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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六)

夢想島中文    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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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面無表情指了指耶律蒼狼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體,“說句不好聽的,他能夠出現在這里,能夠為耶律東床說話做事,那么不管耶律東床是不是真的對本王有過殺心,都意味著本王與你們那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太子殿下做生意,一點都不可靠。如果是郡主設身處地,作何感想?”

  她死死咬著嘴唇,滲出猩紅血跡也不自知。

  年輕藩王的這個問題,并不愚蠢的北莽郡主,無言以對。

  在座諸人無一人是傻瓜,她不愿也不屑說那些違心言語。

  哪怕耶律東床確實一開始就存有借刀殺人一舉兩得的險惡心思,但是比起連身邊心腹都被死敵成功策反的北莽昏庸太子,前者仍是更加適合的生意伙伴。

  畢竟這筆生意,不是簡單的幾百幾千萬黃金白銀,不是幾十幾百頂官帽子,甚至不是二三十萬人的兵權。

  而是關系到北涼北莽和離陽這一地兩國。

  真正意義上的整個天下。

  不是那種心性、實權、手腕甚至氣數缺一不可的梟雄,摻和其中,就只能是個笑話。

  遍觀青史,唯有狼子野心,才有資格逐鹿天下!

  事實上她現在坐在這里,已經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

  耶律蒼狼的那一刀,還有煮茶女婢的出手行刺。

  何嘗不是耶律東床那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在向整個北涼和徐鳳年彰顯他在草原上的滔天權勢?

  至于她,一顆被大人物們玩弄于鼓掌的棋子,憑什么與眼前姓徐的年輕人平起平坐?

  她扯動嘴角,笑意苦澀。

  這些年她一直堅信讓整座北莽吃足苦頭的北涼鐵騎,是當年陳芝豹雙手奉送給這個年輕人的,是那位白衣兵圣居高臨下的施舍。

  現在她看著這個從頭到尾都談笑風生的年輕人,心底的這個隱蔽念頭,沒有之前那么堅定不移。

  就在此時,一個比亭中北莽郡主更處境尷尬的可憐家伙,有了些動靜。

  宋漁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這名唯一還能站著的怯薛衛身邊,后者雙手高高舉起,盡可能遠離腰間的那柄戰刀,以此來表露自己的老實本分。

  當他對上北涼王的視線,年輕怯薛衛咽了口唾沫,顫聲道:“太子殿下讓我捎句話給王爺。”

  徐鳳年點了點頭。

  然后那個怯薛衛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亭中白蓮先生聽到后歪了歪腦袋,笑望向年輕藩王。至于其他人,都是一頭霧水。

  那句話的確很荒誕,也很跌份。

  “殿下要問王爺,王爺的那座梧桐院內,到底是梧桐樹多些,還是紫竹多些?”

  雖說當今北莽無論北庭還是南朝,很多人都對徐鳳年這位新涼王充滿好奇,但是一位最不濟也算名義上北莽第二號大人物的太子殿下,對一座小小的梧桐院如此感興趣,仍是十分…無聊。

  北莽郡主哭笑不得之余,更多是心灰意冷。

  她之所以成為此次南行的領頭人,除了她對北涼最為熟悉之外,更多是她家族對太子寄予厚望、或者說視為奇貨可居的緣故。

  壯著膽子說完這句話后,年輕怯薛衛就跟上陣廝殺了一天一夜差不多,兩腿發軟,渾身無力。

  徐鳳年愣了愣,然后笑道:“你轉告你們太子殿下一句,就說有機會的話,本王請他親自來梧桐院數一數。”

  他覺得自己如果真的還能活著回到北莽的話,一定要告訴所有熟人。

  那位年紀輕輕的徐家藩王,跟他父親人屠一樣,實在太氣勢驚人了。

  不愧是與草原軍神拓跋菩薩齊名的武道宗師,不愧是讓大將軍楊元贊都含恨戰死于葫蘆口的北涼王!

  對于弱勢的敵人,他們草原兒郎一向從不心慈手軟,但是對于真正認可的強者,也從不吝嗇自己的敬意。

  家族長輩曾經對他說過,我們草原與離陽中原最大的不同,就是那邊的讀書人,只要是他們心中的對手,就從不會心存敬意,但不妨礙他們寄人籬下的時候使勁搖尾乞憐,但是我們草原男兒不一樣,我們一代代祖先不管如何流離失所,不管身后追逐著怎樣的強大敵人,都是狼行千里!

  這位骨子里流淌著崇武血液的北莽年輕人,敬畏的同時,也有幾分興奮。

  草原最為尊貴的怯薛衛軍中,誰沒點皇親國戚的關系,人人眼高于頂,可又有誰像我這般,親眼見識過這位傳奇人物的風采?

  如果不是擔心被當場斬殺,年輕怯薛衛都想要向前走上幾步了。

  湖邊亭中,原本已經死心的北莽郡主眼前一亮,壓抑不住言語中的激動,“王爺?!”

  徐鳳年點頭又搖頭道:“本王沒有答應要與你們太子結盟,只不過我可以再給他一個機會,前提是他必須拿得出比耶律東床更有誠意的東西。”

  她眼神熠熠,自信滿滿道:“沒有問題!至于我手頭上的東西,王爺先看幾眼?相信王爺一定不會失望。”

  徐鳳年打趣道:“本王今天已經很不‘失望’了。郡主你先不用急,讓宋管事領著你,去楊將軍的府邸找一處靜雅院子暫時住下,有些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透徹的,何況本王也需要與人反復權衡。”

  她收起那柄匕首,站起身重新戴上那頂帷帽,離開這座說不定以后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濃墨重彩的小亭子。

  不過一個時辰不到的功夫,同樣是與看似溫文爾雅的宋漁并肩而行。

  這一次北莽青鸞郡主的心態,天壤之別。

  宋漁依舊沒有什么客套寒暄,也依然神色溫煦。

  在為這位郡主領到一處小院后,宋漁就轉身告辭離開。

  她輕輕推開屋門,那名年輕怯薛衛則站在臺階下,正要挪步前往側屋。

  她突然問道:“殿下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只剩下他一人還活著的怯薛衛猶豫了一下,大概是打心底將這位郡主當成了患難之交,這才逾越規矩地回答道:“郡主,屬下也不知殿下有何深意,這并非是屬下托辭,說實話這趟北涼之行,屬下私下揣摩了這句話無數次,都想不透其中的玄機。”

  她沒有再說什么,推開門,關上門。

  她摘下帷帽,背靠屋門,幾乎癱倒在地。

  今日之事,湖邊亭里,陰謀陽謀,層層疊疊,撲朔迷離。

  她到底只是一個遠離北莽朝廷中樞的女子,在耶律蒼狼出手之后,她整個人就處于心弦無比緊繃的狀態,能夠不動聲色地支撐到這間屋子,實屬不易。

  不知為何,這一刻,青鸞郡主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張張臉龐。

  首先是那對爺孫。

  瘦子耶律東床那張一開口說話就露出滿嘴雪亮牙齒的黝黑臉龐。

  還有他爺爺耶律虹材那張溝壑縱橫的笑臉,老人對誰都喜歡笑臉相向,笑的時候,就會露出稀稀疏疏的那口黃牙。

  然后是她戀戀不忘的一張英俊臉龐。

  是那位記憶中無論何時何地都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

  最后是臨行前北莽太子殿下叮囑自己務必小心謹慎時,那張布滿亢奮與旺盛斗志的蒼白臉龐。

  她急劇呼吸,大口喘氣。

  痛苦地閉上眼睛。

  不知不覺,她恍恍惚惚想起了湖邊亭里那張臉龐。

  她睜開眼睛,咬牙切齒道:“如果那一刀不是捅在耶律蒼狼的脖子上,而是刺入你的眼睛里,才叫一個痛快!”

  一直忐忑不安的副節度使楊慎杏繞過幾案,瞥了眼那具趴在幾案上的女子死士尸體,抱拳低頭語氣沉重道:“王爺,我楊慎杏有不可推脫的失察之罪,甘愿受罰,絕無怨言!”

  徐鳳年擺手笑道:“不關老將軍的事情,歸根結底,她起初能夠進入這座宅子,本就是我們涼州養鷹、拂水兩房的責任,只不過兩位大頭目,我二姐,我是不敢叫屈,褚祿山那邊,估計那家伙皮厚也不怕我罵幾句,所以啊,我與老將軍其實都是最無辜的。”

  楊慎杏不愿抬頭。

  楊虎臣先是以薊州副將身份巡視轄境西邊地帶,然后在北涼養鷹房諜子接應下秘密進入涼州,此時這位獨臂將軍開口說道:“爹,王爺是怎樣的人,我們心知肚明,你老人家就別惺惺作態了。”

  被自己兒子說成“惺惺作態”的春秋老將,頓時抬頭對楊虎臣吹胡子瞪眼,滿臉怒氣。

  楊虎臣自然是避其鋒芒,趕緊舉起酒杯與身邊白蓮先生的茶杯碰了一下。

  亭子里和墜入湖里的怯薛衛尸體,還有那具公主墳女死士的尸體,很快都被府上幾位手腳伶俐的護院丫鬟處理掉,尤其是其中一名看似身嬌體柔的年輕丫鬟,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風一吹就倒的模樣,但是抱走煮茶婢女尸體的動作,就跟抱走一幅幾斤重的綢緞差不多輕松。

  楊慎杏坐回原位,對此視而不見。

  至于那名婢女是北涼養鷹房還是拂水房的諜子,至于除了她之外這座府邸還有幾人悄悄蟄伏,沙場廝殺了半輩子又宦海沉浮了半輩子的老人,一點都不感興趣,也毫無別扭感覺,恰恰相反,節度使府邸有她這種人扎根,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一入侯門深似海。

  世間哪一座高門府邸之后,不是如此?

  楊慎杏似乎欲言又止。

  綠蟻酒已經沒有剩下,徐鳳年就直接做起了煮茶小廝的勾當,竟是比起先前那名來歷不明的女子死士毫不遜色。

  這讓楊虎臣看得嘖嘖稱奇。

  徐鳳年給楊慎杏分去茶水的時候,笑道:“老將軍有話直說,徐楊兩家如今是榮辱與共的盟友了,白蓮先生算是見證人。”

  楊慎杏會心一笑,“那我就直說了,僅就今日情形來看,那個這么多年碌碌無為的北莽太子殿下,可不像是個扶得起來的家伙,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扶龍之臣,想必焦頭爛額的日子少不了。”

  徐鳳年自嘲道:“我早年還不如這位太子殿下呢,那會兒我這個世子殿下,身邊好像連個誠心幫襯的‘扶龍之臣’都沒有。”

  楊慎杏臉色難免有些尷尬。

  極少看到父親在外人面前吃癟的楊虎臣,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徐鳳年悠悠然喝了口春神湖茶,柔聲道:“當然,我跟北莽太子看似處境相似,但其實是大為不同的,我幸運太多太多了。”

  楊慎杏略作思量便心中了然,說道:“確實如此!”

  楊虎臣也收斂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只聽說義山先生的毒士之稱,粗淺視為徐家一介幕僚,并不清楚先生在兵家之事上的卓絕造詣!”

  白煜也是輕輕點頭,抬起頭望向亭外湖水,瞇眼笑道:“義山先生,我亦是心神往之。”

  徐鳳年看著微微晃動的爐火,沒有說話。

  他站起身走出幾步,從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彎腰從地上撿起刀鞘,緩緩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收藏天下武學秘笈的聽潮閣。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

  師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該有多好。

  我一定會為你去爭坐那張椅子,蟒袍換龍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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