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王保仁與唐臻在出場的時候排場大了些,讓趙俊臣心中有些不滿,但一如既往的,趙俊臣并沒有表現出來,反而邁步向前,主動向著王保仁與唐臻二人迎去。
反倒是蘇長畛,依舊站在原地,對王保仁與唐臻二人不大搭理。
來到王保仁與唐臻二人身前,趙俊臣拱手笑道:“兩位前輩便是王保仁王大人、唐臻唐大人吧?晚輩趙俊臣見過兩位前輩。”
見到趙俊臣主動相迎、態度謙和,王保仁與唐臻二人的眼中皆是閃過了一絲訝色。
然后,唐臻不引人注意的瞄了王保仁一眼,示意一切以王保仁為主。
這般情景落入趙俊臣眼中,卻讓趙俊臣眼中閃過了思索之色——似乎,唐臻與王保仁的關系,要比預想中更加親密。
打量了趙俊臣片刻后,王保仁古板肅穆的老臉之上竟是擠出了一絲笑意,拱手回禮道:“原來是趙大人,久聞你的大名了,可惜老夫遠離京城多年,也一直沒有機會回京,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見面…嗯,今日一見,趙大人比老夫預想中還要更加年輕一些,當真是前途無量。”
而唐臻亦是笑瞇瞇的幫腔道:“是啊,我與趙大人同樣是神交已久,卻又從未見過。不過,趙大人近些年來掌管戶部,可謂是成績斐然,我身為南京戶部尚書,最是清楚不過,也是自嘆不如!尤其是前些日子的四川鹽政改革。竟是引晉商入川,當真是大手筆。如今雖然還尚未見到成效,但想必再過幾年。我淮鹽就要給川鹽讓出半壁江山了…更何況趙大人還這般年輕,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相比較之下,像我和王尚書這般閑散老人,就要差遠了。”
“兩位前輩謬贊了,晚輩的些許成績,又如何能與兩位前輩相比。”面對王保仁與唐臻的湯、以及隱藏在暗中的鋒芒,趙俊臣反而愈加的謙遜了,但謙遜之余,也有隱晦的反擊:“晚輩這次伴駕南下。可是存著向兩位前輩討教學習的心思呢。”
王保仁似乎不習慣這般虛偽客套,很快已是收斂了笑意,道:“討教嘛…今后有的是機會,大可不必著急。如今最重要的還是陛下駕臨的事情,趙大人,不知陛下他何時會駕臨徐州?”
趙俊臣答道:“我與蘇巡撫乘著快船先行一步來到徐州,視察這里的迎駕準備事宜,陛下乘坐的龍船體積較大,速度也慢一些。但想必很快就要到了。”
說到這里,趙俊臣雙眼微微一瞇,又特意補充了一句廢話:“嗯,周首輔如今正在陛下身邊伴駕。在我前來徐州的時候,他正與陛下圍棋對弈,臨行前我看了一眼。難解難分、頗是精彩。”
說話之間,趙俊臣的神色顯得有些意味深長。
前文已是說過。南京的這些達官顯貴們,在南京為官的原因不外乎二種。或是年紀大了在南京養老,又或是輸了黨爭、被排擠出了廟堂中樞,而南京則是他們的貶斥與流放之地!
王保仁與唐臻二人,如今不過是五十余歲,還遠未到養老的年齡,他們之所以在南京為官,并且這么多年來遲遲不能返回京城,自然是因為第二種原因——輸了黨爭,被變相的流放于此。
而讓他們輸了黨爭的人,也正是當朝首輔周尚景!
周尚景,當今內閣首輔、屹立朝堂三十余年不倒的奇跡、明朝數百年來最大的權臣!
對于朝中所有野心勃勃的官員而言,周尚景就是他們的最終目標,這些年來,也不知有多少位顯赫一時、權貴顯要的權臣向周尚景的位置發起沖擊,這些權臣或是城府深沉、或是足智多謀、或是果決堅毅,皆是一時人杰,但也皆是慘敗在周尚景手下,風云變幻之間,周尚景的政敵一個接一個、上臺又下臺,不知換了多少,但周尚景的權勢卻是愈加的穩固深遠了。
如今,正站在趙俊臣面前的王保仁與唐臻,也皆是周尚景曾經的手下敗將之一。
趙俊臣此時突然提及周尚景,自然是不安好心。
果然,聽到周尚景即將出現之后,王保仁表情微變,接著神色就陰沉了許多,目光閃動之間,也不知在考慮些什么。
另一邊,唐臻也是笑臉微滯、目光一凝,但接下來則是打量了趙俊臣一眼,眼神中更是增添了一些慎重,似乎猜到了趙俊臣的計劃,然而雖然猜到了,但他依舊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緒變化。
他們當年在黨爭之中慘敗給了周尚景,又被流放南京多年,如今自然還存在著一些心理陰影,聽到周尚景的消息后,也難免有些情緒波動。
不過,兩人皆是沉浮宦海多年的老手,在南京隱忍潛伏多年也磨練了他們的心智,所以很快就控制了各自的情緒波動,神色再次恢復如常。
王保仁神色肅穆,帶著一些刻板,并沿著大運河向北望去,緩緩道:“是嗎?老夫已經有十年未曾見過周首輔了,當年老夫不過四十三歲,就已是入閣,成為當時最年輕的閣老,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時候,奈何太得意了,也就失去了謹慎,讓人抓住了把柄,被趕到南京擔任吏部尚書…嘿嘿,十年了,對朝廷官員而言,這十年理應是最輝煌的十年,但老夫卻被困在南京之中揮霍時光,到了今日,精力體力,皆已是大不如前,或許再難有所作為了…”
唐臻亦是笑道:“是啊,我也同樣如此,當年陛下有意讓我入閣成為閣老,然而還未成為事實,我身上突然就出現了許多罪名,在早朝上被二十多位御史當眾彈劾,如今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依然有些后怕啊,若不是陛下格外開恩,我恐怕已是在天牢中郁郁而死了…只是,不知道周首輔是否還記得我,說起來,我可是在周首輔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卻不知這些東西是否還有機會施展。”
兩人說話之間,似乎是在傾訴,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語,神色似乎平淡,又似乎蘊含著些許堅毅。
看到王保仁與唐臻的模樣,趙俊臣心中不由暗暗贊嘆。
雖然趙俊臣并不清楚,王保仁與唐臻的此時表現,究竟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又有多少是在偽裝,但顯而易見的是,在南京蟄伏多年之后,但王保仁與唐臻依然沒有失去他們原本的野心與志向。
僅憑這一點,他們就要比如今的兩位閣老黃有容與沈常茂強上不少。
黃有容與沈常茂這二人,這些年來在周尚景屢屢打壓之下,早已經失去了最初的信心,雖然會時不時與周尚景爭斗一番,但也只是例行公事罷了,在大多數時候,他們只是被周尚景玩弄于股掌之間,卻又不敢真的反抗,周尚景前進一步,他們就后退一步,自保已是極限,竟是從未認真反抗過。
依據趙俊臣的猜想,黃有容與沈常茂這二人之所以能夠保住閣老的位置,并不是因為他們的手段心機有多么厲害,而是因為周尚景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留著他們作為“政敵”,避免朝中形成自己一家獨大的局面,否則就會引起德慶皇帝的進一步猜忌!
所以,從某方面而言,黃有容與沈常茂能夠擁有今日之權勢,反而說明了他們的“無害”,否則周尚景也不會留著他們——而真正能夠威脅到周尚景的政敵,則早已經被周尚景趕出了朝廷,又或是被流放到了南京。
比如王保仁與唐臻二人,就是如此。
可以說,相比較黃有容與沈常茂二人,王保仁與唐臻等人的智謀、城府、手段等等,都要更加厲害許多,而南京的權勢與地位雖然不如北京,但卻是藏龍臥虎之地!
也正是因為明白了這一點,趙俊臣才會突然提及周尚景的存在,這是為了轉移王保仁與唐臻二人的眼光,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在周尚景身上,而趙俊臣則是趁機躲在暗中謀劃,觀察雙方虛實,并最終漁翁得利!
并且,趙俊臣還不怕王保仁與唐臻不上鉤——若是王保仁與唐臻不上鉤,說明他們已經沒了當初的野心志向,只是庸庸之輩罷了,對趙俊臣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看來,這次在南直隸期間,必然會有一場好戲了,卻不知在水渾了之后,我是否有魚可摸!”
從某方面而言,政客們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暗思之間,看著王保仁與唐臻二人似真似假的感慨萬千,趙俊臣笑道:“陛下這次南巡,會在南直隸境內停留許多時日,想來兩位前輩會有大把時間與周首輔敘舊的。”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王保仁看了趙俊臣一眼之后,神色愈加的淡然平靜,緩緩道:“說實在的,這些年來,老夫還真是有些想念周首輔呢。”
“是啊,我也有許多日子沒聽到周首輔的教導了,卻不知周首輔的境界是否愈加的高了。”唐臻笑語之間,卻又再次把注意力轉向了趙俊臣,又說道:“不過,若有時間,我也想與趙大人討論一下川鹽改革的事情,前些日子川鹽改革的事情傳到南直隸,這里的鹽商可是一片嘩然啊。”
趙俊臣微笑不語,沒有接話,只是隨著王保仁與唐臻的回應,已是略略了解了兩人如今的心態與作風。
而就在這時,突然有眼尖的南直隸官員指著運河北方,大聲呼道:“眾位大人快看,南巡船隊到了!南巡船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