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對合資公司的容忍度非常之高,基本上,只要是以美國員工為主體,給美國繳稅的公司,就被看作是美國公司。若是以州為單位的話,美國公司的概念就更寬泛了。
而且,由于美國的保密制度,有心人完全可以把資本所有者的名字層層疊疊的藏在后面,讓人根本無法判斷一家公司的真正所有者是誰。在這種情況下,深究一家美國公司的所有人,是沒有實際意義的。
迪亞布提供的美阿合資公司的名單,就是基于美國對合資公司的寬泛,想要從中國訂單中撈一筆。畢竟,一次破冰之旅,怎么也得準備幾億美元吧,在進入貶值通道的1989年,這筆錢是挺不少了,足以買下一兩年內,中國所需的石油裝備,或者上百架的波音飛機。尤其是在這些美阿公司還很可能擁有王儲的私人股份的情況下…
蘇城直接就問了出來:“這幾十家公司里,都有王儲的股份嗎?”
“王儲擁有一些股份,另有一些公司,是王儲的支持者擁有的股份。”迪亞布用指甲,在那張寫滿公司名的紙上,劃了一道。
正在釣魚的阿米爾好奇的側過身子。他是被當作繼承人來培養的,英語和母語差不多,政治經濟的觀念也遠勝同齡人,對蘇城的表現有些驚訝。
蘇城再看,50家左右的公司,二分之一屬于王儲,二分之一屬于支持者。他微微點頭,道:“我會向中國政府推薦的。”
迪亞布壓住他的手,道:“不,王儲希望,你能像是競標油田一樣,使出渾身的辦法,以此名單為基礎,促成大筆訂單。”
“這不可能。”蘇城輕輕的掙開迪亞布的手,道:“我只是中國政府下面的一名商人…”
“我相信您是有辦法的。”迪亞布打斷了他的話。
蘇城微笑,道:“我相信,如果我促成了大筆訂單,會有好處,但我想知道,如果我未能促成,會有什么壞處?”
“這個…”迪亞布語塞。他沒有考慮到蘇城拒絕的可能,因為從他競標油田的方式來看,這只是個更像國際石油商人的中國石油商人罷了。
偏偏蘇城選擇了直接拒絕。
迪亞布不甘心的道:“如果您能促成訂單,王儲會非常高興的,在瑟坦油田的開發方面,我們也會盡量協助你。”
蘇城輕笑,道:“阿聯酋現在也沒有別的大型油田要開發吧,你們難道因此要放棄瑟坦油田?”
開發一個大型油田,對所在國也是有好處的。否則的話,阿聯酋何必巴巴的賣掉油田。蘇城采出的石油,全部要通過阿聯酋的石油管道運到口岸,再裝船運到銷售地,開采所需的大量設備,消耗品等等物資,大部分都要在阿聯酋進行采購。除此以外,他每采出一桶油,都要繳納數美元的管理費。這還是90年代前的規定。
迪亞布無奈搖頭。他又拍拍手,讓美艷的女郎送上飲料,再次一飲而盡,方才沉吟的道:“蘇城先生怎樣才肯出力呢?”
“像是競標油田那樣?不可能了。”蘇城喝盡了飲料,道:“而且,不瞞你說,我們大華實業也生產石油裝備,尤其是海上鉆井平臺是我們開發的重點,我的精力首先要放在這里。”
迪亞布眼前一亮,道:“海上石油平臺?你們能生產幾代的海上石油平臺?”
“三代。”大華實業實際只完成了準三代的研發,但是,這種石油裝備展都是訂單式的,一個訂單丟過來,交貨時間往往在一兩年以后,以大華實業的速度,倒是趕得上。
迪亞布低頭想了起來了。
一會兒,他輕聲道:“如果我們能夠促成幾筆有關大華實業的訂單,蘇城先生是否能夠促成…名單上的采購?”
一臺二代海上鉆井平臺的售價就接近千萬美元了,三代海上鉆井平臺只會更多。
如果是這種交換條件,從國家的角度來說,中國肯定是不虧的,因為不管有沒有出口,他們都已經準備好大批量進口了。當然,對大華實業就更有力了,波斯灣國家可是淺海鉆井平臺最佳銷售地。
蘇城笑了起來,道:“如果是這樣,我可以直接找中國政府的相關人士談條件,完全不必私下協議。”
公開的談條件比私下協議的好處在于更公平,更接近于等價交換。
迪亞布略有不放心,問道:“中國政府可以決定采購,是否能干涉價格?”
他還想謀求更多的利潤。
蘇城笑笑,道:“我不太想介入這么深,你如果有興趣的話,你再和政府官員和各家企業直接談吧。”
操縱價格在很多國家都是嚴肅的指控,迪亞布理解的握手,笑道:“感謝蘇城先生的幫助,我們也會盡力促成鉆井平臺的訂單。”
蘇城笑著點點頭。
迪亞布又“啪啪啪”的拍手,這次有好幾個美女進來,端上飲料和點心。
阿米爾看他們談完了,回頭笑道:“蘇城先生,你會釣魚嗎?”
“哦,我練過幾天。”在官場上流竄的人,很容易就學會釣魚了。
“一起來玩吧,釣到喜歡的魚,就留下來請廚師烹飪,不喜歡的丟回去就行了。”阿米爾早就留了幾根伸縮釣竿,并幫蘇城準備好小椅子,動作嫻熟。釣魚大概就是他的主要政治活動了。
迪亞布也找了個魚竿,坐上去陪著釣魚。不過,他是不掛餌食的,完全是阿拉伯版的姜太公釣魚。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下面有美女送食物和飲料上來,倒是個愉快的休閑下午的樣子。
魚缸里,五彩斑斕的熱帶魚,茫然的游動中,一不小心就會中招。阿米爾還是小孩子心性,一會兒釣不到魚,就會偷偷的掛上常喂的魚食,再聰明的魚類也想不明白,早上還安全的食物,下午怎么會多了一個鉤子…
阿米爾常常釣上1斤重的大魚,有些甚至重達五六斤。整個房間的魚池幾如水族館一般,是連通在外,深挖于地的,估計投放的魚類也極多。
這樣釣到晚飯時間,迪亞布又邀請蘇城參加阿布扎比的企業家晚宴,這就是那些公司管理人員了。
當然,這對蘇城也有好處。波斯灣是世界石油的中心,日后也是替代能源的研發中心。如沙特、阿聯酋等國家都清楚,石油終有一天會挖完的,也許是50年后,也許是100年后,也許是200年后。因此,用大把的美元研究替代能源,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在蘇城的記憶中,他們的研究中心還是頗有些成果的。
蘇城在阿布扎比逗留了兩個多星期,簽署了大量的協議,方才返回國內。
中東對中國的了解近乎于無,因此,以一窮二白的狀態討論合作,實際上有很多可以談的地方。這就像是一名委內瑞拉的商人到中國,并由高級政府官員介紹,參與到眾多企業家聚會當中去,能夠談的交易可謂是無窮無盡。
尤其是雙方有一個合作基礎的時候,光是關于石油展會方面的活動,就談不完,隨隨便便增加一些農產品、木材、初級加工的交易,幾乎是自然而然。
當蘇城踏上中國的國土的時候,陪他一起降落的協議文件,有20多箱,重量以噸計算。
加上別人送的禮品,蘇城采購的禮品,整整一卡車的行李看的祁蒙滿臉苦笑,說:“蘇董,您倒是玩的開心,買了不少特產吧,我急的都要腦溢血了。”
“您這么年輕,腦溢血什么啊。”蘇城笑著遞給他一個小盒子,道:“見者有份,的確有禮物。”
祁蒙收起來,無奈的的嘆了一口氣,道:“當企業家真好啊,搞個概念,剩下的事情全丟給我們這些小嘍啰了,您可知道,有多少人為了您的石油裝備展操心嗎?得,您跟我走吧。”
“這話應該是我們企業家說才對。官員搞個概念,剩下的事情就全丟給我們小嘍啰了。”
“我們體改委鵪鶉大的身子,操的是恐龍蛋的心。”祁蒙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將蘇城迎上體改委的車,道:“蘇董,這次的石油裝備展,最后決定由外交部、外經貿部、能源部和宣傳部四部委聯合督辦了,您知道嗎?”
“哦?怎么說?”外交部和宣傳部都是大部,地位非比尋常,它們聯合督辦石油裝備展,說明命令是從更高層下來的。
祁蒙自然不會閑著給他說京中大佬的事兒,只點著手指頭道:“蘇董,我發現你這個人,做事情,走一步,看兩步,最后三步全是你的。您搞這個石油裝備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津石總廠還在那里樂呵呵的搜羅自己的技術呢,四處跑著申請專利,不惜得罪其他廠子。我看,搜羅來的技術,最后都是你的。”
“這點我可沒想到。”蘇城豎起雙手,連忙撇清自己。
祁蒙嘿的笑了兩聲,表示不相信,道:“不管您是不是單純為了津石總廠吧。臺塑集團也要參展了。
蘇城呵呵的笑,不說話。臺塑集團要在中國投資是絕密。臺塑的老大住在美國,如王勝等人,每次都以看望老大的名義前往美國,再從美國前往中國,繞一個大圈子,就是為了避免被臺灣媒體和政界人士發現。在中國,級別不夠的干部,根本不能與聞此事。知道的也是小范圍內的知曉,互相不允許討論。
在歷史上,臺塑70億美元的投資,最終是臺塑高層自己不小心,在下飛機的時候被記者拍到了,隱瞞的時間足有兩三年之久。消息曝光后,首先被嚇到的是中國人,那個時候,全中國的外匯儲備也沒有70億美元,這么大的數字,很多運動年代過來的干部,都無法理解。以1989年的觀點來看,這確實是一個富可敵國的石油化工集團。
祁蒙也不是真的要討論,問了一嘴,就道:“臺塑參展,您猜到了?”
“世界石油裝備展嘛,臺塑參加也正常。”
“是你請來的吧。”祁蒙知道,國內現在對臺塑的事,繃著一根弦,各種資源和政策都有傾斜。臺塑如果對石油裝備展表現出十成的興趣,國內就會表現出十成的誠意。
蘇城依舊是笑。
祁蒙氣的吹胡子瞪眼也沒用,一會兒道:“你不愿意說就算了,一會兒,你自己向各部委的領導,還有參展企業解釋吧。你看我焦頭爛額的樣子,就知道他們什么樣了。”
蘇城一聽,忙道:“怎么,各部委的領導和參展企業還等我著呢?”
“美的你。”祁蒙終于覺得舒心一點了,仰躺在位置上,笑道:“從你走了以后,石油裝備的級別就一步步的上升哦。現在是四部委督辦,那全國的正部級企業,就要考慮參與了。又因為是在阿聯酋,大家都不熟悉,所以,最近都在開會,討論怎么把這個國際石油裝備展辦好,辦出特色來。會呢,一直在開。今天你回來了,甘秘書長就命令我,把你帶到。所以,你自己向大家解釋去吧。”
中國的會議有多可怕,蘇城是領教過的。如果是一致對外的事,估計還好解決,但是,石油裝備展終歸是個買東西的展會,互相競爭不可避免…
想到外交部、外經貿部、能源部和宣傳部四個部委,再加上石油系統、外經貿系統、化工系統,機械委系統,說不定還有電子工業系統的企業,蘇城腦袋中模擬出來的就是一團亂麻的景象。
到了外經貿部的主會場,果然是各種夾纏不清的鬧騰,像是潑婦店占了妓家的地似的。
幾百平米的會議廳里,塞了六七十號人,一半的人在抽煙,一半的人擼起袖子在喊叫,除了主席臺上“國際石油裝備訂貨會籌備委員會”的條幅,蘇城還以為又見到農民工討薪的場景。
尤其是門打開的剎那,分明能聞到熏肉的香味。
“來,抽支煙,糊弄一下鼻子。”祁蒙早習慣了,在門口點了一支煙,猛吸兩口,才走進會場。
這是蘇城抽煙抽的最痛苦的一次,
祁蒙到主席臺上,給秘書長小聲的說了兩句。
甘秘書長捂住話筒問了一句,回過頭來,就輕敲麥克風,道:“大家靜一靜,那個,大華實業的蘇董事長從阿布扎比回來了,咱們聽聽他怎么說哦,現場經驗嘛。”
蘇城分明看到,有上百只眼睛,刷的一下盯住了自己。
“蘇董來,到,上來坐。”甘秘書長了解上層動向,對蘇城客氣的很,在麥克風上說話,輕輕的招手。
蘇城順著中間的通道上主席臺,一路全是虎視眈眈的眼神,其中就有杜利軍那狼一般的視線。
杜利軍其實是又恨又怕。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個私企提議舉辦的展會,怎么會有這種規模,以前國內也沒少見裝備展。什么北京國際裝備展,大連國際裝備展,東營國際裝備展,究竟國際不國際,只有當事人才知道。偏偏這次,國還沒出呢,一票正部級的企業先冒出來了,弄的津石總廠竟像是丫鬟生的。
蘇城三兩步的站上了主席臺。
甘秘書長讓人分配了一個麥克風,就道:“蘇董,咱們在場的企業和部委,都有一些疑問哦。要不,你先介紹一下阿布扎比的情況。”
蘇城不知從哪說起,好在他也久經訓練,很快就調整了過來,以介紹的方式,說阿布扎比的石油業。
這種大眾內容,在場諸人很容易獲得,同為主席臺上的外交部云司長不滿意的道:“蘇董,我們現在面臨的是實際問題,你能不能就實際問題,給我們解決一下。”
他就沒有甘秘書長那么客氣了。下面也有人不顧身份的喊:“就是,事情甩給我們算什么事?我們在阿布扎比又沒有油田。”
蘇城愣了一下,拿起話筒轉了轉,笑道:“那請問,是哪些實際問題,不能解決?”
“請問蘇董,場地問題怎么解決?”首先開火的就是負責主辦的外經貿部官員。他們要負責場地等基礎問題,這是很麻煩很花錢的事,而且從國內遙控國外,又多了一層手續。
蘇城卻疑惑了,問:“場地有什么不好解決的嗎?”
他以20年后的思維來看,場地幾乎是掏錢就能搞定的事情。
但是,1989年的中國人,出國的機會都很少,更別說是在海外搞展會了,缺乏信息和資源,國內官員根本不敢動手,生怕惹禍上身。
蘇城的態度激怒了外經貿部的官員,這個有點學者模樣的官員一把拽下眼鏡,道:“當然不好解決了。我們是主辦方,還有一個月就要開展會了。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也不知道參展的企業有多少家,也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場地?要不要實物,是在會場呢?還是在空地上裝飾…”
他啪啦啪啦的就是一串話,不用麥克風,聲音也傳遍了會議廳,怨氣撲面而來。
蘇城根本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情。他年紀輕輕的,雖然做過基層工作,但卻沒有做過中層的協調工作,空口白牙也說不出個道理來。
不過,他在阿布扎比的人脈今非昔比。再一想,石油裝備訂貨會,確實是咱要辦的事,于是主動攬過來道:“這樣吧,會場的問題,我來解決。”
就這么一句話,蘇城就放下了麥克風,好像事情已經解決了一樣。
習慣了踢皮球的官員愣住了,準備謾罵的杜利軍也愣住了,主席臺上的諸人也愣住了。
“這個…蘇董準備怎么解決?”外經貿部的官員悄悄的戴上了眼鏡,恢復了文質彬彬的模樣。這一次,他語氣松緩許多,說:“這是四部委督辦的會展,有一些規格和注意事項,不是隨便找一個場地就行的。”
“我準備找一家阿布扎比的公司,具體的規格和注意事項,讓他們找你們討論如何?”
“那不行。”外經貿部的官員急了,道:“這里面有很多手續,我們問過阿布扎比的公司,一個月時間,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會場,還有會場附近的酒店。阿聯酋有很多會議的,要提前訂才行。”
蘇城盡管不懂行,但他琢磨的想:既然阿聯酋王儲都關心這件事,那說明場地根本不是事,也絕對沒有緊張到找不到的程度。
想到此處,蘇城就輕聲道:“我找到場地,再通知你們如何?”
“這不算是解決了問題吧。”外經貿部的官員看向主席臺。
外交部的云司長,倒是聽大使館的人說,蘇城在阿聯酋的交友廣泛。因此,他用手壓了一下,道:“蘇董,場地是一個前提條件。我們一直沒有定下參展的人數,也是因為場地無法確定,這是不斷循環的問題,您如果能提供一個解決方案,咱們今天的大會,也算是成功的大會了。”
他最后說了個冷笑話,根本沒人笑。
蘇城坐在主席臺上,攤開手,道:“總不能讓我現在找一個場地吧。”
“您既然說您來解決,總得給我們一個準話吧。”下面的外貿部官員早就急眼了,眼鏡又抹掉了。
蘇城左右看看,也沒人幫忙說話。丁志鵬和甘秘書長早被吵怕了,連續十幾天的會議,幾乎沒有談到展會本身,他們心里也發急。
下面的人也是群情激動。吵架吵了十幾天了,從份額吵到展臺,從位置吵到外匯,從派員的人數吵到報銷方式…就算是個泥人,熱炒這么長時間,也成雕塑了。
蘇城一看,這些人躍躍欲試的,都是等自己認輸投降,然后開罵丟雞蛋呢吧。
稍猶豫片刻,蘇城起身道:“可以讓我打個電話嗎?”
沒等回應,他就鎮定的向放著電話的右側走去。
大幾十號人的腦袋,也隨著他的腳步,緩緩的向右側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