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六年五月二十九日,孫堅率領著兩千余輕騎死死咬住張寶尾巴,一路追趕到芒碭山。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天色逐漸變得昏暗,四周的景物也好似罩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薄霧,使人看不真實。
漸漸地,遠處傳來一陣細微的馬蹄聲,隨后聲音越來越響,只不過幾個呼吸間,一支清一色的騎兵正從官道上疾奔而過。
在隊伍最前方的,自然是身穿青銅虎甲的主將孫堅,落后他半個馬匹的是副將程普,而在二人之后,則有一名騎兵策馬行走在其他士卒之前,手中舉著一桿高達兩丈左右的旗幟,在他身后,有四名騎兵貼身護衛著。
那迎風招展的旗幟上,分明寫著佐軍司馬孫。
“全軍急行,加快速度!”孫堅再一次下達了軍令。
此時的孫堅,心中有些懊惱,本以為能在汝南擒獲張寶,卻沒想到那廝使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叫自己的心腹護衛假扮自己,而他卻混在黃巾潰兵中逃出了城,將汝南很輕易地便讓給了孫堅。
能夠從黃巾手中奪回大漢重城要地,而且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要知道,孫堅的目標并不是汝南,而是黃巾軍三大領袖之一張寶,地公將軍張寶。
但是汝南既然已經奪回,孫堅又不能坐視不理,丟下這座城市去追那張寶,無奈之下,他只好派出三百騎兵去追趕張寶,希望能咬住張寶尾巴,叫他不至于逃遠,而他自己,則帶著那兩千余輕騎迅速地平地汝南城內仍在反抗的黃巾余黨,然后一邊安撫城中百姓,一邊臨時召集一支義軍以防守汝南,以免汝南再次落入賊子之后。
而這樣一來,孫堅的行程便被耽擱了,耽擱了整整一天,為此,他只好委屈自己麾下的輕騎日夜趕路、馬不停蹄地追趕張寶。
這種急行軍最傷軍中士卒士氣,盡量孫堅所率都是騎兵,但是這樣沒日沒夜地趕路,這些出身三河、河內的精銳騎兵,行軍的速度也不免漸漸緩慢了下來。
“將軍,要不找個地方歇息一下吧?”在策馬疾奔的途中,副將程普注意到了麾下將士們臉上的倦容,微微加快胯下戰馬的速度趕上孫堅,低聲說道。
孫堅皺了皺眉,一揚馬鞭輕斥道,“逆賊張寶近在咫尺,別說這是天大功勞,就算不論賞賜,我等奉皇命討賊,豈有不盡全力之理?如今張寶兵敗逃竄,我等若能將他擒殺,勢必能大振我各方軍隊士氣!”說著,他頓了頓,振臂高呼道,“全軍將士聽著,賊首張寶逃不了多遠,只要我等追上將他擒獲,朝廷必有重賞!到時候,本將軍親自為你等請功!”
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是在連續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程后,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啊,看著那些三河騎兵臉上疲憊的神色,有的士卒甚至已經有些恍惚的感覺,這是體力已經到達極限的征兆,所以,即便是聽到重賞二字,他們也提不起多少精神。
“將軍,卑職也覺得有點吃不消了,懇請找個地方歇息歇息…”程普用帶著懇求的語氣說道。
他這是在為三河騎兵求情,畢竟能當上孫堅的副將,程普在體力與武藝自然也不會弱,要知道他在長社時可是斬殺了波才愛將于苗,間接導致了潁川黃巾一支被廢。
而如今,就算是為了追擊賊首張寶,程普也不希望見到自己軍中精銳的三河騎兵是因為過于勞累而猝死。
如果換做其他人,孫堅也許不會改變主意,而程普與他的關系卻不單只是上下級的關系,更是知己好友,所以他所說的話,孫堅還是愿意聽從的。
“[欲速則不達]…罷罷罷!”說著,孫堅舉起右手,高聲喝道,“全軍將士聽命,緩行,勒馬…下馬原地歇息!”
在孫堅的指揮下,兩千余疾奔的三河騎兵有秩序地停了下來。
這時就能看出這些三河騎兵究竟有多么疲倦了,在他們之中,至少有大半的人連下馬的力氣也沒有,幾乎都是傾斜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而從另外一方面來說,三河騎兵的軍紀確實是不同凡響,只要主將沒有喊挺,全軍士卒沒有一人膽敢放慢速度,哪怕是過于疲勞猝死。
這就是軍紀森嚴,是漢朝軍隊的立身之本,它與黃巾士卒對張角的狂熱是截然不同的。
兩千多名精銳騎兵,此刻卻像死尸一樣躺在地上歇息,這晦氣的景象讓孫堅感到有些無奈,不過也明白麾下的將士已經盡力了,所以也沒有多說什么。
搖搖頭,孫堅翻身下馬,也不栓馬,叫那黑馬在一旁食草,自己走到一處樹樁坐下,從隨身攜帶的行囊中摸出一塊干餅。
“將軍。”副將程普將一個水囊遞給孫堅,見他表情沉重,開著玩笑說道,“將軍且放心,張寶那廝逃不了多遠的!”
“呵,”孫堅苦笑著搖了搖頭,接過水囊灌了兩口,一抹嘴,說道,“憑心而論,張寶只不過是一個無謀的匹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何足掛齒?在我看來,潁川黃巾中,波才可謂良帥,彭脫堪稱猛將,其余皆是酒囊飯袋、烏合之眾!如今波才、彭脫二人皆死,潁川諸郡賊兵盡數剿滅,就算是區區張寶,何懼之有?”
孫堅的話聽得程普心中一愣,愕然說道,“那將軍連日趕路這是…”
“我顧慮的是張寶麾下黃巾力士,”就著水嚼了幾口干餅咽下,孫堅臉上露出凝重表情,沉聲說道,“尋常士卒,飲下了張寶所賜的符水、丹藥,竟然會變得那般兇猛,個個有以一敵十之力,更兼悍不畏死,雖說是旁門左道,然而在長社之戰時,若不是騎都尉曹孟德及時趕來,就算是我,恐怕也無法力挽狂瀾,要是那時被波才得了長社,天下賊子勢必蜂擁而至,圍攻虎牢關,一旦虎牢關被攻陷,后果不堪設想…想到此處,我是不免心有余悸啊!”
“黃巾力士…唔,確實恐怖,”程普皺眉點了點頭,捏了捏手中鐵矛,低沉說道,“卑職亦曾與他們交手,數名黃巾力士一同上前,卑職便有些抵擋不住,無法全身而退,這樣的士卒,著實可怕,幸好傳聞張寶所制秘藥過于霸道,意志稍弱之人吃下此種丹藥、符水,片刻爆體身亡,所以一直無法擴大編制,縱觀黃巾百萬賊軍之中,恐怕最多也不超過三千人…”
“三千人啊,不知那張寶壞了多少人性命,才聚得三千黃巾力士,”孫堅嘆了口氣,搖頭說道,“聽聞人吃下那丹藥、符水后,雖然力氣大增,然而神智、心神卻大受損害,非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而且壽命大減,短則數月,長則年載,便會吐血而死,唉,雖說黃巾乃犯上逆賊,然其中亦有諸多豪杰,波才、彭脫,皆屬此類,唯獨那張寶,實在是枉為人子,竟研制出此等兇惡丹藥壞人性命,若我此次能將其擒獲…哼!”
見孫堅面露慍色,程普心中也是暗嘆一聲,雖說忠逆不兩立,但是那些黃巾力士凄慘下場,卻不由不叫人心生惻隱。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在孫堅坐在地上閉目養神的時候,忽然有一匹快馬從芒碭山的方向疾奔而來。
在聽到馬蹄聲后,孫堅便睜開了眼睛,他發現趕來的似乎是自己軍中的斥候。
所謂的斥候,指的就是精銳中的精銳,能夠有能力從敵軍眼皮底下得到情報,并且還能全身而退,將情報回呈于自己軍中主將的精銳,與細作是完全兩個不同的概念。
能夠擔當斥候的士卒,至少是伍長級的士卒,這些斥候大多數都以三五人一隊,在交戰時偵查前線敵軍情況,而且要貫徹情報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的理念,有些時候,甚至要犧牲同澤引開敵人,以便將情報回呈主將,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當的。
“報!急報!”
在靠近的同時,那名斥候大聲喊著,以便叫在此地歇息的士卒給他讓路。
“急報?”孫堅愣了愣,隨即臉上露出幾分驚訝,心中暗暗猜測,難道是已經抓獲了張寶?
雖說這個想法有些夸張,但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張寶身旁區區千余黃巾潰兵,如何擋得住三百三河騎兵?
然而事實卻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啟稟將軍,前方十余里處芒碭山,三百輕騎覆沒大半,特派小的前來向將軍請援!”
“覆…覆沒大半?”孫堅驚地整個人都差點跳起來,要知道那可是三百三河騎兵啊,雖說不是朝廷最精銳的騎兵,但也不是說沒就沒的。
“到底怎么回事?!”孫堅猛地站了起來,怒聲問道。
只見那名斥候一抱拳,沉聲說道,“芒碭山有一狹小的山谷,賊兵都往這條山谷逃去,看情況是是我軍三百輕騎將強行沖過山谷追擊張寶…”
“張寶留下人馬斷后了么?”孫堅瞇了瞇眼睛,沉思說道,“山谷狹小不利于騎兵奔馳…嘁,那些潰兵還有反擊的勇氣么?還真是小看了他們了!對方有多少人?”
話音剛落,就見那名斥候臉上露出了極其古怪的表情。
“一個…”
“一個?”孫堅驚愕地瞪大眼睛,隨即,他的臉色突然變了,他一聽就明白了,對方不是普通的黃巾士卒。
雖說借助了山谷地勢狹隘的地利,但是要想以一人之力擋住三百三河騎兵的強行通過,那不是普通人能夠辦到的,孫堅能辦到、程普能辦到、波才、彭脫二人也能辦到,因為他們是掌握著氣的武將,是戰場上的中流砥柱。
想了想,孫堅急促說道,“你速速回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原地待命,等本將趕到!”
“諾!”那名斥候抱拳頷首,隨即起身翻身上馬,又朝著芒碭山的方向疾奔而去。
覆滅大半…
以一人之力殺了我近兩百精銳么?
孫堅皺了皺眉,對不遠處瞇著眼睛打盹的程普說道,“德謀,傳令下去,叫全軍啟程,朝芒碭山進發!”
“遵命!”
然而,孫堅給那名斥候帶的口信似乎未能順利地轉告給那三百三河騎兵…
等到孫堅帶著兩千輕騎芒碭山時,那三百三河騎兵幾乎已經折損殆盡,只剩下寥寥十余人。
以三百人對一人,他們整整沖鋒了七次,卻被對方區區一個人擋在了山谷前。
所謂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或者指的就是這個吧。
等到孫堅趕到芒碭山那條狹隘的山谷前時,他震驚了,因為山谷前的地面上堆滿了三河騎兵的尸體,這些恪守軍紀勝過自己生命的士卒,一絲不茍地貫徹著孫堅的命令,哪怕死的人再多,他們仍然嘗試著沖擊山谷,追上那已經逃得越來越遠的張寶。
“…”望著自己曾經的麾下如今便成了冰冷的尸體,孫堅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憤怒。
他抬頭望向遠處,只見在山谷前的那堆尸骸中,有一個看似年紀不大的男子正坐在一匹死去的戰馬的腹部上,渾身是血,低著頭默默地啃著一個白潔的米饃。
那是三河騎兵的干糧。
他腳下的地面被鮮血染地血紅,甚至他的身上還在向下滴著血珠,他的,或者是那些三河騎兵的…
望著對方皮甲碎裂、渾身是血的模樣,孫堅心中的憤怒很意外地漸漸退去,因為他清楚地看到,對方同樣是豁出了性命在這里斷后。
突然間,孫堅望見對方抬起的臉龐,那張略顯幼稚的臉龐…
是他?
是那個曾經救了波才的小子?
一時間,孫堅心中無比的驚訝,在長社時連自己刀勁的余波都抵擋不住、被震下戰馬的黃巾小卒,短短一個月,竟然成長了這種地步?以一人之力擋住了三百三河騎兵?
只是那家伙身上的氣,總有種邪氣的感覺…
皺了皺,孫堅揮揮手叫全軍原地待命,隨即駕馭的胯下戰馬緩緩上前,策馬立在距離對方十丈遠的地方。
“真沒想竟然是你,呵,你和我也算是有緣了,這應該是我們第三次互相見到對方吧?有意思,有意思…小子,報上名來!”
只見那名黃巾小卒三口兩口就將手中的饃饃咽下,站起神來望著孫堅,眼神中閃爍過幾分畏懼,在深深吸了口氣后,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潁川黃巾,陳驀!”
“居何職?”
“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