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問90年代的超市經營者“普通商店和國營商店的出路”,能回答上來的真不多。但蘇城很輕松的說了出來:“普通商店可以走差異化經營的路子。大家在超市是大采購,總有些臨時要用的針頭線腦要在小型商店里購買,他們只要愿意學習,餓不死的。”
“那國營商店呢?”衣冠整潔的中年人追問。他挎著一個公文包,黑色呢子大衣沒有絲毫的毛絮和棉球,鞋也刷的又黑又亮,鞋帶左右對稱,打成漂亮的結。
只看表面就能知道,這是個嚴于自律的人。他的公文包鼓囊囊的,所以別人用提或夾的,而他的是用挎背的。
蘇城其實不愿回答這個問題,但看對方問的誠心誠意,才說道:“有沒有超市,國營商店都很難支撐。零售業玩的就是靈活,有積蓄的國營商店迅速轉變思路還來得及,沒有繼續的國營商店就很難辦了。”
“有積蓄的國營商店怎么轉變思路?向什么方向?”衣冠整潔的中年人也是極聰明的人,語氣變的和善,并自我介紹道:“我叫彭波,在體改委做國有中小企業的調研。蘇董能不能再說一說較大的國營商店的解決之道?”
祁蒙擔心蘇城不理解,小聲說明道:“彭司長是中小企業調研組的組長。”
又是一個正廳級的家伙!
蘇城也不知自己該放個什么表情。這種40許的正廳級領導,又在體改委這樣的要害部門,只要不出差錯,日后都是奔著部級領導去的,隨便哪一個都很了不得,此時一口氣來了三個甚至更多,肯定不是談超市的。
想了一下,蘇城裝作可惜的樣子道:“其實我是不愿意說的,但彭司長要問,我就舍了自己那點私心。”
彭波笑著舉起茶杯,道:“我以茶代酒,為全國數萬家陷入困境的國營商店感謝蘇董。”
“別那么客氣。其實,就算我不說,彭司長也能猜到,有積累或者能籌到資金的國有商店的最好出路,就是建大型商場和大型超市。我們華寶超市,以后主要的商業對手,就是各地自建的大型超市。”蘇城拍了一下田嘉寶,開個玩笑道:“彭司長,田總是要指著超市吃飯的,你可別逼的他走投無路了。”
田嘉寶精明的像猴一樣,一抹光頭笑道:“以后,彭司長要是做調研,或者派人學習超市經驗,直接找我就行了,為國有利的事,我田嘉寶向來是做在人前,不落人后的。”
和蘇城不一樣,田嘉寶是把全副身家都投入超市中去了。但是,也正是因為他投入了全部身家,所以才放心國營商店做超市。中國太大了,聰明的人太多了,像是超市這種容易復制的東西,哪能一個人收入囊中?
他和蘇城剛才研究中國地圖就在發愁此事,全國中心城市何止10個,還有30多座省會城市,為數不少的計劃單列市,以及大量富足的地級城市,每個地方的情況政策都不同,供應商消費群體都有差異,華寶連鎖超市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獨占,不如賣個人情給中央領導。
其實,田嘉寶冥冥中還有一個念頭,連鎖超市真正的敵人不可能是笨重的大型國企,只能是資金雄厚而又同樣靈活的民營企業。但是,在今天的中國民企中,論資金雄厚,誰都比不上擁有海外油田的大華實業,因此,蘇城讓了,田嘉寶再沒有絲毫的遲疑。
彭波果然大樂,一口氣把茶飲了,道:“那我先謝謝田總和蘇董了。你們說,建一個廠門口那樣的超市,要多少錢?”
田嘉寶就看向蘇城,他還在學習階段呢。
蘇城一笑,道:“方式不同,投資不同,30萬到100萬都可以。首先是要租用一處建筑物,像是有積累的國營商店,就把他們的店鋪給改造了,估計能花十萬塊吧。然后就是內部陳設和一些設備,初期的時候還要壓些貨。最重要的是管理,超市做的是大進大出的生意,議價是非常重要的…”
雖然沒有真的做過超市生意,但蘇城的眼界已經不同,有后世的感性認識,再加上一些調查研究,很容易就找到了重點。另一方面,80年代末的超市,只要開起來就能賺錢,還處于粗放經營階段,完全可以邊經營邊改進,邊思考邊行動。
零售業的利潤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彭波很興奮的說:“我回去就做推廣。”
80年代末的國營商店是很奇怪的。一方面,人們在搶購商品,另一方面,商店卻賺不到什么錢,這是計劃經濟的后遺癥。民營商店還可以搞提價銷售,國營商店卻是搶完了東西就休息,員工雇的越來越多,積壓產品亦不處理,盈利全都體現在賬面上。
蘇城小聲提醒了一句:“先做試點比較好。”
“對對對,三上三下。蘇董覺得,問題會出在哪?”
“這個…超市管理是個很講究精細化的東西。當然,剛開始的時候還行,但是,隨著競爭的加劇,精細化的管理是決定最終結果的。如果不做好準備的話,國產零售業最多是多高興兩三年,依舊完蛋。”蘇城印象里,后世的百貨集團,多半還是做了商場和百貨業,其實就是做了房東和物業。超市往往是附帶的,但是,一些管理的好的國企,闖出來也并不奇怪。
很多國外跨國企業,官僚程度超過中國的國企,他們能夠活下來,依靠的相對完善的管理。在這一點上,國企還是有生存之路的。
彭波顯的異常高興,掏出筆記本來記錄,并且繼續詢問蘇城問題。中小型的國企生存很難,如果能救活其中的一部分,已經可以說善莫大焉了。
等他說的差不多了,丁志鵬才咳嗽一聲,道:“每次來小蘇這里,都能有驚喜啊。”
彭波這才不好意思的笑笑,讓開了位置,說道:“小蘇是個有想法的人。”
叫“小蘇”而不是“蘇董”,更親切一些。
其他同事驚訝的瞄了瞄彭波,在他們的記憶中,這個衣著整潔的男人往往是一絲不茍的做事,很少這樣恭維一個人的。
丁志鵬并不奇怪,起身笑道:“我們這次來,是想談談你們昨天的新聞發布會。”
“這么快?”
“三角債可是國務院最關心的事了,你們這邊談到三角債,電話立刻打到主任的辦公室。”丁志鵬敏銳的感覺到,蘇城是有計劃的談到三角債的。
中央開始清理三角債,是1990年初的事。但是,三角債的已經持續數年了,伴隨著1988年和1989年的通貨膨脹,愈發的危險。這種拖欠,使得越是競爭激烈,越是需要資金的企業,變的越發匱乏資金,進而造成工廠減產乃至停產。從經濟的角度也能解釋這樣的現象,1989年的銀行年利率是11.34,五年以上的貸款要19.26,拖欠100萬一年的時間,就賺到了20萬的利息,從通貨膨脹中獲得的更多。
蘇城非常清楚的記得,1990年的中央工作重點,就是清理三角債。自上而下,總理掛帥,各省市成立三角債清理中心,各工廠成立討債辦公室,全民動員持續到了1993年。
他在1989年10月大張旗鼓的提出抵制三角債,可謂是順應時勢,算上三四個月時間的醞釀,時間點完美無缺。
現在,新聞發布會果然吸引了中央領導的重視。
丁志鵬接著問道:“大華實業決定杜絕三角債,有什么切實的措施嗎?”
“兩點吧,首先是產業升級,如果我們生產的產品同質化程度低,是其他工廠急需的,他們就會按照我們的要求,優先支付現金。其次,還是要從政策和法律的層面,嚴懲三角債行為,讓它從純粹的民事行為,變成刑事行為。”蘇城笑了一下,說:“以前人們常說,肉爛在鍋里,現在湯都快要流出來了,不管是不行的。”
“我們想跟蹤觀察一下大華實業對三角債的處理情況,可以嗎?”祁蒙和丁志鵬對望一眼,問道。
“當然沒問題。我們現在就可以過去。”蘇城整理了一下,帶著幾個人走出房間,邊走邊道:“只要硬氣一點,拒絕三角債也沒什么困難的。”
他們到了另一間會議室,隔著門就能聽到里面的吵聲。
“我們買設備,從來就沒有付現款的。咱和濟柴多少年的關系了,你們還不相信?”
“延遲付款90天是行規,你們懂不懂行規。”
“你們的東西送過來,要是不能用怎么辦?我們要是不壓一點錢,怎么保證你們來維修?20的押款算什么?只要上網試機成功,我們很快就會打款過來的。”
蘇城向體改委的官員們攤開手,笑道:“其實不用進去就知道了,只要抵的住他們的說辭,我們就能杜絕三角債。”
“你們抵得住嗎?”
“我的原則,大不了生意不做,也要阻止欠款。”蘇城名下的工廠,以濟南動力機廠的產品最容易產生欠款,到了清理三角債的時候,也許能拿回來一些錢,但因為停產倒閉而造成的呆賬壞賬也會更多。
“要是大家都能這么想就好了。”祁蒙遺憾的搖頭。
“你們準備調查其他的廠子嗎?”蘇城狀似隨意的問。
祁蒙點頭,道:“石油系統的三角債相對鋼鐵等行業,還是要輕松一些的,我們準備從這里開始,先調研一番。”
有他這么一句話,蘇城就知道自己沒有白開記者招待會。津石總廠就是石油系統的廠子,比起其他公司來說,它等于被三角債點名,即使體改委不調研石油系統,也不會放過它。
調查三角債,就是調查資金來往。1億元人民幣的貸款,是經不起放大鏡觀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