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原正重低頭不語。全宗這句話直指要害。年歲不饒人,他已經六十七歲高齡了,雖然從古至今活到十歲的祥瑞不少,可是他卻沒有那樣的自信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不再從睡夢中醒來。況且智姬誕下子嗣的時候,政衡曾有言在先,這個孩子以后將會入繼宮原家,也就是說未來會是他的繼承人,同時也斷絕了伊達家的繼承權。
現在京都之中,宮原正重的話語權最大,對于他來說,誰來當伊達家的繼承人都沒有特別的關系,不過如果能夠在一開始就旗幟鮮明的贊同公武合體運動,那么在將來得到的好處是巨大的。
仔細推敲這番話,宮原正重不得不承認全宗所言的正確。若想獲得最高的利益,就得順從政衡的意思走,要知道政衡現在年紀不過二十五歲,身強體壯,再活個幾十年不在話下,幾十年時間出現的變數太多,現在就出頭反對不是作死嘛?
想通了一切,宮原正重看了一眼全宗,又看了一眼前田玄以,緩緩說道:“全宗,玄以,你們二人俱都是有才之人,玄以,不要沮喪,你只是經驗不足,明日我會將你等推薦給館主。”
聽到宮原正重的話,全宗和前天玄以頓時愣住了,眼中都有些詫異,心跳有余,卻是懷疑是否在考驗他們,立即拜倒在地道:“主公,我等不知道做錯了什么,還請饒恕。”
宮原正重沉聲道:“正如全宗所言,我的年紀不小了,智姬天真無憂,千松丸剛滿兩歲。誰知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我需要在伊達家中留下一些人,能夠為千松丸奔走說話的人。這些人能夠在未來能夠說上話,全宗、玄以,你兩人的謀略都非常出眾,明日推薦之后,我會將爾等安置在奉行館,逐漸熟悉奉行館的工作。”
宮原正重已經非常誠懇了,好似在交托遺囑一般,要將千松丸交托給他們。全宗和前田玄以不管以后會如何,不過今時今日只能夠以淚洗面,誠摯的拜倒在宮原正重的面前,無言以對。
宮原正重看著他們,眼底不知道再想什么,再一次將茶杯端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說的差不多,便不再看兩個人,也不再說什么。兩人對視一眼,深深叩首,告退。
出得門外,吹著涼風,全宗看了一眼前田玄以,沒有說話,快步離開,徑直返回自己的臥室。前田玄以一愣,隨即陰冷地盯著全宗的背影看了半天,冷笑了一聲,同樣離開。
兩人離開,渾不知宮原正重站在門前久久無語,嘴角微微流露出一絲笑容,他今日所說的要推薦兩人給政衡的確是出自真心,他的確老了,不過老了不代表糊涂了。
自從經歷了上次的戰斗,岸和田城換了一個主人,已經慢慢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街道上早已經聞不到了當年留下的硝煙味和血腥味。靠近海岸的一邊插了大量木柱防止船只登岸。外面的壕溝同樣挖得更深,更寬了,岡山御坊有的是人手來干這些工作,對于他們來說,勞作是救贖的一種方式,是買通前往西天極樂世界的門票錢。
信奉真言宗的根來寺和信奉凈土真言宗的本愿寺之間是有矛盾的,原本根來眾和雜賀眾俱都是信奉真言宗的根來寺主導的世俗武裝力量,后來本愿寺證如在參拜熊野返回石山的途中暗害了雜賀眾的主要坊官土橋組,又給鈴木重意剃度傳法,資助鈴木重意慢慢主導了雜賀眾,使得雜賀眾轉變成為本愿寺在紀伊國內的主要世俗力量。
隨著本愿寺證如去世,本愿寺顯如還沒有顯露才華就急得上洛,身敗名裂,再加上石山本愿寺的開城,一系列的事件,使得雜賀眾中出現了許多雜聲,雜賀眾開始親近根來寺。
不過隨著伊達政衡的上洛,這些雜聲銷聲匿跡了。特別是伊達政衡表現出來的強悍,使得不服從本宗順從策略的本愿寺余孽岡山御坊和鈴木重意再次聯合,同時拉攏了根來眾中的有識之士津田算長,組成了一揆眾,齊聚岸和田城。
津田算長已是六十高齡的老人,他派遣長子津田算正出訪岸和田城參與會議。津田太郎左衛門算正輕輕地拉住馬的韁繩,看著面前的城堡,他笑對身邊的出原右京道:“倒是蠻像樣子的,只是不知能否擋住伊達家的攻擊?”
輕輕的搖了搖頭,出原右京臉色倒是出奇的嚴肅,道:“這些在下不是很清楚,只有打過才知道,不過岸和田城守得越久,對于我們能否守住近木川、貝出川一線的諸城的自信心有很大的幫助。”
津田算正頷首,道:“這倒是,否則我等也不會出席這場會議了,只是不知河內的畠山高政來不?”
出原右京搖搖頭,沉聲道:“畠山高政婉拒了邀請,不過在下倒是理解他的苦衷,這幾日以來明智光秀在河內國異動連連,實在是不安好心啊,有傳聞伊達家派遣使者會見了明智光秀。”
津田算正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輕輕的打馬,強自鎮定了下來,可是心情早已經變壞了,道:“好了,不要說這些不愉快的事情,進城吧!相信城里的人們都等不及了。”
出原右京點點頭,沒有說話,默默的跟隨,伊達家給予根來眾的壓力實在是太過于強大了,連石山本愿寺都不得不開城投降,他們的抵抗不知道會不會取得最終的勝利。
有兩個人站在主城堡的高地,注視著根來眾的兵馬向著武士宅邸行進,這就是岡山御坊的代行人實從和雜賀眾首領鈴木重意。實從是本愿寺第八世法主蓮如十三男,原是河內順興寺主持,后破棄入岡山御坊成為代行人。
實從這時已經六十一歲,鈴木重意同樣也有四十三歲,兩人相差一輪,不過因為信仰的問題,鈴木重意稍稍站在實從的一側,突出實從的主從來。實際上實從也是和泉、河內、大和、紀伊四國殘存的一向一揆眾的總頭目,鈴木重意也要讓其三分。
實從嘆了一聲,道:“這一次采用固守戰術,不知道能否取得勝利?”實際上他打從心里沒有信心守住岸和田城,要知道伊達政衡可是讓無數英豪都難望其項背的人物。
伊達政衡上洛取得了勝利之后,石山本愿寺不戰投降,岡山御坊內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會上決定繼續抗爭到底,并且明確了要采用固守城池的戰術。當場便有人認為這是一條愚策。
鈴木重意同樣認為采用固守的策略實在不可行,要知道伊達家可以擁有過十萬的大軍,水陸都擁有絕對的優勢,一旦被圍困住只有死路一條,可是大部分人全都放不下,要打上一場來證明本愿寺的實力。
鈴木重意的臉色不太好看,他沒有想到殘存的本愿寺勢力推出來的主事人竟然說了這樣一句喪氣話,他安慰道:“少僧都,現在我們手中還有上萬人馬,再加上三千根來眾,只要打上一場,證明我們的實力。”
鈴木重意早在石山本愿寺開城以及本愿寺顯如身敗名裂之后就有了投伊達家的想法,理由都是現成的,尊從本愿寺第十二代法主教如的法旨。只不過如果不打上一場的話,他無法說服雜賀眾中的激進派,同時以岡山御坊為代表的本愿寺黨徒同樣不甘失敗,便沒有在第一時間開城投降。鈴木重意并沒有為本愿寺殉葬的打算,但他想要將自己賣一個好價錢。越能夠多抵擋一陣,能夠賣出的價錢就越高。
實從和鈴木重意全都說了一句本不該說的話,固守戰術大抵都是因為內部的疑神疑鬼、勾心斗角而被敵人破之。絕對不該說這樣的話。實從和鈴木重意今天不會將對方的話放在心上,不過等到危機降臨的時候都會猜疑對方是否會將自己出賣,來染紅對方的官帽。
岸和田城還沒有遭到攻擊,本愿寺黨徒、雜賀眾、根來眾互相之間存在著不信任,各自的一舉一動都遭到了其他兩方面的懷疑,如此這般的疑神疑鬼,從一開始就埋下了禍根。
正當本愿寺黨徒、雜賀眾、根來眾召開會議的時候,久候在淡路島的伊達家水軍終于啟程。
伊達水軍,本是三村、鹽飽、大內、小早川等水軍糅合而成的一支雜牌軍,不過經過了政衡的數年建設已然成為了倭國第二強、瀨戶內海第一強的水軍,倭國第一強的水軍是五峰島主的倭寇軍團。
伊達水軍的主將是政衡兼任,淡路島的這一支分艦隊由副將、赤穗城主葛籠衡信率領,他正望著海岸線,回頭對著主艦的船長宮地明光道:“宮地君,你說說看我們該從何處登陸為好?”
宮地明光原是因島村上氏出身,因島村上氏投降之后便出仕伊達軍,擔任水軍的番頭,現在更是成為分艦隊主艦的船長,可說是已經成為了伊達水軍的中級階層的一員。
宮地明光思忖了一會,道:“現在本愿寺殘黨、雜賀眾、根來眾的心思都放在岸和田城,現在那兒聚集了一萬五六千兵馬,就算是勝利了,也是慘勝,得不償失,依我看還是前去堺港。”
葛籠衡信搖了搖頭,道:“岸和田城是一塊硬骨頭,現在啃上去要崩掉牙齒,堺港沒有任何功勞可言,我等在石山本愿寺之戰時出了一次船外就沒有得到任何戰功,不甘心啊。”
宮地明光想了想,道:“船隊直接從洲本港出發,很快就會被岸和田城瞭望到,不管我們去什么地方都會被查知,不如前去紀之川河口,岸和田城內人心惶惶之下,就會給予我們機會。”
葛籠衡信眼前一亮,頷首道:“不錯,紀之川河口可直接威脅根來寺,根來眾和雜賀眾都會趕來援救,我們可以圍城打援,對,就是這樣。”言語間對自己的判斷充滿了自信。
永祿二年(1559年)九月十四日午后,一支百余艘船只的船隊出現在了岸和田城的視線之內,伊達水軍到來的消息,隨著集合的號聲,很快傳遍了岸和田城。狂亂之中,草木皆兵。
伊達水軍沒有靠岸,直接越過了岸和田城,朝著泉南方向而去,繞過了友之島消失在了岸和田城的視線之內,岸和田城一下子亂了起來,誰都知道過了友之島是什么地方。
紀之川河口,進入河口之后可直達根來寺。根來寺位于紀之川中段巖出一帶,號稱一乘山大傳法院,大治五年(1130年)覺鍐在高野山辟建大傳法院,并奉敕兼掌金剛峰寺座主,晚年移居根來豐福寺,且歿于該寺。弘安九年(1286年)大傳法院之賴瑜受金剛峰寺之迫害,遂于正應元年(1288年)三月將大傳法院移至現址,獨立成新義真言宗。此即根來寺之由來。
根來寺寺運逐漸隆盛,不但成為新義真言宗的中心,亦由于寺領莊園日益擴增,產生了以“行人方”(寺院中處理法會雜役的下級僧侶)為中心的武裝集團,也就是根來寺眾或根來眾。
根來眾乃是根來寺的主要武裝力量,如今根來眾大部跟隨津田算正前往岸和田城支援本愿寺黨徒,寺內只剩下不足三百余老弱病殘,就算是號召附近信徒前來支援,在如狼似虎的伊達軍面前也只是送菜的下場。
根來眾的首領津田算長得知伊達水軍登陸紀之川河口,立即派遣探馬冒死潛入近前,細細辨別,發現已在河口附近的和歌山上構筑城壘,目測人數在三千人左右。一旦完成和歌山城的構筑,擁有水利優勢的伊達軍,就如同一顆釘子釘死了跟來寺的七寸。
津田算長心情沉重之下,根來寺座主遣僧人前來召喚,他知曉根來寺內同樣人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