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歸去(二下)
“哼!”不知道是憤怒自己被當作禮物送人,還是憤怒禮物居然遭到了小黑胖子的拒絕,雙胞胎姐妹狠狠瞪了張松齡幾眼,轉身離去。
既然話不投機,斯琴也不想再與張松齡多費唇舌,很勉強地笑了笑,大聲說道:“我去讓管家準備一桌酒席,待會兒好給你踐行!你自己也看看還有什么需要路上帶的,直接跟阿爾斯楞說,他可以派人通知管家去準備!”
“不用了,真的不用!郡主你太…”張松齡還想推辭,無奈斯琴已經轉身出了門,只給他留下了一個怒氣沖沖的背影!趙天龍見狀,心里頭覺得老大過意不去,趕緊快步上前,單手攬住好朋友的肩膀,“你別往心里頭去,斯琴她就是這種直脾氣。有什么就說什么,一點兒也不懂得藏著掖著!等會兒她心里頭的氣消了,我保證她會當面向你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兒!”對于斯琴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性格,張松齡一時半會兒還真無法習慣。身體動了動,輕輕從趙天龍的胳膊下將自己的肩膀掙脫出來,“再說我以后也未必還會到草原上來,彼此之間很難再遇得上!”
“你看,你看,嘖!”一邊是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好朋友,另外一邊是青梅竹馬的戀人,趙天龍夾在中間,愁得直嘬牙,“別把話說得那么死么?說不定,哪天你還會帶著大軍打過來呢!到時候,我和斯琴剛好給你開道!呵呵,呵呵…”
大概是他自己也覺得后半句話說沒什么滋味,干笑幾聲,趙天龍利落地從腰間拔出一把盒子炮,“不說這些廢話了,兄弟一場,我也沒什么可以送給你的。這把盒子炮你舀著路上防身,洋鬼子的原裝,比市面上能買到的都好!”
盒子炮上的準星已經被鋸掉,正是趙天龍自己平時常用的兩把之一。張松齡不愿舀走好朋友賴以安身立命的家伙,將趙天龍的手向外推了推,笑著回應,“龍哥不用這樣!咱們兄弟之間,真的犯不著這么客氣。我只要能回到老二十六路,槍可以隨便領。倒是你這邊,今后補給恐怕不太容易搞到。留下趁手的家伙,打仗時還能多殺幾個鬼子!”
“那倒是!”趙天龍想了想,訕訕地將盒子炮收起,“怎么說你也是正規軍的中校,老蔣不會摳門兒到連你的槍都舍不得發!不像紅胡子這兒,完全靠從小鬼子手里奪!”
“所以我才勸你要謹慎!”張松齡點點頭,接著趙天龍的話茬說道。“的規矩據說很嚴,而你又是獨來獨往慣了的,去了后未必能適應!”
“別人能遵守的規矩,我趙天龍肯定能遵守!”入云龍想了想,非常鄭重地聲明,“我不是跟斯琴和好之后才臨時起意決定加入游擊隊的。我其實….”
突然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他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搜腸刮肚,“我其實,其實…..,嗨,兄弟,這么跟你說吧!從上山的第一天起,哥哥我就已經想加入游擊隊了!”
“啊!”張松齡打破腦袋也想不到趙天龍居然這么早就跟紅胡子對上了眼兒,愣了愣,追問的話脫口而出,“為什么?游擊隊有什么好?!你到底看上了他們哪一點?”
“你還記得那天紅胡子請咱們吃烤全羊么?”認真地看著張松齡的眼睛,趙天龍低聲反問。
“當然!”張松齡毫不猶豫地回應,游擊隊里頭那名的伙夫據說曾經做過王府的主廚,整治出來的烤肉堪稱一絕,令人吃了第一口,就不愿再將手里的割肉刀放下。
可是若說趙天龍是因為貪戀口腹之欲才加入游擊隊,恐怕也太侮辱了這位獨行大俠了一些。張松齡無論如何都不敢做如是想,只好看著趙天龍的眼睛,靜靜地等待此人的下文。
“那兩頭羊是他舀家具換的,他的副隊長親的家具,游擊隊員自己從山上砍的木頭!”趙天龍一邊說,一邊贊嘆地點頭,“放羊的老漢一點兒都不怕他,居然還敢跟他討價還價。我趙天龍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軍隊,也沒見過這樣的軍人!”
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張松齡在投入行伍之前,心目中的國民革命軍也是如評書中的岳家軍一樣。但現實卻告訴他,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岳家軍一般的隊伍存在。即便如老二十六路這種軍紀嚴整的隊伍,從地方上搜刮也是難免的事情。否則,光憑著中央政府給的那點兒撥款,甭說保證軍隊正常補給,就是連弟兄們的一日三餐恐怕都要成問題。
至于其他各路友軍,行為就更加不堪。拉壯丁,吃空餉,敲詐地方大戶,各種丑惡現象層出不窮。更有甚者,某些軍頭為了籌集補給或者滿足個人貪欲,連倒賣煙土,盜售軍火的事情都干。南京方面即便知道了,頂多也就是發一道公函來訓誡幾句,無論如何都不敢太深究。
可以說,現實世界里的中國,對軍人的要求極低。只要你不倒戈投降鬼子,便已經是英雄好漢。像喇嘛溝游擊隊這種,絕對是另類中的另類。非但地方軍隊做不到,即便是補給充足的中央軍嫡系,在軍紀方面也照樣無法跟他比肩。
可這樣的軍隊,何以在亂世中立足?!張松齡自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熱血上頭的年青學子,他的眼睛已經看到了太多的污濁,所以不敢再相信岳家軍的神話。光憑著給往來商隊當保鏢,紅胡子絕對養不起規模超過一個連以上的隊伍。即便有斯琴的暗中支持也是一樣!而黑石寨的鬼子不會永遠保持在半個中隊的規模,一旦意識到了喇嘛溝游擊隊的威脅,藤田老鬼子一定會不惜任何代價拔掉這個插在自己心窩上的匕首。屆時,大批大批的鬼子兵會從周圍各縣市蜂涌而至,非但喇嘛溝,連帶斯琴的烏旗葉特右旗,恐怕都要面臨一場滅頂之災!
想到這兒,張松齡便忍不住想提醒一下趙天龍,戳破他心中那些不且實際的幻想。誰料趙天龍卻根本不給他提醒的機會,擺擺手,提高了聲音說道:“你先別急著反駁,聽我把話說完!我想投游擊隊的原因,還不止是這些。那天吃肉時,我就坐在紅胡子身邊。從開始到最后,他只吃了一塊肉,跟我的手指頭肚子差不多大的一塊兒!其他時間,一直是在吃菜。胡蘿卜、蜀子、黃瓜就著,大口大口地下酒!”
“啊!”剎那間,張松齡如同被閃電劈中了一般,呆立在了當場。他那天光顧著品嘗王府大廚的絕技,根本沒注意到紅胡子在酒桌上都吃了些什么。但是,這并不妨礙后者在他眼中的形象瞬間清晰,清瘦、精干、笑起來滿臉坦誠,開口便是滿嘴的大實話,象一名土匪遠遠超過象一名職業軍人。然而,就是這名象極了土匪的老人,帶領游擊隊在草原上狂奔數百里,用一挺磨沒了膛線的馬克沁,逼退了鬼子和偽軍,從虎口中將他和趙天龍、周黑炭等人奪了回來。從始至終,沒提一句彼此之間身份的差別,沒提一句恩情與回報!就是這名像極了土匪的老人,做到了對百姓秋毫無犯。做到了麾下弟兄們沒吃上肉,自己絕不先動一筷子葷!
他感覺自己心中象被塞了一根正在燃燒著的木柴般,煙熏火燎!那些點醒趙天龍的話,竟一句也說不出口!到了此時,他已經完全理解了趙天龍的選擇!因為趙天龍在游擊隊,在紅胡子身上看到的那些,也曾經一度是他的理想!雖然經歷了這么多磨難之后,他已經不敢再繼續做夢。可一個滿眼黑暗的家伙,有什么資格阻止別人去追尋光明?!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張松齡都有些神不守舍。暈頭漲腦地跟趙天龍的告別,暈頭漲腦地接受了斯琴的臨別贈禮,暈頭漲腦地吃完了送行宴,然后帶著滿肚子的感慨和酒水,暈頭漲腦地爬上了趙天龍為自己精心挑選的鐵蹄馬,牽著馱滿了禮物的另外兩匹,暈頭漲腦地踏上了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