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要能生產就能還錢,把我們加上吧。”說話的是個水泥廠的廠長,他打聽到蘇城要修液化天然氣碼頭,早早的就來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液化天然氣,但他想,修碼頭總得用水泥吧。
和他并排坐的是個穿著運動服的木材廠領導,就繃直了腰看對面桌前做記錄的清欠辦工作人員,眼珠隨著他們的動作向左向右,語氣緩慢的說:“我們木材廠有自己的林場,在外地也有合同,只要一句話,就能裝船運來,什么規格的都有。”
也有著急坐不住的,不停的走動,一股子哀怨氣:“咱力榮五金公司是咱市最大的五金公司,您把訂單交給我們準沒錯,這還做什么記錄啊…”
“唉唉唉,老徐,我們恒堅五金公司才是最大的吧,你們才做些什么?螺絲螺帽?有沒有不銹鋼的?”
“你們買了一臺二手機器就成最大的了?看看你們那個廠房,都快和廁所連到一起了!”老徐不甘示弱。
清欠辦的辦公室里,特意用桌子隔出了一半,由著濟南和青島地區的企業管理人員抱怨和說明。
正如胡集所保證的那樣,他只用了半個月時間,就催生出了一份部委紅頭文件,明確允許民營企業參與城市燃氣管道的鋪設。
有了這份政策保證,蘇城立刻啟動了山東范圍內的天然氣配套,首當其沖的就是濟南和青島。
他要在青島建設液化天然氣碼頭,然后在濟南建設液化天然氣的儲運裝置,同時在兩個城市建設城市天然氣管道。整個計劃投資過億,自然吸引了無數企業前來搶奪訂單。當然,拿到訂單的企業,必須按照清欠辦的要求,一步步的歸還特定企業的欠款。
這種大手筆,是1990年的民企很難相比的。除了大華實業,很少有哪家民企能籌集1億元人民幣的現金,即使有,也不會在這時節投入到天然氣管道的建設中去。就中國目前的環境來說,有太多可以賺錢的地方,天然氣管道的盈利速度,很難達到“中國投資者”的青睞。
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看到,不管現在的能人們如何折騰,不管他們從投機中賺到多少錢,10年或者20年以后,終究還是實業能夠更穩定的賺取利潤,實現個人和企業的社會價值。但是,如果等到10年或者20年以后,再想投資天然氣管道這種東西,早就機會不再了。
從蘇城的角度來說,投資天然氣管道除了回報之外,還有兩個利好,首先是解決了部分天然氣包銷的問題,其次是正好利用陷入泥潭中的三角債問題。
在中央要求“行政首長親自抓”的狀態下,全國各地都開始了清掃三角債,但越是這樣,銀行就越惜貸,社會上的閑散資金就越少,行政首長們的壓力就越大,在1990年和1991年三角債嚴重的地區,清欠問題不亞于計劃生育或后世的群體性事件。如果說一筆現金左右了一名高級干部的判斷,沒人會覺得奇怪。
此等情況下,蘇城聯系鋪設燃氣管道,并以此訂單解決當地的三角債問題,絕對是雪中送炭,斷沒有拒絕的。抓住這次機會,他毫無疑問會得到任何想要的城市或地區:山東、上海、廣東、浙江、江蘇…只要能拿到五個沿海身份的主要城市,就燃氣管道業來說,就至少拿到了全國利潤的三分之一乃至二分之一。
即使2年以后,都不會有這種好事了。國外對中國的封禁持續到1992年,然后,洋氣公司就會來跑馬圈地。在這種穩賺不賠的生意中,不光有美孚、BP、殼牌等歐美公司參與,還會有阿曼國家石油公司、印度燃氣公司等平時難得一見的海外公司出現。
而作為城市經營者的“行政首長”們,在遇到第一個外國投資者或者民企投資者以后,眼界也會變的開闊。免費獲得城市燃氣管道建設權的事情,將會越來越少,公關的時間也會越來越長,而競爭者則會越來越多,奇葩之經歷亦會越來越豐…除非蘇城想要一輩子撲在燃氣管道上,否則,1990年到1992年,就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機會。
國外封鎖加國內債務危機,配合天然氣包銷合同,將會把投資成本和公關成本拉到最低。
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人受到損失,只看誰抓住了機會。
坐在凳子上的兩名廠長站了起來,立刻有兩個人補坐上去,一邊爭辯,一邊說明情況。
剛才的兩名廠長也不愿馬上離開,巡游于鴿籠般的半個辦公室里,臉上的期待和急躁入目可見。
一名清欠辦的女科員拼命的做著記錄,不時請其中一人停下,或者核實,或者請他重新闡述。
另有一名工作人員,按時收回記錄本,并將之交給4人組成的評分小組,按照記錄單一個個的打分。有遇到不熟悉的,還要查找一下厚厚的“說明書”,那里面,對企業的社會價值、經濟價值以及清欠價值有明確的標準。
最后,評分小組會把有疑問的記錄交回去,以重新詢問。填好的評分單也整理交給該工作人員,并送到只有一臺電腦的電腦房中,由操作員將分數輸入電子表格中,根據大華實驗室設計的公式,得出一個分值。
該分值,對外叫做“評分”,對內叫做“挽救指數”。用這種方式,雖然不能保證85分的企業一定比84分的企業挽救理由更充足,但85分的企業一定比75分的企業挽救理由更充足。
這種量化管理的模式,在20年后幾乎用在了企業的每一個角落,薪酬體系,廣告價值,品牌塑造,營銷體系等等不一而足,即使是80年代的歐美國家,也不再新鮮。
但是,1990年的中國,一些人雖然知道這種東西,可究竟怎么用,就很難說的清楚了。除了一些學院和研究所,真正將之作為企業管理來研究的,唯有大華實驗室等聊聊數家。
胡集就對蘇城的做法很贊賞,他在國務院工作,研究最多的也是模式。相對于一市一縣的具體工作,他顯然更喜歡能夠復制的模式,因此,看到來的人越多,他就越高興,扶著桌子說:“本來人人都躲著咱們清欠辦,這下好了,恨不得住里面,熱鬧些好,熱鬧些好!”
蘇城也在名單上挑選可合作的工作,語帶遺憾的道:“可惜我們的資金不足,否則按照名單付錢,清欠很快就能解決。你有要到貸款嗎?”
大華實業的現金流有數億元之多,即使如此,如果不做計劃的丟出去,最多也就是聽個響動。
胡集很看的開,笑道:“全國一盤棋,上級不會直接撥款的,最多有點政策性的貸款。我們現在的速度就挺好,等第一輪清欠結束,再來一輪,咱們這邊就差不多了。”
“能達到全國第三?”蘇城笑說。
“絕對沒問題。”胡集是整個辦公室里最活潑的人,即使見到下屬也如此。不過,清欠辦沒人敢小瞧了這位國務院來的處長,看看資料室的童大林就知道了,革委會時代過來的老處長,割韭菜似的一茬茬整人升上來的,如今乖乖的在資料室整舊報紙去了,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蘇城笑了笑,在省第三建筑公司的名字下重重的打了一個勾。在這一輪清欠中,建筑公司是不亞于鋼鐵公司的清欠大戶,不過,欠他們錢的主要是地方政府,因為過去兩年的經濟過熱,使得各地紛紛上馬大型基建項目,到今年,銀行開始收緊銀根,基建做不下去了,墊付的工程款也就沒了著落。
胡集伸脖子看了一眼,笑道:“又讓你撿到了便宜,省第三建筑公司是全省資質最好的建筑公司吧。不過,你只要給錢,他們肯定不敢討價還價的。”
“你這是提醒我壓價啊。”蘇城用筆點了點,道:“三建的挽救指數是88,我嚴格按照規矩來的。等濟南的管道鋪設完了,政府的錢也該到位了,這全市最好的建筑公司,也就活下來了。”
“那還得看情況,這時候給錢,就得看大局了。”胡集吁了一口氣,表情有些怪異的道:“不過,我多問一句,這個管道是建的快好,還是建的慢好?”
蘇城一愣,道:“當然是建的快好。不過,一家建筑公司能用一年時間,把100多公里的主管道鋪完就算不錯了,以到戶3萬來計的話,頭年就可以回收300萬的初裝費,以后再收初裝費,利潤率就高了,建的越快,就能越早收回投資。”
在建設時期,收回成本的唯一途徑是初裝費,但1990年新建的樓盤非常少,多是各單位的家屬樓,攻關起來相當麻煩。因此,蘇城的做法是先鋪設主管道,以100公里為限,首先占領一個城市再說。在管道為王的情況下,以后再有燃氣公司想要競爭,必須付出多的多的代價。到那個時候,也能更好的體現出“大華燃氣公司”的價值。
胡集卻呼的一笑,道:“這件事情,你想岔了。”
蘇城坐直了:“怎么說?”
“你不要想著自己是在做生意,你這是在幫政府解決難題啊。難道說,你給地方政府解決難題,地方政府就應該冷眼旁觀,看著你一兩年才建好設備,十年八年的才收回成本?你可知道,你的資金流轉越快,對咱們清欠就越有幫助?”
蘇城不解道:“這個事,政府能幫的上什么忙?”
“省三建的資質最好,可以拿一茬錢,做總承包。但全省除了三建,還有一建、二建、四建、五建。還有各市的建筑公司,難道就看著三建吃飽,自己餓死?100公里給三建做兩年,給全省做,你說用多久?”胡集擺擺手,道:“這件事,你不用出面了,我去說。這絕對是好事,誰都不會往外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