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歸德府衙后院卻是一片愁云慘霧。進進出出的下人無不是屏氣息聲,生怕動靜大了引來內中主人的不悅。后院那五間正房的門口,一個四十開外的媽媽正肅然守在門口,而院子里,另一個年紀差不多身材卻更豐腴的媽媽一面看著兩個小丫頭煎藥,一面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不時停下步子往屋子張望一眼,搖搖頭直嘆氣。
正房西次間里,寬敞的屋子里這會兒并沒有幾個人。那張靠墻的螺鈿拔步床前,兩個少女正跪在那兒,俱是淚流滿面。在她們身后,一個中年男子面色陰沉地站在那里,在他后頭則是一個怯生生身量瘦弱的少女。拔步床上,一個面容憔悴的婦人無力地靠在大引枕上,瞧著不過三十四五光景,此時此刻一只手緊緊攥著床邊一個少女的手,聲音嘶啞微弱。
“瑜兒,我對你說的話,都記住了?”
被緊緊抓住手的少女是歸德知府張昌邕的嫡長女張瑜,此時見母親問得急,她用手絹擦了擦眼角,眼睛立時就紅了,好半晌才迸出了微不可聞的三個字來:“記住了…”
“那你再說一遍。”
這話頓時讓張瑜微微色變,好一會兒方才磕磕絆絆地說:“娘讓我和晗妹妹同心協力打理好這個家,有什么事別任性。”
“好,你記得就好!”
床上躺著的顧夫人艱難地側轉頭瞥了一眼立在后頭的丈夫,目光又落在了床前跪著的另一個少女身上:“晗兒,我對你說過的話,你也記住了?”
“是,干娘讓我好好照顧姊姊,別讓她受任何委屈。”
章晗并不是顧夫人的親生女兒,可這些年一年倒有十個月住在張家,這話答得爽利,并無一絲一毫的含糊。聽到這里,顧夫人的面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來,摸索著伸出手去重重捏了捏章晗的手,道了一聲好孩子,旋即才抬起眼來。
“老爺,我走了之后,也沒什么別的掛念,唯有瑜兒和晗兒最是放心不下,只望老爺看在咱們夫妻一場…”
“你別說了!”張昌邕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妻子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大夫說,你的病還大有可為,你說什么喪氣話!你只管好好的養著,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你就是不為我不為女兒們著想,也得為京城你那一把年紀的母親著想,哪里就到了這一步!”
“老爺就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還不清楚?”顧夫人譏誚地看了一眼張昌邕背后那連頭都不敢抬的庶女張琪,嘴角露出了一絲無聲無息的冷笑,聲音卻越發柔和了下來,“我要強了一輩子,這么多年卻沒能為老爺生養一個子嗣,如今去了也對不起張家的列祖列宗。我已經寫信給了京城,讓娘和二哥給老爺好好選一個名門淑媛…”
“夫人!”張昌邕忍不住再次喝止了顧夫人,沉下臉道,“夫妻這么多年,用得著在孩子們面前提這些沒來由的事?外頭兩個大夫正在斟酌方子,我去問問他們到底怎么回事,若是不行再換好的國手來!”
眼見張昌邕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顧夫人這才收回了目光,卻是氣息微弱地沖張瑜和章晗說道:“你們也都出去吧…去叫鄭媽媽進來,我有話要囑咐她。”
聽到這話,張瑜立時低頭答了一聲是就站起身來,而章晗卻給顧夫人掖了掖被子,這才跟著起身。而兩人后頭的張琪不敢上前,就站在原地屈膝行過禮,一聲不吭地跟著前頭兩人出了屋子。等到出了正房,張瑜傳了母親的話讓守著的鄭媽媽進屋子去,鄭媽媽招來一個小丫頭在門口看著,隨即就側著身子進了門。這時候,張瑜便滿面譏諷地斜睨了章晗一眼。
“娘真是病得糊涂了,竟然讓我這個親生女兒和你這個外人同心協力!別以為得了娘幾分寵愛就真當自己是張家小姐了,你不過是娘養在身邊解悶的阿貓阿狗罷了,娘要是不在,你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滾出這兒!”
聽到這一番話,章晗只是捏緊了帕子沉聲說道:“我本是有父有母的人,到時候我自然會回我自己家!”
“你知道就好!”
張瑜嫌惡地撇了撇嘴,又不屑地回頭看了一眼張琪,見庶妹慌忙低頭不敢和自己對視,她便嘴角一挑,扶著一個大丫頭的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章晗咬了咬嘴唇,心里卻沒有多少不滿,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
自打六年前在歸德府城隍廟中,被母親帶去上香的她碰巧救助了在花叢中突然昏厥的顧夫人之女張瑜,顧夫人便常常邀她到府衙去小坐,最后更認了她為干女兒,又以陪伴女兒唯有一力留她在家里住。母親原本自然不肯讓她這個女兒離家,她自己也不愿意,可顧夫人對她母親說了利害,又承諾讓娘家照拂她在軍中的父親和長兄,母親想想身邊幼子尚小,憂心在外的丈夫兒子,抱著她哭了一場,最后不得不狠心把她送了過來。
然而,在張家時間長了,她就瞧出顧夫人對她與其說是喜愛,不如說是奇怪,又是請名師教她琴棋歌舞,又是請精擅女紅的繡娘教她刺繡裁衣,還請了博學多才的先生來她講女訓女誡經史子集,嚴格起來不留情面,她每每因為不能達到那嚴苛要求而受罰。
而張瑜因打小就有不足之癥,身體病弱,脾氣卻暴躁易怒,眼看顧夫人對她更上心,時常冷嘲熱諷不說,更沒少給她使絆子,她又不能去對旁人分說,看似在府衙錦衣玉食,這苦楚卻不足為外人道。
好在張瑜的庶妹張琪雖則膽小,可心地卻善良,兩人一個寄居府衙身份尷尬,一個庶出不受重視,久而久之人前固然不敢多搭話,人后卻悄悄相互照拂,總算有個人可以說說話。
“晗姐姐,大姐應該只是因為母親的病一時氣昏了頭,你別放在心上。”張琪上前勸解了一句之后,見那原本正看著煎藥的宋媽媽正用一雙利眼往這兒瞅了過來,她慌忙低下頭去,嘴唇卻不為人覺察地輕輕動了動,“另外,我聽說宋媽媽前幾日打聽過你家里的住處。”
說到這里,她稍稍提高聲音說了一句我先回房了,就腳下匆匆飛快地走了。一個跟她過來的小丫頭半晌才反應過來,慌忙追了上去。
見張琪走了,章晗被她這話說得心頭大凜,瞥見宋媽媽那雙利眼一直都不曾放過自己,她心中一動,也就沒有回那三間連家具擺設都是顧夫人親自過問的東廂房,而是索性徑直出了院子。
她這一走,宋媽媽立刻吩咐兩個小丫頭看好藥的火候,自己則快步來到了正房前頭,瞥了一眼那看門的小丫頭,見人低著頭不敢吭一聲,她這才篤定地打起簾子入內。果然,一進屋,她就發現明間里頭一個人都沒有,西次間里則傳來了輕輕的說話聲。
“契書都在這個匣子里,瑜兒未出嫁之前,這些東西你好好照管。記住,這些都是留給瑜兒的,就是我娘和我二哥,也不知道我這些嫁妝多年生了多少出息,又置辦了多少新的,你不能把底細對他們露出去,頂多把從前那些產業交給他們代管!他們若是真有心幫我,也不會看著我帶著女兒在這地方耗了這么多年!”
“是,夫人放心!”
宋媽媽聽到這話,連忙竄上前去,把門簾縫拉開了一丁點,立時瞧見鄭媽媽從顧夫人手中接過了一個掛著小銅鎖的朱漆小匣子。認出那就是顧夫人床頭暗柜里自己無意間瞄見過一次的玩意,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瞇起了眼睛。
“京城的幾個年幼皇子和瑜兒年紀差不多,瑜兒要是身體康健,有她外祖母做主,大姐思量咱們姐妹一場,她所出的淄王殿下配瑜兒年紀卻是剛好,我如今看開了,什么公卿大臣,終究比不得宗室。可瑜兒心高氣傲,偏又是那樣的身體,生養未免不容易,所以我才把章晗養在身邊這么多年。
你記住,眼下拿捏住了章晗的家人,到時候只要讓她陪媵,憑著我教她的本事,王府后院她一定能站得住腳跟,而且顧忌家人也不會逾越過瑜兒,生下孩子還能抱到瑜兒跟前。只要你幫瑜兒牢牢捏緊了內務大權,她就能坐山觀虎斗,一輩子富貴榮華享用不盡,我也就能安心合眼了…”
“夫人,您就別操心了,這都是已經安排好的,奴婢就是拼了死也會把大小姐照顧好。這些話,奴婢日后一定會告訴大小姐!”
“都是我當年看錯了人…以為他是兩榜進士探花郎,皇上打下江山也是要靠文官去管,于是那么多人當中居然挑了他,誰知道他就是個扶不上墻的泥阿斗。放出京城來跌跌撞撞當了那么多年官,他居然只做到一個歸德知府,還不如那些太學生,反倒怪我沒給他生一個兒子…咳咳…”
隨著這一陣咳嗽聲,鄭媽媽慌忙勸道:“夫人別動氣,只要您養好了身體,日后有侯爺和小侯爺幫忙,老爺必定還能升官進爵!”
“我是不指望了…只可惜大哥最疼我,卻去得比我還早,否則他一定不會看著…”
聽到這里,宋媽媽暗自冷笑一聲,悄悄放下手中的門簾,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等到出了正房,見門口剛剛放她進去的小丫頭一聲不吭,兩個看著藥爐子的丫頭也是頭也不抬,她就仿佛沒事人似的走了回去,眼神中卻閃爍著幾絲陰狠的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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