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樓到女人,由不正常到快樂,再到不要臉,這個因丹樓引起的話題、因為丹樓就在眼前而終止。不管是有意誘導、還是真的存心相助,十三郎沒能讓夜蓮變成正常女人,但也成功在其心里投放又一片陰影。
裝著這片陰影,萬世之花追上十三郎的腳步,抓緊時間問出最后的話。
“你這樣做,是不是還為了諭令,大令?”
“一部分是。”
十三郎認真想了想,說道:“我與眉師出發點不同,就像兩條走往不同方向的線,暫時相交罷了。”
夜蓮譏諷、亦或自嘲說道:“我不至于連這都看不出。”
十三郎搖搖頭,誠懇說道:“現在的你是一鍋夾生飯,等到完全變成一個正常的女人,所有智慧都能回來,之后會更加強大。”
是夸獎還是貶低,是安慰還是陷阱,夜蓮已沒有心情分辨,沉默了一會兒,她的神情忽又變得譏諷,說道:“按照你的邏輯,眉師豈非不正常。”
聽了這句話,十三郎回過頭,朝依然有光芒閃耀的書樓方向看了看,微微嘆息。
“坐在那個、與那個相似位置上的人,都不正常。”
稍頓,十三郎轉回身,默默低頭說道:“院長大笑又大哭,不止因為劍尊。”
言罷,十三郎抬頭,將一切不寧扔在腦后,朝丹樓里走出的那個人抱拳。
“您好。”
“先生好,仙子好。”
黑乎乎的夜晚黑乎乎的樓,黑乎乎的樓里出一個黑乎乎的人,黑乎乎的人明顯不高興,臉色沉重如黑鐵。
“抱歉,先生不能進樓。”
“又是一天過去了。”
時臨午夜,丹房禁門開啟,結束一天“工作”的莫師從丹房內走出,舒展雙臂抬頭看看天空,神情有些疲憊。
丹師煉藥,通常沒有早晚日夜之分,修真世界經常能聽到有丹師煉丹成魔,數月、乃至數年不離丹房一步;有些時候,為了將丹藥提升一點品質,丹師很可能需要經年累月進行研究、嘗試、調配、對比,最后的煉制過程更是寸步不離,哪里顧得了多少天。
辛勞沒有高低之分,無論剛剛入門的藥童,還是那些受人尊敬的丹師、甚至宗師,想在丹道有所造詣,非得具有忘卻時光的品質不可。比如當年,童埀因表現出眾被內院額外錄取,其出眾處不僅僅在于對其藥性天賦,還因為他有一股瘋魔精神,進入丹房便能忘記一切,全身心投入。
丹道艱難,丹師受人尊敬,原因正在于此;他們作用巨大且無爭世之念,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都在為修真界的繁榮做貢獻。任何地方,任何宗門、勢力內,擁有一個丹道高手都是極為幸福的事,當寶貝一般對待。
莫師不是高手,他是宗師,處在煉丹界的最頂層。
僅以煉丹道造詣而論,靈域數得著的名家,莫師可排在十名以內。初聽這個名次并不是太高,很難讓人敬佩;道院名列三大勢力,紫云道院為第一分院,主持丹樓的莫師僅列前十,有些說不過去。但如考慮一些場外因素,這個排名就變得極為可怕,難以置信。
出道以來,或說成名以后,莫師一直保持著潔身癖好,無論什么時候都衣衫整潔,清清朗朗,彬彬有禮,一絲不茍;整體而言,他與常見丹師邋遢模樣完全不同,倒像個專門教導那些王族子弟的禮儀先生。
這不算什么,莫師還有個令丹師不解、惋惜、同時有些敬畏的習慣:他極少熬夜!
應該說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自百年前開始,莫師已不是極少熬夜,而是根本不熬夜,再不為煉丹熬夜。
不熬夜,時間至少減去三分之一,因為記掛著白天還是黑夜,煉丹的時候必定無法安心。不僅如此,既然莫師不肯熬夜,當其煉制那些耗日長久、非一朝一夕能出成品的丹藥時,需要找人代其看管丹爐,出現問題的幾率大大增加。
煉丹如戰斗,時刻游走生死間,毫厘之差,謬之千里,等到看爐的人發現不對,爐子里的丹藥興許都變成了炭,怎來得及挽救。從價值角度考慮,但凡值得莫師出手的丹藥,一爐往往值百萬、甚至幾百上千萬靈石,再大的勢力也不能完全無視。
如此等等道理,沒有人比莫師的理解更透徹,可他還是不熬夜。
照理說這些習慣真的很奇怪,首先修士不同于凡人,不會因為臟一點就受人歧視,不會輕易健康受損,也不會因為幾夜不睡覺便起黑眼圈,至于風度禮儀之類說真的,丹師給人的印象就是捧著藥罐子瘋瘋癲癲老家伙,那些繁雜、無聊的玩意兒最為其厭憎,走遍大陸,丹師中找不出幾個講禮識禮的人。
為什么呢?
“日為陽,夜為陰,日作夜寐,陽生陰死,此為天道。”
這是莫師的話,當然也是他的理解、并為之堅持的道理,只是認可的人不太多。
莫師行為令人不解,別說普通人,連他的老師、已故去的老院長都有不滿,曾警告說即便你的天賦再好,但若因此自傲懶散,沒有足夠勤奮精神,終難有所成就。那個時候,莫師的主要工作是學習,自主余地很小,因此不能不聽老院長的話;待其修行有成煉丹成了名堂,這個老習慣很快就被撿回來,一直延續到現在。
愛潔凈,講禮儀,重風度,還不熬夜,四樣相加,莫師還有今日修為,丹道更入宗師之列,靠的是高效與縝密,其資質天賦更非了不起所能形容,堪稱絕無僅有。
由此可知,莫師非但不懶散,且極其堅韌。
“晚了?”
明月高懸將臨頭頂,舒展之后莫師發現,自己居然延誤了時間,比往常出關晚了一刻。
這種感覺令莫師不喜,因為只有老人才會出現“衰退”情形,不能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所為。莫師進階比眉師略早,按照凡人類比約相當于四十許,正當壯年鼎盛的時候,怎會出這樣的錯。
按往常的習慣,結束一天辛勞后,莫師不會馬上休息、或者做別的事情,而是會默默望著天,對那片令人向往的浩渺星空凝神。這段時間內,莫師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任憑目光與星空交錯,靜靜感受,直至心神真正空明。
修行高人,通常都有自己的一套靜心之法,莫師的法子便是觀星,雖然他不懂星算推衍,甚至有些鄙夷此道中人,但不妨礙其表達向往,當然還有寄托。對莫師而言,那是一片充滿神奇、足夠遼闊、足夠寬宏的地方,無論腦海中有多少雜念,有多少不能排解的憂患,都能容納得下。
子時半夜,星空最最鼎盛之時,往常這個時候,莫師剛好靜心完畢,可以毫無牽掛離開。如由現在開始,則正好趕上星天衰落、白晝將起的那個點。
有點不舒服。
堅持了幾百年的習慣,莫師認真想了想,決定不能因為一次延誤而改變,更不能因為一點心障生魔,于是他抬起頭,以近乎虔誠姿態望著天空,靜靜沐浴著星輝。
距離子夜還有點時間,如能抓緊的話,未嘗不能以空明觸摸鼎盛,仍如從前。
今夜注定不尋常,莫師很快便發現,自己想錯了。
天星亂眼,往日安寧的它們不知為何總是晃動,仿佛一群想要看戲的孩子,因站得太遠、不得不總是調整角度,結果又總是徒勞。受害的莫師非但無法靜心,本就有些不喜的神海平添三分躁意,更填淤堵。
天如此,地也如此,夜半丹樓,往日里絕對寧靜的所在,不知為何竟能聽到人聲,似乎還有爭論。
這種感覺太壞了,不,應該說,太讓人厭憎!
莫師微微皺眉,隨后想到這樣不利于心境忙有松開,松開之后覺得強扭心意不為自然,忍不住又皺上,來回兩三次,終于嘆了口氣。
“春風愁雨,小兒豎子,何苦來哉。”
星空萬盞,朗朗天空,這是莫名其妙的話,或許只有莫師才能明白其意。奇妙的是,講完這句話之后,就好像一直憋著那股濁氣被吐了出去,莫師心境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
時間也剛剛好。
星空定格,繁盛當時,莫師滿意地笑了笑,沒有再做多余的事。
背身束手,轉身下樓,樓下有屋。屋有門,門有禁,破禁入屋,屋內有人。
一位看起來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的老人。
“師兄,真的不能再這樣了。”
迎面走向那位半趴在地上的老人,莫師能夠看到他,也能看到墻壁鏡子中的自己;因為鏡子沒有遠近,感覺就好像,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的背上。
隨手摸出一顆藥丸,莫師憐惜說道:“師傅還不知道,外面發生很多與師兄有關的事嗯?”
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別多;也許是目光過于專注,心緒過于擔憂,行走間莫師沒有注意到,地面不知何時被弄得坑坑洼洼,竟然絆了他一下。
這太荒唐了!
沒等想明白這一切如何發生,地面那位老人緩緩抬頭,往日精光四射的雙眼昏暗呆滯,彷如失了魂。
“發生了什么事?”
“呃”
迎著老人的目光,望著那張已快要認不出的面孔,莫師重新平靜下來,并且坐了下來。
“十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