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衡望著飄落的櫻花,突然懷念起還在梅川院的日子,依靠在一棵櫻花樹下假寐的日子,恬淡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他臉上的笑容更加濃了,道:“不知道使者大人能否給我一個答案?”
陳可愿臉現笑意,淡淡道:“據聞平戶港一年可收百萬兩白銀,不知道大宰有意否?”他今日來的目的無非就是想要讓倭國最強大的武裝集團平滅了平戶港,使得東北亞最大的倭寇集團自顧不暇。章節 席間眾人俱都驚詫莫名,倒是政衡結合前世所知歷史,驀然靈光一閃,面色平靜,目光平淡,只是他這種平靜怎么看都給人一種耐人尋味之感,倒是讓陳可愿十分驚訝。
政衡直視陳可愿,直指要害道:“可是汪五峰要被問斬了?”政衡知曉汪直汪五峰是在嘉靖三十八年,也就是永祿二年被問斬,具體時日恐怕現在已經提上日程,一般會秋后問斬。汪五峰問斬,其麾下倭寇集團必然會展開大規模報復行動,對方的意思顯然是打得是轉嫁危機的方式,打得倒是如意算盤。要知道汪五峰最盛時有數萬精銳,調用的海船高達二千余艘,靠著他吃飯的有數十萬之眾。如今前去攻打平戶港,不是去捅馬蜂窩嘛?陳可愿的心思歹毒啊。
陳可愿驟聞所言,吃驚地望著政衡,眼里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慌亂,他怎么知道汪五峰要被問斬了?這怎么可能?明廷對外宣稱的可都是招安了汪五峰,對方僅從只言片語之中就能夠直指要害。
這讓他吃驚之余,更多的感到了一絲惶恐,這樣一個人物出生在倭國,不知道對于大明是利還是弊,陳可愿若是出于朝廷高層當然要好好考量一番。不過他自己都自身難保,將這絲惶恐拋擲腦外。
政局在不斷的變化,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甚至就連他都突然復出了,再次擔任赴倭使者。陳可愿知曉國內群情激蕩。汪五峰惡貫滔天,神人共憤。汪五峰之死是否有胡巡撫推波助瀾之說卻是不知,但胡巡撫是不想讓汪五峰現在就死的。直浙衛所糜爛,軍備不整,俞大猷戚繼光等人雖善戰,卻沒有一支可靠的軍隊可用,起碼得等到訓出一支能用之軍,方可處置汪五峰。王本固等人為搏清名。罔顧實際情況,執意要處斬汪五峰,上報朝廷,下安百姓,同時鬧得世人皆知。胡巡撫有心無力,只得亡羊補牢,拆東墻補西墻,聞倭國出現大豪,便遣使以圖夾擊倭寇。
汪五峰問斬一事,胡巡撫有心無力。足見他在朝廷之中的地位搖動,嚴嵩倒臺也就在左近,不過對付嚴嵩還不是時候。胡巡撫身為嚴黨中人自然要受到強大的火力攻擊。
陳可愿手中的籌碼幾乎沒有,全靠他的一張嘴巴忽悠,現在他的把戲被政衡一言拆穿,心中驚慌失措之余,臉上同樣露出了驚慌的表情,顯然他心里的那點希望頓時煙消云散。
陳可愿佯作吃驚,反問道:“問斬,大宰聽到了什么風聲?”
席間眾人全都看清楚明使臉色大變,如今還明知故犯。全都流露出了不滿的情緒。倒是政衡道:“平戶的領主說是松浦氏,可是實際上做主的乃是汪直汪五峰。若是汪五峰沒有出事,誰敢染指平戶?”
陳可愿看得政衡。平戶的主人是汪直一事,他逗留平戶三年如何不知,后面一句話讓他探出了一些讓他感興趣的內容,汪五峰沒有出事,誰敢染指平戶。反過來說,一旦汪五峰出事,就會有人出面染指平戶。
陳可愿問道:“不知大宰有意染指否?”
政衡笑了一會,方才變了臉色,嚴肅地說道:“當然,平戶年收上百萬兩白銀,這筆錢財實在是誘人,我是一個俗人,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很遺憾,現在我還沒有那個實力,我想再過個六七年時間足矣。”他當然有意奪取平戶,甚至于同樣有意奪取五島群島,扼住明倭海上貿易,靠著收取過路費就能夠使得伊達家永遠不會財政匱乏,不過他可不會做那火中取栗的事情。等到俞大猷戚繼光等人率領著他們的軍隊橫掃東南沿海的倭患,打得倭寇集團損失慘重無力支撐的時候再來收拾殘局不是更好。
陳可愿知曉眼前這個年輕人是一個明白人,不好糊弄,等個六七年時間,東南沿海地區怕是要被打殘了,他突然問道:“一路走來,聽聞貴家嚴禁八幡船下海一事,不知真假?”
政衡微微點頭道:“明使也知道我家的政策,倭患肆虐中華一事,貴我雙方都深受其害,我家深惡痛絕之。對于境內勾結倭寇一事打擊力度不可謂不強,可還是屢禁不止,只得發布八幡船禁止令,下令沒有我家的通行證的八幡船一律不準下海。”
伊達家現如今實行的八幡船禁止令還是當年他在備中國的時候,由于和村上武吉交惡之后,為了應對村上武吉的攻擊發行的命令。隨著伊達家從小到大,這條命令也開始隨著伊達家的壯大而實行的范圍加大,不過伊達家在成長為十國領主的龐然大物之后,為了保證伊達家的海上壟斷地位,打擊海盜行為已經成為伊達水軍的主要任務。
顯然,八幡船禁止令對于伊達家來說是一件大事件,可是對于一向自詡為天朝上國的朱明王朝會對倭國的一個地方政權的一項政策感興趣,恐怕還是相信豬都會說話來得真實一些。
陳可愿臨行前從青藤先生口中知曉,原本因為處斬汪五峰一事鬧得群情激蕩,岑港毛海峰誅殺肢解人質夏正,然后開始做營救汪五峰的準備,被俞大猷戚繼光等將壓制在岑港不得動彈,哪里想到由于倭國強豪在國內明令禁止海賊在國內肆虐,大量海賊不得不跑到平戶參加了倭寇集團,使得倭寇集團平白增加了數千敢打敢殺的真倭。
岑港得了數千援軍,其中真倭數量高達十之七八。一下子撕開了俞大猷戚繼光等將的防線,打得直浙等地海防破碎,直逼杭城。百姓傷亡過千,十余萬百姓逃離故土的慘劇。
陳可愿不能說對方的八幡船禁止令實行的不好。驅逐賊寇全都跑到了東南沿海地區當了倭寇,典型的死道友不死貧道,還要稱贊他的大義,他在心中腹誹著也不怕倭寇集團反噬。
陳可愿暗自嘆息,事已至此,知道自己的使命完完全全的失敗了,恐怕東南沿海的壓力劇增,大量的倭國的破產武士和浪人投入倭寇的浪潮之中。汪五峰死的不是時候啊。
政衡突然說道:“我家有意重啟勘合貿易,不知道使者能否有門路通融一二?若是能夠重啟勘合貿易,我家并非不能夠同意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和使者身后的主事者合作。”
勘合貿易自大內氏內亂之后已經長達八年時間沒有重新開啟,不曾想到今日竟然有人會說要重啟此事,還說若是重啟勘合貿易,就能夠和他身后的主事者達成合作事項。
說著,政衡拍了拍手,宮原正重命人拿了一只精致的盒子上來,放在了案幾之上,對著陳可愿說道:“這份便是大內氏日前送還朝廷的勘合貿易的憑證。還請使者查驗。”戰國亂世,群雄眼中哪里還有朝廷一說,不過是對外的說辭罷了。大內晴英自知無法保全勘合貿易的憑證。便以此為條件求得伊達家的援助。伊達家現在確定的戰略就是使得九州地區內亂不休,扶植龍造寺大內等勢力抗衡大友氏。
陳可愿看了一眼盒子中的勘合,倒是沒有懷疑,他回道:“此事外臣無法做主,不過我會向大人轉達的?”
政衡與陳可愿又寒暄了一番,吃了一頓午飯之后便分別了。見得明使離去,野山益朝方才說道:“主公,此人三絨其口,定然不懷好意。為何最終還要讓其帶話,不怕他壞了事情?”
政衡嘴角勾其一絲笑意。說道:“他千里迢迢從大明前來,若是一點也沒有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務。你認為他會不會為推卸責任而胡亂攀誣,將我家說得與倭寇同流合污。”推卸責任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心理。他相信能夠千里迢迢跑來倭國,自然是有一些承擔的人物,不過若是沒有一點成果的話,就會生出怨恨之果。
野山益朝點頭稱道:“正是此理。”
政衡對著宮原正重吩咐道:“我看此人是有一些學問的,身邊卻只有兩個老軍跟隨,連個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人都沒有,實在是不像話,你從岡山附近尋摸二三風雅之女送于他便是。”
宮原正重咧嘴笑道:“此事簡單,京都亂起,不少公家逃來岡山,窮困潦倒,有不少風雅之女。不過據觀察,那兩位護衛手有老繭,與其若即若離,想必其主生怕他千里迢迢前來,做了有辱其主的事情,派來監視的。”
政衡嘴角勾起一絲譏嘲之色,說道:“圣人曰‘不患寡而患不均’,收與不收是他的事情,送與不送是我們的事情,若是他真的在其主面前搬弄是非,這些事情便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眾人驚愕。
政衡說道:“他能夠攀誣的事情無非就是我們與倭寇同流合污,若是其主相信其言,那么我們這些倭寇送于他女子和錢財,他不是自論通倭嘛?嗯,服部,你趁夜悄悄送萬兩白銀給他,好做重啟勘合貿易之事。”
宮原正重回道:“萬兩白銀,是否過了?”
政衡笑道:“他會要嘛?如果收下的話,恐怕他便會去和汪五峰黃泉路上走一遭了,臨走前還得抽髓扒骨抽干了油水,其族人也會背上通倭的罪名永遠無法抬頭做人。”
事情果然如政衡預料的那般,宮原正重送女子,服部正成送萬兩白銀,陳可愿全都拒收,不過服部正成趁夜送入會賓館,故意讓那兩名護衛瞧見,陳可愿嚴詞拒絕之后卻是秘密送出。可說是黃泥掉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兩護衛看陳可愿的眼神俱都露著懷疑的目光,陳可愿同樣知道被人算計了,卻不得不吞下惡果,詛咒發誓也難消懷疑。
不曾想,陳可愿剛剛怏怏而回,踏上歸途,來自松浦隆信的家臣籠手田安昌帶著十余彪形大漢踏上了岡山港碼頭。十余彪形大漢中間卻站著一高挑女子,籠手田安昌小心殷勤的奉承著。
籠手田安昌指著遠處的岡山城道:“紅娘子,那便是伊達家的主城岡山城,聽回報,十余日前確有一人打著明使的旗號來到岡山城,不過兩日前他便已經乘船離去了。”
女子身著紅色戎裝,身材高挑,肩膀略寬,站在十余殺氣騰騰的壯漢之間,沒有絲毫懼意,反倒是風輕云淡,自始至終都是冷淡表情,可見女子強勢,正是汪五峰的養女紅娘子。
身邊一壯漢問道:“是否追擊?”
紅娘子臉色冰冷道:“就算追上了有何用處,一宵小兒,現在唯一所慮者便是大人的安危,大兄用兵冒犯東南逼迫朝廷就范,實則是想要逼死父親,其心可殺,其行可誅?!”
籠手田安昌聽到了不該聽的話,不再言語。平戶雖然隸屬于松浦黨所有,可是做主的人是汪五峰,實際執行的便是眼前這個女子。汪五峰收養了不少子女,其中得力者有兩人,一是毛海峰,另外一個便是眼前的這個女子,不知其真實姓名,只知道喚作紅娘子。
那壯漢問道:“既如此,為何還要見這一鄉下土鱉。”明人對于倭國有三種態度,一是畏惡,多是被倭患肆虐的東南沿海的百姓,二是鄙夷,多是文人將士,還有便是倭寇集團的上層,三是深究倭寇和倭國的區別,陳可愿便是其中一員。
紅娘子道:“向他借幾個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