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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與地 (六 上)

  第三章天與地(六上)

  大部分馬車上,裝的都是肥皂、膠漆、氈子這些價格低廉的雜貨,根據地的產品已經打出了一定名頭,只要商販們能平安從草原上運出去,就不用為銷路發愁,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因素是,眼下在華的各大日本商號注意力都集中在礦山、鐵路這些高利潤行業,有點兒看不上日常雜貨的單薄利潤,不會暗中勾結鬼子和漢奸給大伙使壞,所以商販們在雜貨貿易上,多少還能賺到一點兒糊口之資。

  一小部分裝了橡膠輪胎的輕便馬車上,則用油布或者箱子將貨物牢牢的蓋了起來,這些馬車通常都隸屬于“大商號”,關系網四通八達,冒著被土匪打劫的風險來一趟草原,當然不滿足于像尋常小商小販那樣倒騰幾噸肥皂,他們盯上的是浴鹽、蒙古成藥和剛開發出來沒多久的皮革制品,前一種向來是游擊隊吸引商販前來交易的拳頭,雖然配方早就與小王爺白音共享了,但是繁瑣的生產工藝和草原地區落后生產水平,嚴重限制了貨物的產能,因此始終供不應求,后兩種貨物,則是方國強到來之后才開始誕生的新鮮玩意,據說在偽滿洲國的長春和口里的北平、天津一帶,已經打開了銷路,走貨量正在節節攀高。

  無論是木頭轱轆大車,還是橡膠轱轆馬車,甚至還包括挑著擔子賺一把腳力錢的苦哈哈,只要進出根據地,都必須接受崗哨的仔細檢驗,并且類似的崗哨還不止一處,從月牙湖畔開始,越接近喇嘛溝基地越為嚴格,以至于很多關卡前等待接受檢查的人都要排出一條長隊,令商販們直罵娘,好在這年頭,日本人和偽滿洲國的各類關卡,通過起來更為麻煩,因此這些商販們才沒有被復雜的過關手續嚇倒,發泄完了心頭的煩躁后,便又趕起大車繼續排隊過關,而那些負責關卡檢查的游擊隊戰士,也早已習慣了商販們的做派,無論對方將話說得再難聽,都始終陪著笑臉,絕不會因為幾句出格的牢騷話,就故意給對方小鞋穿。

  張松齡等人當然不在被檢查之列,游擊隊的戰士們早就得到通知,自家大隊長這兩天就會回來,心里頭都非常興奮,遠遠地看到了自己人的隊伍,立刻放開了哨卡旁邊的特別通道,然后帶領前來幫忙的民兵們在通道兩側持槍立正,以軍人之禮歡迎大隊長的歸來。

  這一手,讓張松齡既覺得親切,又覺得有些陌生,親切的是,自己終于又回到了闊別一年多的游擊隊,見到了這些曾經生死與共的面孔,陌生的是,眼前的這些弟兄們,在精、氣、神上,比分別時都提高了老大一截,特別是他們持槍敬禮時的姿勢,絕對是正規軍標準,絲毫不像原來那樣率性隨意。

  至于這種變化到底好還是不好,張松齡自己也有點兒困惑,理智上,他知道越是紀律嚴明,令行禁止的軍隊,戰斗力越強,這一點,他在晉察冀二十四團做見習連副時,已經深有體會,二十四團是冀中軍區的王牌,在整個八路軍中也算得上精銳,在那里,除了經常出入連部的幾個人之外,大多數干部戰士跟他都不熟悉,然而,當他和連長做出一項決定之后,卻總能不折不扣地得到執行,哪怕是執行過程中遇到某些意外,戰士們也會竭盡全力地克服,不說任何怨言,作為基層指揮人員來說,帶領這樣的部隊打仗,當然是格外的順手,順手到了只要預先構思好了戰斗的方案,幾乎就可以放任不管的地步,自然有各級干部和戰斗單位,像機器上的齒輪般,按部就班地走完整個戰斗過程。

  然而在感情上,他卻更喜歡以前游擊隊的戰斗方式,沒有那么強的職位等級概念,身邊每個人都是兄弟,當你將手中鋼刀舉起來,他們就會跟著你一道去沖鋒,即便擋在前方的敵軍是自己的數倍,甚至數十倍,即便看不到任何獲勝的可能。

  他們只是催動坐騎,生死相隨,只要你自己不調轉馬頭,他們絕不會搶先離開,他們都將生命交給了你,他們是你,你就是他們,當將鋼刀舉起來的那一刻,就完全成為一個整體,在這個由數百名熱血男兒組成的鋼鐵叢林當中,沒有恐懼,沒有背叛,沒有猶豫和彷徨,甚至連生命和死亡都徹底失去了概念,你們只是一起戰斗,戰斗,肩膀挨著肩膀,手臂擦著手臂,將擋在面前的對手一個接一個砍翻,用馬蹄將敵人踏成肉醬,踏成齏粉,將恐懼和屈辱,永遠刻進敵人的心里,敵人瑟縮,顫抖,拖著武器抱頭鼠竄,而你則從背后追上他們,就像老虎追逐羊羔,狂放、驕傲、酣暢,每一次都如飲瓊漿。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騎兵,天生就是個充滿激情的兵種,從某種程度而言,紀律反而要退居其次,一群按照程序上馬,下馬,舉刀,放槍的騎兵,打不出酣暢淋漓的氣勢,而一名嚴茍、死板的將領,也無法帶隊發起一場有我無敵的沖鋒。

  “也許我只是不習慣沒有親眼看到變化發生的過程。”當將最后一道關卡甩在身后時,張松齡在心里訕訕地想,好勝與嫉妒,是每個年青男子刻在骨頭里的天性,他自己亦不能免俗,更何況方國強目前取得的所有成績,都是建立于他和紅胡子兩個打下的基礎上,將喇嘛溝山寨,擴展為黑石游擊區,進而在條件成熟時變成黑石根據地,乃為紅胡子的畢生夢想,也是他張松齡接受游擊隊后的努力目標,只可惜紅胡子沒等看到夢想實現就倒下了,而他,在接手游擊隊才兩三個月,就帶領隊伍殺向了錫林郭勒大草原,由北到南轉戰千里,隨即就被推薦去了抗大,錯過了最后的臨門一腳。

  有遺憾,也一點點嫉妒,方國強的運氣太好了,來得正是時候,非但黑石游擊隊自身已經在前面的戰斗當中積累了足夠的底蘊和經驗,城里的小鬼子,最近一年來也恰恰處于最虛弱時期。

  但是此時此刻,在張松齡內心深處除了嫉妒外,更多的還是高興與自豪,他很高興能看到那么滿載貨物的馬車和心滿意足的笑臉,從靠近麒麟嶺的位置慢慢走出來,他很高興看到一根又一根不算太粗大,但在沿途任何地區都看不到的土坯煙囪,將黑色的濃煙噴向蔚藍的天空,這些都意味著財源,意味著人氣,意味著游擊隊已經擺脫了對別人的依賴,開始自給自足,同時也意味著根據地百姓的生活方式,已經開始逐漸脫離數千年來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傳統,雖然步履蹣跚,但畢竟已經走在了路上。

  很多很多年之后,當張松齡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看喇嘛溝中到那群噴著滾滾濃煙的土坯煙囪時,心中依舊有一些激動,雖然這個時候,他已經明白了什么叫環境保護,什么叫高能耗產業,什么掠奪性開發,明白自己和方國強等人費盡心血搞出來的土作坊,在后世絕對屬于五小產業,屬于被政府勒令關停的對象,但是,在生存的問題沒解決之前,沒有誰能考慮得那么長遠,況且在年青時候的他和二十世紀中葉絕大多數讀書人眼里,遍地都是大煙囪,才是一個現代化國家的象征,壯美之處,超過自然界里的任何風景,(注1)

  同行的年青學子們,也深深為自己剛剛看見一切而感到震撼,在連續聽到了李老九和青蓮兩人的“控訴”之后,他們心中,對此行的中轉站黑石根據地,原本已經不報任何希望,政委方國強的形象,在他們心中,也變成了一個死板、刻薄、不近人情的抽象符號,甚至還要再加上爭權奪利,陰險狡詐等負面形容詞,然而,游擊隊控制范圍內,遠超過沿途其他草原地區的繁榮景象,卻令他們對自己先前的想法深感懷疑,特別當在麒麟嶺附近,看到那些原始卻頗具規模的土作坊后,這種懷疑已經慢慢變成了慚愧。

  大伙很可能是先入為主,錯怪方政委了,一個死板、刻薄且喜歡弄權的家伙,絕對不可能把根據地治理得如此欣欣向榮,至于李老九和蒙古女孩青蓮的控訴,則非常容易解釋,李老九乃國民黨的營副,他的嘴里,當然不會吐出什么象牙,而蒙古女孩青蓮,則屬于未成年的孩子,話語中摻雜了過多的個人感情,根本不足以采信。

  所以當青蓮決定留在麒麟嶺下的蒙古牧民家,不再繼續跟著大伙一道時,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有些過于任性了,勸解的話,當然從幾個女學生嘴里脫口而出:“一起上去吧,都到游擊隊的家門口了,你留在山下總是不太好。”

  “是啊,你不用怕,有我們在,誰也不敢拿你怎么樣。”

  “對啊,方政委如果做錯了什么,你剛好當面提出來,他既然是游擊隊的政委,心胸應該不會太差”

  “不去,不去,就是死,我也不會死在山上。”青蓮的心思非常敏感,立刻察覺到眾人拿自己當成了信口雌黃的小孩子,紅著眼睛,用力跺腳:“張大哥,我在哈斯家等你一天,明天這個時候,不管你下不下山,我都騎著馬離開,你別替姓方的說好話,我們王府的人,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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