點正事吧!我煉制法劍遇到了麻煩,您得多幫幫我。”
十三郎不待他從激動中清醒,嬉笑著說:“好人應該做好事,您可不能小氣。”
鬼道瞬間石化,愕然后大罵。
“…滾!”
注:艾利之書,丹澤爾華盛頓主演,話說,只要是他主演的片子,都很值得一看。
注2:尼采。
啊對了,這一章文字是哄騙小朋友用的,諸君看過就算,千萬別當真。
老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