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齡公主哪里想到自己的舅舅執意要將她送往山中,心中不免感到了恐懼,她深深知道,如果真的啟程前往山中的話,那么她就再也見不著自己的母親和乳母,還要獨自生活。し她心頭不免更加害怕,額頭上的冷汗滲了出來,卻是一個子也說不出來。
春齡公主低頭不語,瑟瑟發抖之時,沒有瞧見飛鳥井雅春和自家夫人對視了一眼,嘴角微微流露出了一絲笑容,然后立即瞥了過去,臉色頓時變得嚴肅沉重。兩人早已商量妥當,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嚇唬春齡公主。
春齡公主果然如他們夫婦兩人所料,竟然渾身發起抖來,除了滿臉淚水,竟然無言以對,想要留下來,可是一想到廣橋家苦苦相迫,難道真要下嫁給位格低賤的政衡。
春齡公主抬頭看到舅舅嚴肅沉重的神色,那張面孔之上已經隱隱有了一點兒猶豫的神色,面色變了數變,最終只能低聲說道:“春兒聽從舅舅的吩咐就是了,春兒不想前去山中。”
飛鳥井雅春微微一頓,猶豫了一下,恨恨的蹬了一腳,道:“罷了,罷了,既然如此,舅舅這張臉也不要了,前去和內大臣相商。”說著頹然的長嘆一聲,出得門去。
飛鳥井夫人知曉自家夫君的想法,叱了一聲,然后跪坐在春齡公主的身前,道:“男兒無不逞強好勝,戰事也許還會發生,京中的公卿們人心惶惶。春兒,你知曉為何會有皇女下嫁的傳聞嘛?”
春齡公主強自鎮定下來,疑惑的問道:“為何?”
飛鳥井夫人口中淡淡地道:“因為害怕!春兒,你的那位叔祖法親王病重,恐度不過這個冬天了。他這一死,皇族血脈就得斷絕。皇族直系男丁斷絕,旁系雖眾,誰是誰非如何說得明白,皇嗣斷絕,依附于朝廷的公卿心中不安之下,該如何是好?春兒,你若是能夠為伊達政衡生下一子,這位公子將會擁有皇族和武家之長的血脈,公家們就會依從于他。”
春齡公主哪里想到會有如此多的歪歪繞繞,不過這恐怕是一場天變,真的能行嘛?要知道武家在平安朝時代是朝廷的奴才,到了源平時代方才有了地位,然后一步步從朝廷的手中剝取權力。可是天皇已經和神掛鉤,一旦神的血脈被武士的血脈污染,將會是對皇族和朝廷的一次重創,武家的一次升華,從尷尬的地位中從量到質的變化。
飛鳥井夫人長嘆了一聲,慢慢的說道:“男兒們心中恐懼,就要來犧牲我們女子。這些家國大事,壓在我們女子身上是何其不公。我們想要的不過是溫暖的家,疼愛自己的丈夫,還有生養幾個可愛的孩子,便足夠了,哪里管得著其他的事情。”
這話說得不錯,春齡公主黯然神傷,緩緩點了點頭,道:“舅母說的是,不知道舅舅能否說動內府?”說著對于自家的舅舅多了一些期盼,她不過是一個小女子,甭管家國大事。
且說飛鳥井雅春出門,安國寺惠瓊的探子不露聲色,暗中跟隨,看到對方走入了菊亭晴季的宅邸之中。探子立即返回,向安國寺惠瓊匯報。安國寺惠瓊雖不知菊亭晴季和飛鳥井雅春的談話內容,卻猜出飛鳥井雅春的想法,心頭暗暗急迫了起來,也顧不得等候野山益朝到來,匆忙換上了一身微服,同樣前往菊亭晴季哪兒匆匆趕去。
安國寺惠瓊知曉這等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少,專揀人丁出入較小的地方轉動。巡卒見得安國寺惠瓊露出一塊銅牌,知曉是伊達家的家臣,并不在意,也未依例查問和上報。
安國寺惠瓊抵達菊亭晴季所居的宅邸,其他公卿之家往往要四五家合住在一起,唯有一些高門大戶方才獨立一家,至于廣橋家和飛鳥井家沾了公主的光才有獨門獨院。
菊亭晴季不僅是獨門獨院,還有門房。這門房是菊亭晴季從岡山招募的落魄浪人。岡山城建成之后,中國地區的落魄浪人紛紛涌向岡山城下町,期望能夠引起伊達家的注意,成就一番事業,菊亭晴季跟隨他的父親逃難到岡山町時招募了十余的落魄浪人,其中大半已經跟隨父親菊亭公彥上了比睿山再也沒有下來過,還剩下四人。
安國寺惠瓊叩門,門房原本還想著吆喝一聲,看到對方遞上銅牌,自報家門之后。門房不敢怠慢,忙引入房門,吩咐小廝前去稟報,一邊兒等待主家召喚,一邊兒恭維了幾句。
菊亭晴季和飛鳥井雅春談話正陷入僵局,當日菊亭晴季不過是一說,說出口后便有一些反悔了,要知道他的妹妹許配給了政衡。佳子名義上是側室夫人,以后生下的子嗣依照他的血脈位格或許有一線希望繼承政衡的龐大家業,如果讓公主下嫁,那么公主誕下的子嗣無論如何也將會成為政衡的第一繼承人,其他人生下的孩子只能夠屈居下風。
飛鳥井雅春不茍廉恥的前來說項,菊亭晴季自然沒有好臉色給他,可是又不好立即回絕了他,生怕飛鳥井雅春在他這兒吃了閉門羹,會去找其他人,如此一來就不好把握了。
菊亭晴季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小廝來報安國寺惠瓊求見,自稱是伊達家的外交僧,同時還是快川紹喜的徒弟。菊亭晴季卻是不知安國寺惠瓊為何而來,倒是飛鳥井雅春臉色驟變。
菊亭晴季相詢,飛鳥井雅春猶豫片刻,方才將上午時分快川紹喜的另外一個徒弟惠瑤前來替廣橋國光,要將春齡公主送去比睿山的事情,他心頭大喜,口頭上卻是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飛鳥井雅春原本想著退避,菊亭晴季自然不愿讓他離去,他還想著安國寺惠瓊到來之后,借著安國寺惠瓊的口斷絕了飛鳥井雅春的想法,哪里會讓他離去。
小廝引安國寺惠瓊到來,先是看了一眼菊亭晴季,然后又看了一眼飛鳥井雅春,臉上沒有看出什么來,恭敬的說道:“貧僧安國寺惠瓊,拜見內大臣大人,權中納言大人!”說著恭敬的行了一禮。
菊亭晴季和飛鳥井雅春自然不會當安國寺惠瓊真是普通的僧人,他不僅是高僧大德快川紹喜的徒弟,還是伊達家的外交僧,也就是說他是政衡的家臣,忙回了一禮。
安國寺惠瓊知曉菊亭晴季不像飛鳥井雅春一般有切身利益,更何況菊亭晴季的妹妹送給政衡當了側室夫人,心中未必愿意讓公主下嫁的事情發生,直接開口說道:“貧僧今日前來是為春齡公主的事情而來,卻不想到權中納言大人竟然也在,也好,不用多跑一趟。”
安國寺惠瓊話音剛落,菊亭晴季的眼睛里隱隱含了一絲興奮,飛鳥井雅春頓時臉色大變,兩人的臉色不同,安國寺惠瓊俱都看在眼里,心頭泛起一些譏嘲,等一下劇情反轉,不知道是何種表情,不廢話,繼續說道:“內大臣大人,權中納言大人,兩位大人覺得有沒有可能促成公武合體?”
果然如安國寺惠瓊所預料的那般,聽完了他的敘述,菊亭晴季臉色驟變,飛鳥井雅春愕然中狂喜,公武合體是何用意,他們還不清楚,說到底就是讓春齡公主下嫁。
飛鳥井雅春察覺到了菊亭晴季的不對勁,倒是沒有在意,他現在心頭狂喜,顧不得主人家的臉色,徑直問道:“大師話語中的公武合體具體指的是什么,還請詳細說明?”
安國寺惠瓊滿臉微笑,淡淡說道:“公武合體,主旨指的是聯合朝廷和伊達家來分配天下權力。如今朝廷式微,再加上皇族絕嗣,大權旁落,雖然女天皇繼位短期延續朝廷,可是誰都清楚是無法長久的。一旦伊達家清理干凈畿內殘黨,伊達家直接控制的地區就占了天下的三分之一,間接所能夠影響的地區更多,伊達家將成天下最大的武家。如果朝廷能夠和伊達家聯合,一來可以分享天下的權力,二來能夠延續朝廷的榮光,當然如此一來也能夠提高伊達家的地位,穩固伊達家的政權,合則兩利,分則兩害。”
菊亭晴季聽了,若有所思,道:“不知這分則兩害從何說起?”他自然不能夠直接拒絕了安國寺惠瓊的請求,誰知道這番話是否有人授意,安國寺惠瓊的背后是否有人。
安國寺惠瓊聞言,思忖了片刻,道:“數百年來,藤原氏想要開幕是挑戰潛規則的,不過想要用其他方式開幕也是易事,到時候這天下還是和鐮倉幕府和室町幕府一樣由天皇授權武家代管天下。不過,皇族絕嗣,這代女天皇百年之后,便是朝廷斷絕之時。武家沒有了天皇,想要從代管天下變成實管天下,自然會有野心家出來搗亂。”
安國寺惠瓊的言語戳到了朝廷的痛處,皇族絕嗣,朝廷斷絕,正是菊亭晴季送妹妹佳子做人側室的緣由,也是眾多公卿想要讓公主下嫁的擔憂,不管是菊亭晴季還是飛鳥井雅春的臉色俱不是很好看。
安國寺惠瓊的眉頭微微跳動,他長嘆了一聲,說道:“言盡于此,還請兩位大人深思熟慮,難道真的愿意看到千年以降的大變在我等眼前發生,若是同意公武合體,保全朝廷的同時,還能夠為諸位爭取到分享權力的機會。”
說著,安國寺惠瓊站起身來,深深一拜,推辭了一番,離開了菊亭宅邸,看著門外的情景,低聲喃喃道:“這件事情還是盡快告知主公,不然的話就算有大功也會被責罰啊!”
菊亭晴季和飛鳥井雅春面面相覷,黯然長嘆,原本還存著的一點兒心思,在被安國寺惠瓊說破了心思之后也是煙消云散了,他們猜測不出安國寺惠瓊背后站著的是什么人,可是清楚的是這件事情怕是會引起朝廷的劇變。
只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是,消息傳出之后,朝廷很平靜,是的,很平靜,沒有奔走相告,也沒有聚眾鬧事,不過在平靜之下是暗流涌動,無數人在串聯,贊同公武合體的人越來越多。
朝廷的動向落入了政衡的耳目之中,他沒有想到原本已經偃旗息鼓的事情一下子會有如此多的人贊同,這讓他有點兒措手不及。誰都清楚他現在沒有正室夫人,連菊亭晴季的妹妹都只能夠當一個側室夫人,那么誰才有資格當這個正堂夫人。
安國寺惠瓊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介入此事的,如果能夠促成這件事情。那么他將完成一場史無前例的變局,一場最高等級的下克上,由武家代替公家成為天下真正的主宰。
此時此刻,安國寺惠瓊跪在走廊外面,他終于如愿以償的見到了政衡,不過他現在只能夠跪在走廊外面,因為他的自作主張,讓政衡有點兒生氣,是的,只有一點兒生氣。
政衡看著安國寺惠瓊,慍怒道:“惠瓊,誰給你的膽量?”
安國寺惠瓊不慌不忙低下頭道:“是主公給臣的膽量。”
政衡一愣,道:“我什么時候說過要你去辦公武合體的事情,暫且就說是公武合體吧?”
安國寺惠瓊回道:“臣得以重回伊達家,便徹夜未眠,一直思量著該如何報答主公的隆恩。聽聞菊亭大人將親妹送入本國寺,這菊亭大人身為朝廷的內大臣,已是位極人臣,連這等身份的親妹都只是側室。臣想到主公的正室夫人病故,一直都沒有再立正室夫人。如果沒有正室夫人,那么只能夠從諸庶子中挑選繼承人,這將是禍事之兆。”
政衡目光一凜,他一直以來都自認為年紀尚輕,便沒有確立繼承人,如果還是在備中國的話倒是無憂,可是現在已是天下最強者,諸子之亂向來是政權由盛轉衰的禍事之首。
政衡沒有想到安國寺惠瓊居然會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多了兩份興趣:“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