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勝所說的一件事,實際是兩件事。
最快速度的建廠,其實也意味著更多的提前投入。石化基地并不是單獨的工廠,它還有許多的配套。例如道路,港口碼頭,發電站,機械設備,人員培訓,技術準備等等。一味的增加工程建設的資金,只是將更多的資金沉淀到了土地上,并不能產生回報。
因此,早期投入的資金越多,付出的利息成本和風險就越大。
在王勝和眾多的臺商看來,大華實業非得大毅力,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也因此證明他們確實有能力將海滄基地繼續下去。
令人跌破眼球的是,蘇城只用了一天時間,就宣布加速建設。這是由于雙方的預期不同。在蘇城眼中,招商引資不僅僅是消耗自己一年七八十萬噸的產能,還是令地方政府垂涎欲滴的政治命脈。
是上百家臺企做海滄基地的配套廠,還是上百家國內中小企業做海滄基地的配套廠,對福建省政府或者海滄縣政府來說,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不管別人怎么看,國內的大氣候決定了數字比內涵更重要。只要海滄基地能引來上百家臺企,蘇城非常肯定,國內企業乃至央企建廠時遇到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兒,不會在海滄基地發生。以國內私企的身份接手臺企的海滄計劃,大華沒有了臺商的光環籠罩,至少需要地方政府的保護。
從新聞里看到蘇城的宣言的第二天,新興集團的張建軍就收到了大華的新合約。和以前的不同,這次以大華集團公司署名,并將海滄項目寫入了其中。自有電站、專用鐵路、公路基建等等都是國企的強項,交給新興集團自然一點問題都沒有,事實上,大華早先為了爭奪海滄計劃,已經提前做了許多布置,現在自然全都用上了,這也是兌現10億元國產化的承諾的手段之一。
進展當然是比語言更有效的說明。
10月20日,蘇城趕赴海滄,對奠基儀式進行最后的調整和檢查。
下了飛機就感覺到氣氛陡然不同,首先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條橫幅:計劃經濟講級別,市場經濟講實力,招商引資講服務。
機場跑道上,一溜煙的停著十幾輛政府用車,既有奧迪100等德國車,也有皇冠等日本車。打頭的一輛是奔馳,而且是省政府的車牌,不用說是某位省領導讓出來的座駕。
飛機上的空姐禮貌而堅定的阻止其他乘客移動,然后在舷梯上鋪了紅色地毯,再請大華實業的眾人。
站在飛機下方的,是以廈門市政府官員為主的接待大軍。新市長唐安科精神抖擻的站在車邊,與一眾市府官員以接待外賓的禮儀,接待大華實業一行。
寒暄過后,蘇城等人被送上了省政府的奔馳,跟在領頭的警車后面,打著雙閃燈直接沖出機場。
這種行為,放在任何一個時間里都屬于囂張行徑,但不得不承認,作為客人被動的享受這種囂張的服務,感覺還是相當不錯的。
出了機場,能夠看到外間也是一片的秩序井然。
門口以往亂糟糟的出租車陣營也變了樣。出租車一輛又一輛的等在長長的甬道處,乘客依序上車,全部打表收費,沒有了討價還價的麻煩。
如果落在20年后,這樣的情景一點都不稀奇。但在1991年就相當不容易了。
隨著車隊的飛馳,還能看到更多的條幅:
“人人都是投資環境,人人代表開放形象”。
“走千山萬水,吃千辛萬苦;說千言萬語,想千方百計,引千萬投資。”
舒蘭挽著蘇城胳膊,小臉貼著車窗,訝然中小聲道:“咱們算不算是投資商?”
“咱們是,而且是投資商的骨頭。”
“為什么是骨頭?”
“千金買馬骨。不過,咱們這根骨頭,有時候也讓人家恨的想使勁啃兩口。”
“哎呀,說的這么可怕。”舒蘭輕輕的捏了他一下,睜大了眼睛看著周圍,一水的旅游心態。
蘇城微微一笑,他是有感而發。他和大華的員工來廈門很多次了,大部分時間是悄悄的來,悄悄的去。大華實業在海滄投資了50萬噸的甲醇項目,價值數億美元。但是,自從他們露出競爭海滄計劃的念頭以來,和市政府省政府的官員關系就變的微妙起來。
一方面,政府積極配合,盡力提供資源和良好的環境。另一方面,又討厭大華對臺塑的攻擊和排擠。
當年的地方政府,毫無疑問是希望臺塑能繼續海滄計劃的。大華的錢再多,對他們來說也是鍋里的肉,和外面的野味是兩個概念。吸引外資,或者外商直接投資的名義,要比私企投資好聽太多。
現在則不同了,大華實業確定的拿到了海滄計劃,地方政府已經沒有了臺塑的外資指望,只能將目標放在大華實業和他們引來的臺商身上。
如果將大華看作是臺塑拋棄海滄計劃的理由,地方政府肯定恨不得把大華的骨頭啃下來,以泄心頭之恨。
不過,政府官員都是熟悉政治的,不管他們喜歡還是不喜歡大華實業,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他們還是要把大華實業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車隊自機場而出,穿過市區,一路不停的前往海滄縣。
每當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能夠看到成群結隊的交警出現,他們充當了人工紅綠燈的作用,完全無視了真正的紅綠燈,提前許久就擋住了社會車輛,從而讓搭載大華的車隊能暢通無阻。
偶爾遇到車流繁忙的地段,車隊前方的警車還會用大喇叭喊話:“靠邊讓開,靠邊讓開…”
不管是紅色的軍牌車,還是掛著市委乃至省委的車,聽到警車的喊聲,全是慌不擇路的做拐右移。蘇城用膝蓋猜也知道,這些都是先富起來的一批人,想辦法掛了特權牌。
只用了30分鐘,就看到了海滄縣的縣界牌,比平時快了一半有余。
市縣交界的公路照例又寬又平。海滄縣的迎接隊伍就等在哪里,不像是省里還矜持一番,海滄縣是把縣委縣政府縣人大和縣政協的四套班子全給挪移了出來,而且生怕蘇城不懂,給打上了牌子。
蘇城整了整衣領,準備出去繼續應酬,司機看見了笑笑,說道:“我們不用停的。”
果然,市長探頭出來說了兩句話,縣里的頭頭腦腦們就像是歸圈的羊似的,紛紛向蘇城這邊招招手,算是打過了招呼,一窩蜂的鉆回了自己的小車,砰砰乓乓的跟在后面。
車隊再次啟動,只是前面又加了一輛警車和兩輛摩托警車,警笛的聲音也更大了。
蘇城坐直的身板又垮了下來,望著路邊“老板放手放膽,政府撐腰壯膽”的標語,不自在的道:“海滄縣增加車輛了?”
此時的普通縣城,四套班子能有8輛車的都少,何況海滄縣開出來的就有十幾輛,而且無一例外是小轎車,比內陸的地級市還豪富一些的樣子。
司機不知得到了什么樣的指示,緊張的解釋道:“海滄縣的車輛是特批的,省委命令加強海滄縣的班子力量,補充過來的干部都要帶人帶車帶資金,沒有例外。”
蘇城聽的一笑,轉而又覺得這個想法有趣。如果讓各個地區送海滄縣一輛車,他們必然是不肯的,但若是用調派干部陪車的方式,對方就不好拒絕了,無形中分化了基層的抵抗力量。
要說靈活,中國的干部其實是最靈活的。思想解放不解放,其實要怪早期的限制臺嚴格,政治陷阱又太多,聰明人總不會踩著地雷陣往前沖。
車內再無話,直到抵達海滄基地。
以前的紅黑色磚墻被砌上了瓷磚,拔高到三層樓高的大門換上了兩個有氣勢的立柱。
中年禿頂的金書記用殘存的毛發,從左邊蓋到右邊,勉強遮住中間的枯萎。表面上,這仍然是一個充滿自信的男人,他不等車停穩,就從后面奔跑過來,甚至趕得及給市長唐安科拉開車門,并驕傲的介紹:“海滄基地是國家級的工業基地,我們海滄縣委班子想來想去,要為投資商做點什么,于是給重修了門面。”
“蘇董覺得滿意嗎?”唐安科將指揮棒交給了蘇城。他本人是從團委起來的,最熟悉的就是年輕干部,知道蘇城這種年輕人最在乎的是尊重,因此根本不做表態,一副馬首是瞻的樣子。
人家都這樣了,蘇城也不能說“你們砸了我的大門又換了一個新的”之類的話,只微微點頭,笑道:“令海滄縣委破費了,這里面的支出,還是由我們大華出。”
“三通一平都是國家做的,我們海滄縣出力,與心不安,請蘇董事長一定接受我們的禮物。”
“太貴重了,禮物收下了,支出還是給我們大華來負責。”
“縣里是一番好意,蘇董不用客氣。”
“不是客氣,門是我們的,就該由我們掏錢來修。”
見蘇城如此堅持,唐安科打了個眼色,金書記才反應了過來,忙笑道:“是是是,我們糊涂了,您說的對,圍墻以內的您管好,圍墻以外的我管好。您只要提出要求和想法,其余的交給我們來辦。”
唐安科“哈哈”笑了兩聲,頷首道:“金書記的辦事能力,在省內也是名列前茅的,蘇董您只要安心做生意,搞工業,剩下的雜事,都交給我們好了。政府絕不拖您的后腿。得,現在到了石化基地,就由蘇董您做導游了。”
蘇城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有了投資商的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