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做了一個夢,很長很長的夢,夢見自己的身子飄啊飄,飄到了天上,最后落在一朵厚厚的云朵上,那云朵又綿又軟,支著自己的身子仿佛沒了骨頭,忽然天邊又來一陣風,那風柔柔地,涼涼地,吹在他的身子上,像要吹透那三千六百個毛孔一般,俄爾,風慢慢變大了,吹得他身子從云朵上飄了起來,從一朵云,飄到另一朵云上,就這么著,風不停,云無止,薛向的身子不停地飄啊飄,只覺軟軟地,柔柔地,涼涼地,輕輕地,真個是舒服到了極點。
忽然,半空里陡起一陣霹靂,咔嚓,一聲巨雷,身子瞬間從云端打落,眼見著就要落地,攸地一下,薛向睜開了眼睛,一抬頭,揉揉朦朧睡眼,眼簾中方才清晰地映入兩張人臉來,一胖一瘦,一紅一白,“老孫,老裴,你們怎么來了,來多久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薛向邊說,邊搖手腕,一瞅手表,已然是下午六點半了,他隱約記得自己是吃完早飯后,趴在桌上的,原打算是趴一會兒,哪成想一趴就是十多個小時。
“薛主任,沒事兒,沒事兒,我們也沒等多久,就坐了一會兒而已,怪我怪我,不小心把書本掉地上了,把你給鬧醒了。”說話的紅臉胖子正是京大校黨委宣傳部記者站站長孫文,方才正是他手中的書滑落,制造了薛向夢里的驚雷霹靂,把薛向喚醒過來。
“是啊,沒來多久,就一會兒功夫,原本孫站長是要我出去等的,可我說在這兒等,沒想到就吵薛主任了。”孫文話音方落。白臉瘦子就接茬兒了,他正是薛向新安排主抓出版社工作的副社長裴東來。
薛向知道二人是在客氣,因為單看沙發上那久久難以平復的壓痕。就知道二人不是來了一會兒半會兒了,“行了。別說漂亮話了,你們二位聯袂而至,想必是有好消息嘍。”
薛向之所以有此問,原來今天正是京大校刊《未名湖畔》發刊的日子,亦是薛向入主新聞中心、改版《未名湖畔》、同青華園決戰的第一仗的日子。而這次在發售方式上,薛向并沒有采用此前發售《三葉草》的模式,畢竟校黨委宣傳部的可利用的資源。勝出哲學系那個冷衙門何止道里。且這回,全校高層無不矚目薛向這第一炮,是以,這邊還未等薛向動作。雷補思和孫無極便主動跳出來,把分售雜志的事兒給攬了下來,壓根兒就未用薛向操心。
但薛向仍舊掛心,他掛心的非是京大校內的出刊情況,畢竟主場優勢擺在眼前。用不著費心,而是一直擔心在北郵、科大等幾所高校的銷售情況。說到這兒,你恐怕會問,怎么京大的校刊跑到別個學校去發售了?其中緣由,自然逃不出京大這共和國第一高校無與倫比影響力的因素。當然。不單是京大有此特權,青華園這與京大并峙的雙子星之一自然也有此等福利。
是以,北郵等這幾處高校自然就成了改版后的《未名湖畔》和青華園新創刊的《放眼天下》的主戰場,因為此幾處非是二者主場,便有了公平決勝的舞臺,其次,此幾處的學子,無不是有思想有文化的中立群體,他們的看法和口碑無疑是最客觀和最直觀的。
因此,今天一早,薛向打算吃過早飯,便去這幾所高校暗訪一二,哪知道方填飽肚子,幾天熬夜的后遺癥便產生了——濃濃困意襲上心頭。而原本只打算趴一會兒的,哪知道這一趴就趴到了日落西山。
而此刻,薛向一見二人面泛紅光,眼角藏笑,自然能猜到恐怕是頂好的消息。
孫文一拍巴掌,便嚷嚷開了:“薛主任,何止是好消息,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您知不知道,今天咱們的《未名湖畔》出了多少?整整五千本啊,先前,您讓老裴他們放開了印,這幫家伙嘴上應著,卻是跟您陽奉陰違,勉強印了五千本就停了,害得咱們這邊的發售點,工作了不到三個小時,便歇攤了,這不,這會兒油印室那邊正在加班加點呢。”
聞聽孫文指摘,裴東來白臉微紅,急道:“薛主任,都怪我沒聽您的指示,實在是誰都沒想到您真是點鐵成金啊,平日里三千本就封頂了的《未名湖畔》,讓您輕輕一撥弄,就成了這副模樣,我是真沒想到,總之,解釋的話我就不說了,您處分我吧。”
不待薛向接茬兒,孫文挖苦道:“老裴,你這還叫不說解釋的話?我看你小子字字都在解釋、分辨,也不想想薛主任當初改版《三葉草》時,是何等盛況,想那《三葉草》不過是系刊,影響力極為有限,都讓薛主任給撥弄得風起云涌,現下,咱們校黨委的舞臺比那哲學系團委大了何止十倍,你小子也不想想薛主任又該發揮多大能量,我看你是真該好好檢討檢討了…..”
孫文說罷,裴東來又搶過話頭兒,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掰扯得極為熱乎,竟是讓薛向插不進嘴。起先,薛向還以為這二人是冤家對頭,聽了一會兒,便漸漸覺出意思了。原來,這二人爭著拌著,竟有了替裴東來開解的意思。
薛向拍拍巴掌,止住二人的戲劇,也懶得長篇大論,只說讓二人記得讓油印室連夜加印,便毫不客氣地將二人送出門去。他倒是真沒責怪裴東來的心思,只想獲得了自己需要的信息,信息既得,他自然無心留二人在此聒噪。
送罷二人出門,薛向打開辦公室的壁燈,泡上一杯普洱,又給家里去了電話,招呼小晚先別吃晚飯,待會兒,他帶去老莫打牙祭。歡呼聲中,薛向掛了電話,抿一口茶,拿起桌上的新刊行的《未名湖畔》,翻了幾頁,臉上不自覺現出笑來。
細說起來,薛某人對此次戰勝青華園的《放眼天下》幾乎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畢竟老天賜予他這重生者的福利實在太大,況且此次宣傳領域的大戰,歸根結底還是拼比見識。可論起見識,誰又能比得過他這重生者呢。
要說薛向決定亮出《大國崛起》系列。有其偶然性——無意中瞧見墻上的世界地圖生出的靈感,其實更多的則是必然性。因為《放眼天下》矚目于各種理論和模型的構建,但大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背景卻是改革開放,歸結到實處,便是探討如何能讓國家走上高速發展的道路。說到底,青華園的《放眼天下》只不過是提出了種種設想,卻未經實證。而薛向的《大國崛起》中的九個大國卻是一個個已然得到驗證的事實,興衰存亡雖已如云煙,然而各個大國卻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如此實證,對于眼下的共和國自然有著無與倫比的借鑒意義。
然而薛向選定《大國崛起》系列。除了要在輿論戰中徹底蕩平青華園的《放眼天下》,其中未嘗沒有他自己的一些愿望。他深深知道,這個國家剛經歷浩劫,無數人尚未睜開眼睛,即使如今提出了改革開放。思想領域依舊是一片混沌迷茫,甚至有人生出了資好還是社好的疑問,如此種種,不正是國民對國家前途對政府產生懷疑的真實反映么?
而此刻,還有什么比《大國崛起》更能激發一個民族的自豪感。更能激發讀者的愛國熱情和對國家的自信心呢?除此以外,薛向同樣希望《大國崛起》系列能在高層起到反響,當然,他薛某人不是為了出名,而是迫切的希望高層能從《大國崛起》中汲取到營養,少走彎路,哪怕是少走一步彎路,那也是他莫大的榮幸和最大的愿望。
因為薛向深深知道,未來三十年,共和國真的走上了大國崛起的道路,卻從來就沒一帆風順過。雖然此后的三十年,共和國幾乎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也近乎完成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可薛向同樣知道其中到底隱伏了多少懸而難決的問題。當然,一部《大國崛起》不可能解決此后改革開放產生的如斯問題,但卻能起到極端重要的借鑒意義。
比如,新世紀以來,雖然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可全球范圍內的國與國之間的聯系,從未如此緊密過,即使時下國內最保守的政治家也知道共和國的發展離不開世界,要吸收借鑒別人的成果。可共和國在現代化進程中,該以什么樣的胸懷和態度來看待曾經引領世界潮流的國家呢?又能從這些國家的發展,崛起,乃至沉淪中汲取什么樣的經驗教訓和營養呢?
《大國崛起》正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說到這兒,您可能會問一句說得再天花亂墜,不就是一本書么,未免太過夸大其辭了吧?然而,作為黨史辦的老板凳,薛向卻深深知道后世《大國崛起》紀錄片之所以誕生,乃是中央電視臺奉政治局之命制作的。以此,便可知《大國崛起》有著何等樣的影響力。試想想,如果把《大國崛起》提前三十年誕生,也就是由現下的薛向開啟金手指,讓其橫空出世,能對現下的決策層產生何等沖擊?
要說薛向書寫這《大國崛起》的最大野望也正在此處!
薛向雖說在后世收看過《大國崛起》的紀錄片,然而實體書壓根兒就沒讀過,就是紀錄片中的內容,也近乎忘光了。因此,他此番把目標定在《大國崛起》上容易,可成書所耗費的心力卻是難以盡數。因著懷揣著特殊的目的,薛向落筆處,盡量以最大的誠意,以求最直觀地、最立體地形式,將這些大國的歷史呈現出來。
他絲毫不敢加入自己的觀念,亦不做任何種族、文化乃至文明的比對,如果說非要植入個人色彩不可,他也不過是盡量在文字中盡可能地引導讀者從對歷史的沉思,再投射到對現實的思考。
五天五夜耗盡心血,絞盡腦汁,就是這樣幾乎熬干了血、熬白了頭般的折騰,薛向也不過才完成了一篇《海洋時代》。要說進度如此緩慢,還真不是薛某人才思不捷,筆端遲鈍,實乃是這看似抄襲,實乃重做的《大國崛起》太過耗人心力,即使后世這《大國崛起》的九大篇章誕生。也是集合了中央無數筆桿子和智庫的心血。
而薛某人此番幾乎是單打獨斗,卻還要力爭以全球的視野和歷史的眼光,為共和國的改革開放尋找鏡鑒;站在整個世界文明的高度。以思辨性的語言描述就大國的興衰存亡,從而得以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個角度深刻分析大國興衰的成敗得失;在風起云涌的時代大潮中。探尋推動共和國發展的最根本力量。
薛向希望《大國崛起》的誕生,能為正在進行改革開放的共和國獻上一道心靈雞湯,飲罷之后,大國家的小國民們,甚至是正糾結與資與社的大人們能重拾自信,獲得啟示,以開放的心態打開自己的視野。
以一敵眾本以難能可貴。而薛某人要做的是超越前世的經典,無疑是難上加難。好在第一篇《海洋時代》終究是誕生了,其中內容不說盡善盡美,薛某人終歸是增刪數次。批閱多次,他自己算是基本滿意了。然而這《大國崛起.》的反響到底如何,薛向卻是知道絕不是靠銷量來決定了,信息傳導需要時間,傳導到高層。再反饋回來,就尤其需要時間,薛向現在恰恰有的就是時間,所以,此刻他一點也不著急。
一杯普洱將將飲盡。暮靄已沉,透過大大落地窗戶向西天望去,但見遠山蒼翠,殘霞如血。薛向正凝眸西望,神游西天,叮鈴鈴,叮鈴鈴,桌上的電話響了,接過一聽,是小家伙打來的,小嘴吧唧,嗓音清脆,義正嚴詞地質問大家伙什么時候開飯,嚷嚷著肚子已經餓扁了。
小家伙嬌嗔聲起,霎時間,薛某人滿心的家國之思,天下抱負便散了個干凈,趕緊遮應幾句,放下電話,三步并作兩步地朝樓下奔去。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有人長大了,有人變老了,可有些事物卻好似真的是歷久彌新了,比如眼前的莫斯科西餐廳。三載過去了,老莫仿佛年輕了數歲,高高的青銅大柱鍍上了金色,沿壁的燈光也換成了四五個雪白的水晶吊燈,而變化最大的當數迎客的大門,由老式的合頁門換成了旋轉門,而此時的旋轉門在四九城內,還頗為新奇,據說還有不少年輕的客人專門沖著這扇旋轉門至此,就為了在其中專上一圈。
旋轉門有沒有趣,薛向不大清楚,可旋轉門到底麻不麻煩,薛老三算是徹底領教了。這不,一小壺咖啡幾乎快喝光了,可小家伙和小意還在旋轉門里轉得不亦樂乎,你追我逐得好不快活。原來,進門沒多久,小家伙屁股沒落座,便拉了小意奔旋轉門去了。薛向原以為這二位嘗夠了新鮮就回來了,哪里知道兩個小不點,竟是玩兒上了癮,把旋轉門作了捉迷藏的道具,兜兜轉轉,笑語歡聲。
時下,已近七點,因著老莫廳內廳外,皆是燈火輝煌,照得旋轉門處也恍若白晝。小家伙一身緊身迷彩套裝,腳上瞪著圓頭牛皮鞋,腰上緊扎的迷你武裝帶上還別著一把粉色的小手槍,一成不變的小分頭更是襯得小臉兒英氣勃勃。這身打扮,幾乎成了小家伙的制式裝備,若非天氣變化,幾乎是一成難變了。
而旋轉門另一格里的小意裝扮亦是不俗,一件裁剪得體的雪白襯衣扎在背帶褲里,倒是勒出了蜂腰,襯得小身子修長挺拔,腳上亦是一雙圓頭牛皮鞋,修長的碎發烏黑濃密,小臉兒周正,整副賣相著實不俗。
這一對小兄妹,打扮得幾乎和這個時代有些脫節,又兼在餐廳門口追亡逐北,歡聲鬧騰,餐廳內亦是食客無數,倒有不少被二人的鬧騰,引來了注意力,卻是無一人出聲喝斥,反而不少擱杯停著,當作風景一般,欣賞起來。
薛向素來是拿這對小兄妹是沒多少法子的,這會兒,已經叫了不少聲了,依舊無人回應。好在小晚跟了過來,這會兒,見二小鬧騰得有些過了,起身到了門前,一手一個便提溜了回來。
一家四口剛圍桌坐了,三個服務員便持了餐盤步了過來,未幾,餐廳的經理老馬也悄悄溜了過來,送來一支紅酒和三份冰激凌,說是歡迎三哥回京,算是他老馬給接風洗塵了。
薛向聽得哭笑不得,他此番回京已有近兩年,來老莫也不是一次兩次,雖然沒撞著老馬,可無論如何用不著接風洗塵來形容,若真是接風洗塵,那都兩年了,這身上的灰塵,該多厚啊。
薛向心中腹誹,嘴上卻是感謝多多,老馬倒是識趣的家伙,閑話兩句,便主動告辭,留下這一家人享用晚餐。
哪知道老馬這廂識趣了,可這世上有的是不識趣的,這不,薛向還沒往嘴巴里賽幾口,門口方向就鬧出了大動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