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依然坐在會客廳的躺椅上,輕輕地前后搖動著,說明他在思考問題。
蘇城進門的時候,已有一位年過花甲的老先生坐在了對面,同樣是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候海青趁著他還沒進去,小聲說道:“南教授是戴教授的同事,專研東歐等社會主義國家問題。”
戴教授是蘇城在做期貨時,碰到的中東問題專家。他的同事,大約也是社科院的某位院士。
和中東那種“偏僻”地方不同,90年代研究東歐的學者太多了,建國后留學蘇聯的數萬名學生,若是走了學術道路,幾乎都可以自稱研究東歐。因此,能在這個專業方向里脫穎而出,實屬不易。
蘇城見對方沒有睜眼的意思,也就自顧自的找地方坐下,靜靜地等待著第三個人的到來。
大約四五分鐘以后,一位濃眉大眼的干部,從容不迫的走進會客室。
周老慢吞吞的睜開眼睛,笑了笑,說:“來了。”
蘇城和濃眉大眼的干部同時點了點頭。
隨即,這干部就伸出手來,風度翩翩的道:“我是外交部的焦國平,你是蘇城吧。我看過你的采訪。”
“是我。”蘇城有種落在下風的感覺。
這位焦國平表面上看來和顏悅色,卻令蘇城感受到一種天然的咄咄逼人。也許是坐姿,也許是說話的語氣,也許是看人的眼神,可以說,這位主兒明顯是對話間的壓迫練到家了。
蘇城見的人也算不老少了,焦國平這種還是第一次,他不自覺的向后挪動了一點距離,才覺得輕松些了。
此時,周老已經醞釀好了,問道:“蘇聯的情況,你們已經了解了吧,俄羅斯繼承了蘇聯的遺產,我們已經派遣人員,與俄羅斯進行接洽,同時承認各共和國的合法地位。關于國內外的局勢,你們怎么看?”
“從國家大戰略的角度來看,中國的安全局勢,將有極大的改觀,來自北方的戰爭威脅,可以說是不存在了。國內的政治思想,將是新階段,我們要解決的重點。”南教授做著簡單的分析,語速不急不緩,道:“首先,全面西化不可取,戈爾巴喬夫的那一套,只能做反面教材。適度的緊縮,暫緩國際世界的交流,我覺得是可行的方案。”
“適度收縮?”周老不置可否。在改革開放期間,略作收縮的思想是不停出現的,蘇聯的問題,確實激起了很多人的擔憂。
是否繼續改革開放,在1991年末,1992年初,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南教授的意見,幾乎可以說是暫緩了。
應該說,蘇聯作為社會主義老大哥,的確教給了中國許多東西。首先是十月革命的經驗,其次是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表率,接著又是建國以后的援建,以及相關產業的扶持。同樣的,90年代的蘇聯解體,對中國來說,也是一堂不可磨滅的教程。堂堂世界兩極之一,竟然在短短幾年內土崩瓦解,連聚合殘渣都做不到。
戈爾巴喬的策略,天真的像是內奸一樣。
此時的社會主義陣營,假如破口大罵的話,一定會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不過,經過了五次反圍剿和遵義會議的中國,也老早就從蘇聯老大哥身上學到了外國專家的不靠譜。邀請美國人來設計本國的財政改革,這種事兒,中國注定是不會做的。
焦國平就發言道:“我不擔心中國會重蹈蘇聯的負責,我擔心的是改革開放的成果受到蘇聯解體的影響,我認為,應該采取一些措施。保證改革開放的延續性,最好是能夠給予國內明確的信號。至于國外,我認為靜觀其變就行了。”
他的最后一句話,稍稍有些針對蘇城。因為“私掠證”并不是什么秘密工作,它的對外宣傳是幫助蘇聯恢復經濟,焦國平的意見,很有可能使之發生變數。
好在周老對已做出的決定信心十足,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就問蘇城:“你覺得呢?”
“我贊同焦國平的意見。”人家說的是正確的,蘇城也不想逆市而走。
焦國平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不易察覺的冷笑,道:“保證改革開放是一個大的提綱,具體怎么做,我還沒有很好的想法,蘇董怎么認為?”
聽起來簡單,但實際上,這是一個相當大的題目,說是中國未來的治國方針都不為過。
焦國平根本沒有去完整的思考這個問題。不管是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的命題,還是一個真實的政治問題,這都是一個巨大的難解的謎題。往往需要數十名學者,以極大的耐心進行極深入的思考,才能完成。從焦國平的角度來說,這又是他進行的一次完美逼宮。
這句話說完,他甚至沒有去看蘇城,那是料定了他無法回答。焦國平轉過頭來,就準備繼續延續性的話題。
這時候,卻聽蘇城說:“應該說明,革命是解放生產力,改革也是解放生產力。改革開放的判斷標準,主要看是否有利于社會主義生產力的發展,是否有利于增強國家的綜合實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不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本質。同時,我們應該抓住有利時機,集中精力搞經濟,發展經濟依靠的是科技和教育,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雖然只是寥寥幾句話,周老、南教授和焦國平全都聽愣了。
這內容,太切合實際了!
乍聽起來,好像是為了解決問題而提出的理論,但仔細一想,竟然全是緊扣馬克思主義的邏輯理論。
換成普通人也許不能明白其中的難度,在場的三個人哪能不知道蘇城話里的分量。
他就像是提煉出了馬克思理論里的現實狀況一樣。
焦國平第一時間就想要反駁。
怎么能讓蘇城占據理論制高點?
他的記憶力是極好的,蘇城只說了一遍,他就記了個八九不離十。此時默默誦念了一遍,竟然念的癡住了。
短短的幾句話,焦國平反反復復的念了幾遍,不僅覺得無漏洞可尋,而且覺得正確無比。
簡直像是馬克思理論里,天然生成的解決現實問題的寶藏一樣。
南教授又讓蘇城說了一遍,自己用鋼筆記錄下來,然后挺直了腰板捧讀。
那模樣,仿佛是學堂里的小學生一般,有教徒般的虔誠。
“有利于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有利于提高國家的綜合國力,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周老也慢慢的念了出來,念的興起,竟然站直了身體,高興的來回踱步。
一會兒,他更是樂呵呵的說:“好,太好了,沒想到,蘇城竟然有這樣的理論水平。”
蘇城靦腆的笑了笑。
他說的,可以算是南巡講話的前置版和總結版。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最重要的片段,南巡講話的歷史地位怎么形容也不過分。說它開啟了現代中國的新篇章也不為過,它不僅解決了蘇聯解體以后,社會主義陣營的政治危機,而且解決了中國萌芽中的政治危機,并一口氣將國家推上了前進的快車道。
事實上,蘇城之所以能夠說出這段話,還能記得南巡講話,也是因為它是學校學生必考的項目,里面精煉出來的語句,每一個都是背的爛熟的。
南巡講話,并不是簡簡單單的領導演講,在幽默風趣的語言下,南巡講話涵蓋著深層次的理論。幾乎每一個要點都緊扣著馬克思主義,深入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對1991年和1992年的中國來說,這是非常必要且有意義的,是一種先天的法理性和正義性。
蘇城此刻將這套理論倒出來,雖然不甚完整,但也給周老等人帶來巨大的沖擊。
蘇聯解體以后,中國社會的走向,社會主義國家的命運,改革開放的成果保存…如此多的核心問題,竟然被蘇城用短短的幾段話給解決了。
南教授和焦國平根本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周老容光煥發的拍拍蘇城的肩膀,珍之重之的把記錄著這段話的紙條,放入懷中。
焦國平忽然有種話語權被剝奪的感覺。
但在這種理論問題上,胡說八道只會起反效果。
賽過蘇城?自詡理論強者的焦國平也沒了自信。
周老收好紙條以后,并沒有重新坐下,反而向門口走去,口中道:“我得去參加幾個會議了,你們且隨意,餓了的話,讓人給你們準備吃的。”
“周老請慢走。”焦國平很不適應的站了起來。
他還從來沒有開過這么短的幕僚會議,他甚至沒有提出什么有價值的意見。
南教授仍在讀那紙條,越讀越有味道,越讀越是欲罷不能,再顧不上其他。
只有蘇城,心安理得的享受著片刻的閑暇。
如果做了周老的幕僚,以后恐怕就更忙了。對于紙條上的內容,他倒是沒有多少擔心,那都是請專人琢磨修改過的,加上方向端正,可以說是沒有絲毫的隱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