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威武街上兩家侯府并立,東邊的威寧侯府由于當年顧長興封爵在前,因而自是最先營造府邸,占去了威武街上一多半的地盤。顧長興生性豪氣,用兵直來直去,營造府邸自然也是如此。那些江南最常用的重樓疊院亭臺樓閣全數不用,整整齊齊三路四進格局。
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錫環門樓上是當今皇帝的御筆,威寧侯府四個字雖說不得是頭一等書法,可勝在龍飛鳳舞煞是氣勢,再加上那一方皇帝御寶,自然非同小可。從正門進去,七間七架的前廳金戈堂乃是尋常會客的地方,因來往的都是些武將,這名字自然對那些人脾胃。中堂名曰孝親堂,一樣是皇帝親筆所提,兩邊的楹聯字跡卻是簇新的。
那楹聯原本是寫著“武陵世澤,文獻家聲”,但因是韓國公所題,如今韓國公身死族滅,顧家自然索性把楹聯撤了下來。如今朝中多事,請人來寫固然容易,但太夫人生怕那下筆的人又卷入什么事端,索性因著孝親堂三個字,自己親自想了一副對聯掛上,卻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謹讓”。這儒家的信條掛在武將的家里看似別扭,卻藏著她一片慈心。
然而,如今這威寧侯府老侯爺顧長興去世,追封陜國公,謚號宣武,換了年輕的顧振當家,卻把這些信條丟在了腦后。若胡夫人身體康健也就罷了,偏偏這位正房夫人的身體自從顧長興去世后就每況愈下,下人們都私底下議論,道是不過拖時間罷了。既然如此,太夫人動怒下令管束顧振也罷,胡夫人發話也罷,大小姐顧抒發脾氣也罷,下頭大多都是陽奉陰違,往李姨娘和顧振顧拂兄妹面前奉承的反而無數。
這朝廷的封贈素來有規矩。嫡母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封其妻,照胡夫人這狀況,李姨娘不出數年便會封夫人,而顧抒即便得太夫人寵愛,也是要出嫁的,到了那時候,這威寧侯府會是誰的天下?于是,別說顧振只是好色如命,縱使再有其他的缺點,別人也都不計較了。現如今顧振出了孝期,索性把幾個丫頭正式開臉納在房里,四個人一個比一個花枝招展,院子里時常鬧得不可開交,他也只看熱鬧從不去管。
然而這天,他從武寧侯府回來,一到自己位于西路的會芳閣里,一個頗得寵愛的通房大丫頭哭哭啼啼跑上來央他做主,他卻惱火地把人踢了一跟頭,隨即厲聲喝道:“滾,以后再拿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來煩我,我就把你攆出去!”
顧振這一發火,那幾個原待也要上來獻殷勤的通房頓時噤若寒蟬。而他惡狠狠瞪了她們一眼,突然拔腿就往后頭生母那兒去了。一見綴錦齋正房,他就聽到一陣嚶嚶哭聲,立時氣惱地徑直闖進了東次間,見顧拂趴在李姨娘身上只是哭,他當即呵斥道:“哭,你就知道哭!在公主面前居然敢胡說八道,活該挨這么一頓訓斥!”
“娘,你聽聽,你聽聽!”顧拂原本就是急躁性子,一聽到這話立時越發泣不成聲,抬頭看著李姨娘就嚷嚷道,“大嫂當眾給我這么下不來臺,哥哥還不幫我!”
“三郎,你妹妹都委屈成這樣子了,你少說兩句!”
李姨娘小門小戶,可跟著顧長興年數最長,又因為胡夫人先后有了長子長女顧不得她,所以兒子女兒都是在她身前長大的,故而兩人在人后都不以姨娘相稱。此時此刻,她嗔怒地瞪了顧振一眼,這才輕輕拍著顧拂道:“好了好了,不就是兩句排揎么!公主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說什么,過后就忘了,趕明兒做幾件事討她歡心也就行了。至于那兩個丫頭,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外姓人,哪里比得上你是威寧侯的嫡親妹子?這消息既然錯了,娘回頭一定狠狠責罰那幾個沒用的家伙,給你好好出一口氣!”
顧振聽著聽著立時變了臉色:“好啊,我想她怎么會胡說八道,敢情是娘你給她打聽的消息!你們兩個指望著當王妃,想其他法子我不管,可盯著那兩姊妹算怎么回事?就算老祖宗有那意思,咱們這里還有個大姐,那邊府里還有個三妹,這兩個大敵你們倒放著不理會!”
“哪里不理會,大丫頭還比淄王大一歲,這朝廷給諸王選妃,從前就沒有女比男大的道理,從這個來說,她就不如你妹妹!”如今是人后,李姨娘對顧抒沒有半點客氣,隨即又冷笑道,“至于三丫頭,就因為她大哥是駙馬,這王妃反而不能全都落在她身上。否則同是顧家,好事全都讓武寧侯府占了,說出去就連她母親的賢惠都成了假的!”
“這不就成了,瑜妹妹那嬌弱身子,就是嫁過去也不能給淄王開枝散葉,誰會給皇子親王選這么個王妃!”
“誰說不能,我從那個宋媽媽口里打聽到,聽說那章晗便是小姑姑選給張瑜陪媵的!”顧拂一下子直起了腰,聲色俱厲地說,“老祖宗念著小姑姑,難保就犯了什么失心瘋,所以不趁此機會折了她一條臂膀,難道還讓她們楚楚可憐地討老祖宗歡心?”
“陪媵?陪媵…”
顧振眉頭一皺,念叨了幾句,頓時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李姨娘見他這幅樣子,忍不住問道:“怎么,莫非你有什么主意?”
顧振就仿佛沒聽見這話似的,竟是喃喃自語道:“這么說,只要娶了那個病丫頭,便能買一贈一,附帶那么一個絕色?怪不得…怪不得小姑姑有這等把握…”
向來瞧不起哥哥不干正事,顧拂此時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時大怒,坐直了身子后就使勁踢了他一腳,這才沖著李姨娘道:“娘,你看看他,肯定是被那個章晗迷得昏了頭!前次她和張瑜一塊進宮,也不知道花言巧語對娘娘說了什么,竟是得了那樣的賞賜回來,還讓老祖宗贊不絕口,現如今大哥又這個樣子,我看她就是個禍害!”
“我又怎么了,總比你偷雞不成蝕把米強!”
顧振沒好氣地斜睨了顧拂一眼,這才沖著開口要勸的李姨娘道:“這樣,她們不是明日就要去隆福寺做法事么?西府必定要挑幾個人跟著她們,娘你想點辦法,安插一個自己人進去。回頭我用點小伎倆,管教小姑姑那點小算盤落空。”
“你真有辦法?”
李姨娘很難相信素來浪蕩公子哥似的顧振還能想出什么辦法來,見其有些不耐煩了,她方才連連點頭道:“好,好,我就依你,你可得動作快些,西路淡泊居那位可是不知道能熬多久。要真是她再出什么岔子,不但你妹妹,就連你也得再守孝三年,這可就什么都耽誤了!”
“知道了知道了!”
顧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隨即徑直轉身出了屋子。等到他一走,顧拂忍不住抓著李姨娘的手說:“娘,你說哥哥真有辦法?”
“死馬當做活馬醫,先讓他去試試。”李姨娘說著就捋了捋顧拂的頭發,隨即笑吟吟地說,“虧我生下你們兄妹兩個就是日日夜夜拜菩薩,總算菩薩保佑,讓你哥哥襲了爵,若是你他日成了王妃,我就真的是熬出頭,什么心事都沒了!”
“娘,菩薩會讓咱們心想事成的!”
顧振出了綴錦齋,卻沒有立刻回自己的會芳閣,而是在侯府中轉起了圈子。想到最初見面的時候,章晗那亭亭玉立不卑不亢的樣子,他就忍不住心里癢癢,所以才會在太夫人面前說出讓人住到威寧侯府里來,誰知道老祖宗竟是直接把人留在了自己的寧安閣,他連請安問好的時候都見不著,更不要說一親芳澤了。如今既然知道她會是張瑜的陪媵…
老娘和妹妹都是盡挑著細枝末節,章晗算什么,只要讓張瑜當不成王妃,那不就完了?而且,他也不是沒在外頭交接過人,二叔武寧侯顧長風看似威風八面,此次又打了勝仗,可實際上早就犯了圣忌,將來執掌顧家牛耳的人,只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