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月光普照下,蔥郁的松枝隨著微風輕輕的搖曳,整個天地間仿佛鋪開了一層如詩如畫的月下美景,溫柔,靜謐的夜色中,一輪明月在變化莫測的云彩中忽隱忽現著,即使云層再厚,也擋住不優美,皎潔的月色灑滿大地,景色醉人心魄。
油燈早已經點燃,罩上了紅燈籠,燈光在屋內搖曳著拖著長長的燈影。廳堂之中,兩只火盆上的瓦鍋正突突的冒著泡,政衡拿起筷子隨意夾起一塊年糕吹了吹,哧溜一聲吃了下去。
日式火鍋乃是倭國的傳統飲食方式,故而有之,歷史久遠,味美新鮮。政衡來到這個時代之后,對于倭國的料理實在是不敢恭維,弄來弄去不是茶泡飯就是飯泡茶,唯有對火鍋情有獨鐘。
吞下年糕,政衡抬起頭來,注視著和尚,和尚同樣回過頭來,兩人在目光中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撇開,他微微笑了一眼,道:“你的見面禮,我收到了,以后不要如此血腥。”
隨風身材消瘦,臉部輪廓不深,兩道漆黑的濃眉十分醒目,一雙秀麗的大眼睛閃閃發亮,他不曾想到勢吞山河的英杰竟然會和他一同吃火鍋,也不曾想到會如此快的見到。
隨風躬身行禮,然后注視著政衡,想要好好看看這張普通的臉上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他除了風水和陰陽外,還略懂看相,可是政衡的面孔實在是普通至極,正是普通至極方才讓他覺得奇怪,正要說話,卻聽得政衡的一句話讓他駭然變色。
來喜行不于色的隨風第一次駭然失色。他做事情向來滴水不漏,這件事情唯一的漏洞便是明石兄弟曾經見過他,還知道他的名諱。這件事情原本就是他送給伊達家的見面禮。可是按照時間來看,明石兄弟應該還沒有說出來。
如此一來,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猜測出來的。隨風和政衡今日是第一次相見。兩人以前沒有任何的交集,政衡第一眼就知道了是他干的。這怎么可能?一下子轉了數個彎的隨風想了十余個可能性,然后一個個都被他否定了。
不一會,隨風笑了笑,道:“大宰大貳大人果然不愧是西國無雙智將,冤枉起小僧來還真犀利,以為小僧憑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如何能夠讓一支四五十人的隊伍被屠戮干凈。”
政衡倒是不在意,夾著蔬菜放入瓦鍋中。指點道:“隨風,春暖還寒,吃點火鍋暖暖身子,不用介意,一得到本愿寺使團被殺的消息,我就在等待著那個人的到來,不曾想小師傅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就這么簡單?”
隨風摸了摸鼻子,解下了酒葫蘆,仰脖倒了下來。葫蘆中的酒早已經喝完,滴了兩滴,他舔了舔舌頭。放下了葫蘆,縱聲笑道:“哈哈哈,不愧是下棋的弈者,任何一點異數都不會放過。”
政衡眼睛閃動了一下,吩咐下人端上酒來,然后微微笑道:“隨風雖是說笑,說話卻甚為有趣,令我耳目一新。不知道隨風認為這盤大棋中,誰才有資格成為我的對弈者?是你嗎?隨風?”
“不。隨風輕搖著頭。苦笑不已,此人實屬聰明。又似盡在賣弄些小聰明。平靜與冷酷,炫耀與聰慧。常常都是一紙之隔,道:“大宰大貳大人這盤大棋,已經下至中盤,即將到來,棋盤中的人明知道背后有弈者推動,也已經身不由己,只能夠一步步掙扎著走下去,棋盤外的人想要成為弈者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資格夠不夠格?”
“哈哈哈!”政衡放聲大笑,道:“智者,不愧是智者,今日你前來是想要賣弄你的風水學,還是你溝通陰陽的能力,仰或是洞察自然之勢。但是要是過于聰明,怕是活不長久?!”
隨風抬頭注視著政衡,道:“看來大宰大貳大人對自己還不是很自信,生怕我去投奔未來能夠與大宰大貳大人為對手的弈者,幫助弈者與大人再下一盤足以攪動天下的棋盤。”
政衡擺擺手,說道:“你拙劣的激將法對我沒用。我下完這盤棋之后,誰將成為我下一輪的對弈者,到時候就會出現,他將承擔我全部的怒火,將他扼殺在搖籃之中。”
政衡話語中充滿了自信,但是卻沒有被自信所左右,這樣的人是最為可怕的,當然是當他成為對手的時候。隨風沉吟良久,問道:“不知道大人眼中誰將會成為您的對弈者?”
政衡微笑道:“小師傅云游四海,想來認識不少武將吧?現在的天下局勢,想來也了然于胸,其實能夠與我對弈的人不外乎那么幾家,越后之龍、甲斐之虎、相模之獅、東海道第一強弓,仰或是尾張的傻瓜、三河的質子。”
最后兩人,他故意壓低了聲音。長尾景虎、武田晴信、北條氏康、今川義元的確是當今能夠與伊達政衡一戰的豪杰,可說到最后織田信長和松平元康的時候,還是聽得隨風再度變了臉色。
政衡覺察到了隨風臉色的變化,任何一個玩過暗榮的人都會知道倭國戰國三雄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現在豐臣秀吉還是一個下級武士,就算是最大膽的人也猜不出歷史上他將開創豐臣政權,織田信長和德川家康兩人的崛起,也只是在幾個智者的腦海和故紙堆存在。他笑著說道:“傳聞朝倉宗滴臨死前曾說‘如果再活三年,就能看見織田信長的崛起’。我相當贊同朝倉宗滴的預知,據傳美濃的齋藤義龍病魔纏身,一旦壯年身死,留下幼子繼承美濃一國,猶如小兒持金過街,身為道三公女婿的織田信長,再變出一份道三公臨死前手書的‘讓國書’出來,連大義名分都有了。美濃、尾張,再加上伊勢,百萬石高。不過,他要擁有這一切的前提是東海道第一強弓會否坐視他崛起?”
隨風看重織田信長是他打破陳規搜羅賢才,自是天下無出其右。也為他思考過出路,不曾想到政衡對形勢的預測非常準確,聽得隨風想要反駁。也一點找不出來反駁的理由。
政衡突然笑了,他說道:“現在織田信長所能動用的兵力不過五千。今川義元的兵力高達二萬五千,織田信長若是要想擊敗今川義元,唯有奇襲和伏擊方才有成為弈者的希望,不然的話唯有死路一條,哦,若是織田信長甘愿成為織田信長的爪牙的話,或許還會在今川義元憐憫下留得一條性命。”
隨風額頭上滲出了一絲汗漬,果然不愧是勢吞山河的雄杰。走一步看三步。政衡是下著一盤大棋,已經為下一盤棋準備,并且留意可能成為對弈者的人,甚至于還會下幾手閑棋扼殺這些人,他抬頭問道:“大人該不會已經下了幾手閑棋了吧!”
政衡自顧自的吃著火鍋中的蔬菜,哧溜聲不斷,有時候還會因為太熱而喝一些涼水,少頃,方才說道:“隨風急了,看來我說的織田信長正是隨風眼中的那個可能與我對弈的家伙。”
停頓了片刻。政衡放下了碗筷,拿起一根竹棍,道:“畿內分出勝負。那位東海道第一強弓怕是按耐不住上洛的心,就算是他不想上洛,善德寺三家同盟的兩外兩家也會推波助瀾讓他上洛的,否則甲斐之虎、相模之獅恐怕會寢食難安的。東海道第一強弓上洛第一戰便是尾張,尾張的傻瓜據守籠城只有死路一條,唯有出城野戰方才有一線生機,那么戰場只能夠在尾張和三河之間的這一小片地區。”
政衡不等隨風回話,繼續說道:“我特意命人查看過這一小片地區的地形,果然發現了幾處可以用來伏擊的好地方。不過其中最好的地方便是一個當地人稱作田樂洼的地方。我既然知道了田樂洼將很有可能成為織田信長襲擊的地方,那么作為一步閑棋。我在田樂洼豎了一塊石碑,上面寫了幾個字。這塊石碑現在早就被東海道第一強弓砸碎了。”
隨風哪曾想到政衡會如此做,被政衡的話給嚇到了,明知道政衡已經為下一句棋做著準備,卻不曾想到他已經為自己找好了對手,嘀咕了一句好可怕的人,問道:“你不怕東海道第一強弓成為您的對弈者嘛?”
政衡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道:“連你都不相信他的能力,他就算是取得了濃尾平原百萬石,也擺脫不了他瞻前顧后的本性,一旦長時間不能夠返回駿河,就會陷入傳統守護的境地。當年大內義興何等風光,逗留京都十一年,到最后坐視尼子經久蠶食做大,為大內氏的衰敗埋下了伏筆。”
隨風苦笑一聲,的確,今川義元和織田信長兩人實在是無法相提并論,可是無論如何,織田信長想要取得美濃國也需要六七年時間,六七年時間足以讓伊達家消化掉新增加的領地。
沉吟良久,隨風說道:“畿內大戰將即,不知道大宰大貳大人何時出兵?”
政衡說道:“我已經出兵了,現在因幡、但馬已下,丹后國很快就會落入我的手中,丹后國一旦奪取,那么丹波國將會陷入夾擊之勢,一戰便可使得丹波國落入我手。”
隨風是聰明人,他再次對政衡的戰略思考了一遍,對于政衡不得不再次佩服,果然不愧是最有可能成為天下人的人,伊達家的戰略部署步步為營,同時也在一步步逼迫本愿寺盡快結束畿內的戰事,在伊達家完成戰略部署之前擊敗對手,然后集中所有力量和伊達家爭奪丹波國。
隨風凝神沉思,慢慢的,他若有所悟了,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想要做那只黃雀?如此布局,本愿寺焉能不知,又豈能中計?一旦被本愿寺掙脫開來,恐怕棋子就會變成弈者。”
政衡搖搖頭,道:“丹波國多山地,因幡、但馬、丹后這一支隊伍不用多,只要精悍即可,播磨國多平原,本愿寺想要進入也是困難重重,瀨戶內海伊達水軍縱橫已無敵手。本愿寺如何有時間消化領地,消滅殘存的敵對勢力,要知道就算他能夠燒毀東大寺、延歷寺等等寺院,也燒不盡信眾心中的信仰。最為重要的是他們沒有糧食了。”
糧食,聽得政衡所言,隨風再度陷入沉思,的確,一向一揆看似勢如破竹,可是同樣的對農業種植的破壞力度極大。無數農民為了信仰拿起武器參加一向一揆,直接后果就是荒廢農田。這些農民為了獲取糧食必然會劫掠、搶奪,掀起一輪又一輪的風暴,裹挾著如同蝗蟲一般越滾越大,對于農業的破壞短時間內是無解的。加賀國爆發一向一揆是在能登、越前、越中、越后等地的支援下方才度過了頭兩年的糧荒。可是現在的局勢是本愿寺就算是擊敗了敵對宗派,也將面臨著伊達家大軍的到來,他如何會解散一向一揆,沒有一向一揆他難以抵擋伊達家的侵攻,有了一向一揆他沒有人來種田。
這是一個死循環,好一局大棋,果然不愧是最有可能成為天下人的人,不過也太狠了一點,竟然想要一舉將畿內的實力一掃而空,到時候本愿寺擊敗了敵對宗派,伊達家以救世主的身份從天而降,不僅能夠獲得諸宗派的答謝,還能夠獲取這些宗派的土地,因為他們全都是從本愿寺的手中奪取的。最大的犧牲者就是本愿寺,可是沒有人會去同情它。
隨風知道了政衡的謀劃,卻沒有力量阻止棋盤慣性的走下去,現在能夠拯救諸宗派的唯有政衡,可是政衡是弈者,是下棋的人,在沒有巨大的變化和利益之前調整自己的步驟。
政衡看著隨風,平靜地說道:“隨風,你知道汪直汪五峰嘛?他快要死了,他的死將會讓明國局勢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明國將會迎來將近十年的黑暗期。這就是我下這盤大棋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