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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正和妹妹文嬌說完話,便起身要走,文嬌送到門口,黃文正擺手道:“我這就去外公書房,少不得要聽他一通長篇大論,好一番訓教。就不再過來見你了,要趕在今夜天黑前到行營集合,明日早早出發。妹妹,不必來送,省得看著越發不舍,哥哥會很快寫信回來!”
文嬌點著頭,又再說一聲要保重,這才回轉身來喚青梅進房,吩咐她讓婆子們將為哥哥準備好的細軟包袱抱到后門,交給四寶,四寶自小與黃文正形影不離,從軍也是要跟著的。
青梅帶婆子往后院去了,文嬌正和海棠在南窗下檢看前幾日做的玫瑰膏,卻見秀云哭哭啼啼跑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文嬌面前,淚流滿面說道:
“妹妹不能這樣!文正哥哥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還,你卻不容我與他說句辭別的話!”
海棠一楞,忙放下手中的白色細瓷瓶,扶起秀云道:“秀云小姐,您這是從何說起?我們小姐一直好好兒的在房里,幾時阻著少爺不讓與您話別?再不要說這樣沒意思的話!”
文嬌用絹帕擦了擦手,輕抻身上新做的藕荷色中襖,款款走到榻上坐下,側臉看住秀云道:
“你也知道哥哥走了,此時爺爺也不來后宅,做這樣子給誰看?誰還會憐惜你?”
秀云也不拿帕子遮面了,淚滴如雨,哭得身子微微顫抖,真有梨花帶雨的風韻。
“妹、妹妹,你好狠心!”
文嬌發毛了,微瞇起眼:“你倒說說看,我如何狠心?”
“我知道妹妹憎恨我,怨我頂了你的名份。我已經退到這一步了…”
“頂了我的名份?你配嗎?你頂替得了嗎?現在你是韋秀云,爺爺的房族孫女,哥哥認的義妹。也可以是表妹,這是你的身份!”
文嬌冷眼看著秀云的眼淚越發洶涌,如同決堤的海。實在想不通這女孩怎么會有這么多眼淚,而她哭得那樣傷心無助。自己竟然半點不為所動,堪稱絕情。
她不會忘記當初剛回到韋家,黃文正牽著自己走到外公韋漢柏面前,雙雙跪下,歡喜地大聲稟道:“外公,這是我妹妹!孫兒找到妹妹了!”
外公動容,連聲道:“快起來!來來讓外公看看…好孩子!”
文嬌站起身。目光卻被外公身邊一雙秀氣的眼睛吸引住,那雙眼里含帶著濃濃的警戒和怨艾,屬于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身高相似的小女孩,小女孩生得不錯,皮膚白晰,五官端正秀麗,一身粉紅緞繡衣裙,梳著單螺髻,上纏精致珠花,緊貼在外公身側。顯得極其親厚。
外公伸出的手剛要撫摸上小喬的頭,被女孩一把抱住,仰臉微笑著對外公說道:
“爺爺,您的湯藥要涼了!”
很快端了桌上的藥碗遞上:“爺爺先喝了再說話。不然晚上又咳得睡不好,孫女也難受!”
外公接過藥碗,呵呵笑了:“好,好!真乖!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女孩看著外公喝完藥,又極快地用竹簽扎了顆蜜餞送到外公嘴邊,外公也含笑吃進嘴里,文嬌就站在那里看著一老一小祖慈孫孝,外公好不容易咽下了蜜餞,她才等到那一句本該早就聽到的招呼:
“文嬌啊,到外公這兒來!”
外公或許是體諒文嬌疲憊,大熱天的出了汗,因而并未過多問小喬問題,只聽了黃文正說及在哪里哪里找到妹妹,便讓婆子丫環帶著文嬌去沐浴更衣,那女孩沒跟著來,梳洗打扮好丫環引她去到花廳用飯,就聽見黃文正在廳內氣惱地說道:
“秀云你胡說什么?我的親妹妹耶,怎會認錯?”
女孩嬌柔的聲音帶著委屈:“哥哥,我不是擔心你嗎?這一年多來四處打聽,使了那么多銀子給人去探訪,只怕有心人知道了這事,萬一找個像點的來騙了你怎么辦?”
黃文正嗤笑:“放心吧秀云,騙我的人還沒生得出來!青天白日的我連小嬌都認不得,那這雙眼睛不要也罷!”
此后半個月內,文嬌很少說話,每天呆在自己房間里,外公和哥哥不找就不出來,吃飯不自己挾菜,等著哥哥或丫環挾到碗里才吃,在外公面前叫喝茶才喝,不叫不動,整個人顯得有點木訥遲鈍。秀云從不主動來看她,找她說話,黃文正要上學堂,秀云每天早送晚迎,黃文正讓秀云多陪陪妹妹,教她熟悉家里環境,秀云答應了。
回到內院,她在文嬌房前站了好一會,遣走婆子丫環才走進來,仍是那雙好看的杏眼,警戒漸消,怨意尚在,青嫩姣好的臉上帶著淡漠的笑容:
“以后,叫我秀云姐姐,乖乖聽話,我和文正哥哥會照顧好你的!”
文嬌問了一句:“如果不聽話會怎樣?”
秀云一楞,收起笑容答道:“怎敢不聽話?懂事的好孩子都是要聽話的,姐姐每天跟在爺爺身邊侍候,哥哥回來了還要服侍哥哥…你這樣不聽話,我得有多累啊!”
文嬌冒汗,我這不哼不哈地還沒怎么著呢,你就累了?
第二天秀云讓文嬌親眼看到了“不聽話”的嚴重后果:黃文正上學之后,秀云到廚房為韋漢柏煎藥湯,順便弄了碗涼茶給文嬌喝,文嬌不肯喝,秀云遞到她唇邊:
“這是涼茶,夏天喝涼茶,對身體好!”
“不喝,我不愛喝涼茶!”
當著端藥過來的仆婦陳嫂的面,秀云有點下不來臺,把心一橫,強按住文嬌的頭:
“聽話,喝下去!”
“不要!”
別看秀云個兒跟文嬌一樣瘦弱,卻有點手勁,文嬌要很用力才掙脫開,一碗微燙的青綠色涼茶潑撒下來,弄得兩人身上衣裳都濕了臟了,白底紫花的細瓷碗摔到地上,碎成好看的四瓣。
陳嫂驚呆了:“大小姐,小小姐不愛喝就不喝,何苦逼她?若是燙著傷著了怎么辦啊?”
秀云看了陳嫂一眼,又看看文嬌,眼珠左右轉動,臉上表情捉摸不透,忽而雙手捂臉,聳動著肩膀大聲抽泣起來,文嬌看她哭了半天還是猜不到她想干嘛,直到秀云貼身小丫頭紫菱到前堂請來了韋漢柏,秀云放開手,露出一鄉淚珠漣漣的臉,文嬌才明白過來。
了解了事情來龍去脈,韋漢柏訓責了文嬌,說她不該任性,這么熱的天氣喝點涼茶有益無害,不體諒姐姐的苦心,還害她濕了衣裳受委屈,一迭連聲喊丫環們快替小姐更衣,秀云扶著韋漢柏的手臨走出門,回眸冷冷看了文嬌一眼。
文嬌聽見祖孫倆在走廊上呢噥對話:“爺爺,妹妹房里的人手腳不夠靈活,廚房的陳嫂也是笨手笨腳的…”
“嗯,你看著辦吧,爺爺特意叫姚媽帶著你學管家,這一年了,你做得不錯。妹妹還小,初來乍到,你慢慢帶著她,以后這家里內務就是你們姐妹管…”
陳嫂臉色發白,跪倒在文嬌腳下:“小小姐救救仆婦!”
文嬌說:“怎么啦?誰要害你?”
陳嫂流淚道:“小小姐也聽到大小姐說了:嫌仆婦笨手笨腳,這就是不要仆婦了啊!韋家宅子的奴仆都是定了死契的,若是犯錯,就會被賣到天遠地遠,這是老爺的規矩!大小姐學管家以來,說誰不好,姚媽媽就叫人牙婆子來把誰帶出去,老爺寵她,都依著她性子…可仆婦已經成家了啊,有三個孩子,最小的才兩歲,仆婦舍不得,小小姐啊…”
文嬌環顧自己空空的房間,說道:“這么說來,她說我房里人手腳不夠靈活,意思是也要全換了?”
“是!”
“呵呵呵!”
文嬌皮笑肉不笑,嘴里發出一串干笑聲,把陳嫂看楞了:“小、小小姐?”
“你,陳嫂是吧?以后別叫小小姐,這是誰家的稱呼?叫我大小姐!那一個,給個面子,叫她秀云小姐吧,丁點大的小妮子,敢裝笨蛇吞吃大小姐我這頭大象,她還嫩了點!”
秀云的恃寵生驕就到那日為止,壓制文嬌、讓文嬌失去光彩,淡出外公和哥哥視線的意圖很快被打掉,文嬌懶筋一收,精精神神做起聰慧優雅、高傲能干的韋越云,老外公和哥哥照舊由韋秀云精心照料,但是很顯然她拿不走屬于文嬌的東西,韋宅里最受寵愛最被重視的,是她韋越云。
幾番努力,明爭暗斗,韋秀云明白自己終究搶不過文嬌,血濃于水,再好再孝順體貼,敵不過親密無間的骨肉親情。
她便不再爭,以更謙卑更柔順的姿態在韋宅生活,她比文嬌年長一歲,卻處處順著文嬌,不敢與文嬌有半點對抗,這情形落在外公眼里,她得到的是贊許,而在黃文正這里,她得到了憐惜。
這就足夠,她暫時只要這些!
她不是從小就啞,五六歲被滾過自家茅草屋頂的一聲炸雷驚嚇失聲的,她也不是沒有地方可去,但她不想去,舅舅早上到家里帶走她,是送去別人家當養女的,她偷聽到娘的話,那實際就是童養媳,半路逃跑回來遇上了黃文正,雖然被他錯牽,可她愿意!他是多么好的哥哥啊,一路上不讓她自己走,寧可自己辛苦背著,好吃好喝先讓給她,說話輕言細語,從不大聲吼…看著自家倒塌的房屋,聽見親人都死光了的消息,她心里想的是這位哥哥沒有妹妹了,能不能讓自己做他的妹妹?
天從人愿,她真的做了他的妹妹!她心里甚至暗暗祈禱:不要找到那個親妹妹,哥哥有她相伴照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