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正所謂,得意休驕狂,驕狂必自傷…”
柳麻子柳敬亭正在畫舫里說著古,相隔不遠的另一艘畫舫中,董獻廷聽得心中厭煩,將玻璃窗子用力關上,口中喃喃低罵了一聲。
“心葵,何必動怒?”
說話的人雙眼半睜半閉,言語雖緩,可是口氣卻是極為強硬。董獻廷嘆了口氣:“如何不怒,那程正夫,得了我們的好處,卻被人罵了兩句就撂擔子不干了――這等人物,怎么做得了大事?”
“無所謂,第一期第二期借他之名,已經打響了,而且各方人手都已成了熟手。第三期業已經準備好,只待發印,到了第四期時,咱們再說因為受到某種壓力干涉,程先貞不得不辭職。但《南都周末》的全體同仁,誓與那些壓力斗爭到底…諸如此類吧。”
董獻廷聞言連連點頭:“是極,是極,這是個好法子,不過總得有人替代程先貞吧?”
無論是俞國振還是錢謙益,都沒有想到,那個程先貞被歸莊與魏禧聯合起來罵了一頓之后,竟然羞愧難當,會辭去《南都周末》的主筆職務隱居去了。他原是德州人,之所以這么積極與俞國振為敵,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家在德州的產業,在德州修鐵路時被征收,給予現金補償或者產業股權補償都不樂意,最后被強制征收。因此,他也無法回德州,只能遠走它鄉,隱姓埋名。
這件事情將董獻廷的計劃打亂了。幸好跟他一起來的那人還有余計。
侯恂。
如果說錢謙益是東林黨人明面上的領袖,那么這位侯恂在東林中的影響力,絕對不在錢謙益之下。當初魏忠賢尚在時,侯恂及其父侯執蒲,在魏忠賢氣焰囂張之時,便是東林干將,雙雙被罷免。此后在崇禎一朝,又先后兩次入獄,聲名顯赫。一時無倆。
甚至到了崇禎十五年底,剛剛為父親辦完喪事守孝一年后的侯恂,回到京城后又繼續坐牢。直到李自成攻破京城。他才和周延儒一起從牢中脫身,只不過周延儒順利逃回了南方,而他卻在途中為闖軍所執。
他堅辭了李自成的征辟,也正是因此,面對程先貞,他有一種心理上的優勢:他不是二臣。
同時他又通軍略,曾薦過袁崇煥,屢屢督師與流寇交戰,算得上是一位能臣,同時又不失變通的手段――當初孫晉、馮元飆倡議東林也應該“法門廣大”。甚至不惜以賄賂、和廠衛勾結等手段來控制朝政,于是張溥、吳昌時謀求讓周延儒起復,在湊股時,閹黨的馮銓、阮大鋮各出一股一萬兩,侯恂同樣湊了一股一萬兩。再加上另外湊足的,一共六萬兩,走了田貴妃的門路,終于將周延儒送上了首輔的寶座。
“俞濟民太過狂傲,此前我托孫明卿去問他何時開科考,他卻大言不慚。說是不再考四書五經…小子狂悖,若任由他當道,則天下斯文無遺類矣。”侯恂緩緩說道:“心葵先生,你應當明白,此事干系重大,雖然你身后那位主上別有用心,但我不會追究此事,只要能給俞濟民扯些后腿便好了。”
“六真先生說的是。”面對侯恂,董獻廷可不敢有絲毫傲意,恭敬地道。
“我會讓我兒方域來國子監,你們的人休要害他。”過了會兒,侯恂又道。
“六真先生何出此言?”
“你心中明白就好。”
兩人簡單地對話之后,便不再言語,董獻廷明白,對方是要自己離開了,他讓船娘將畫舫靠上岸,侯恂也不禮送,他才走,畫舫便又入了河水,悄悄消失在河面無數畫舫之中。
“這廝倒是小心。”董獻廷冷笑了一聲。
表面上他對侯恂很恭敬,可實際上,他對于這些科途出身的文官有著一種輕蔑,或許是因為自己科場不得志的緣故造成。這種輕蔑還有另一個原因:就算是官當到了首輔的周延儒,當初還不是被他玩弄于指掌之間!
此時已經是夜里,秦淮河畔燈火通明,望著這片輝煌燦爛,遠處畫舫歌樓上還傳來了歌女們清越婉轉的聲音,董獻廷覺得,這么美麗動人的秦淮河,理應屬于他這樣有才有能之士。
而不應該是俞國振那樣的庸人。
在董獻廷心中,俞國振就是一個庸人。他通實學,但不通刑名不通律令,更不知四書五經不懂八股不會寫館閣體,這樣的人,若是對他們的學問有所畏懼,任用他們這樣的人主事主事,那倒也好了,可是偏偏俞國振對他們都是毫不敬畏,甚至還試圖自己培養一批人將他們徹底取代!
就象侯恂、孫晉等人意識到,俞國振的新式教育培養出來的人才,將讓官府里再沒有舊文人的位置一樣,董獻廷同樣明白,不僅僅官位沒有了,甚至吏職都沒有了。若是新的官員一個個如華夏現在這樣,都是從基層做起,不經過實際事務不得提升,那就意味著,象董獻廷這樣的幕客師爺,此后也將絕了生計!
還有那些差役胥吏們,同樣如此。俞國振的治國方略還沒有頒布,嗅覺靈敏者便察覺,他是在向舊的統治體系宣戰!
舊的勢力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不過,俞國振倒并非完全沒有本領,他會練兵,指揮打仗也不怕死,另外,還有滿腦子的奇技淫巧…”
董獻廷看著面前一家店鋪的大鏡子笑了起來,這就是俞國振的奇技淫巧帶來的新鮮事物,現在金陵城中的店鋪,幾乎都在自己門的門板背后鑲上一面大鏡子,白日開門時將有鏡子的一面對著街上,往來的客人看到自己的身影,總是有些人忍不住會停留,然后自然就被伙計招呼到店里去了。
不過這一次,董獻廷的笑容很快收斂,因為他看到鏡子里有個人影,似乎有些熟。
這個人跟在他身后有一段時間了,似乎是在他下了畫舫不久,就跟在他身后。此前他幾次回頭都看到,如今拐了兩條街,他還在,那么就不正常!
董獻廷是知道,俞國振有自己的情報系統的。他心中一動,立刻懷疑這人屬于俞國振的情偵系統。
“金陵事務,交給侯恂便可,我必須離開了。”董獻廷心中暗想。
如果對方真是俞國振的手下,也就意味著他已經被盯上了,出問題的只有可能是程先貞。董獻廷深知自己這樣的人物若是落到了俞國振手中會是個什么結果,因此不敢片刻耽擱,在巷子里連穿過兩家店鋪,借著尿遁從店鋪后門離開,然后又攔了一艘正沿著秦淮河招攬生意的小船,在過了河之后,又招來一輛馬車,徑直吩咐車夫向著碼頭而去。
到了碼頭,他便買了從金陵到安平鎮的船票。如今新襄產的小型蒸汽船,已經開入了長江、運河,從金陵到京師的小型蒸汽客船,便是每三日發一班,船上可以載客一百二十余人。董獻廷就在碼頭尋了家客棧住下,第二日便上了船,當船只開動之時,他隔著玻璃看到那個面相很熟的人帶著數人急匆匆往碼頭趕,便立刻縮了一下頭。
無論如何,不能落到他們手中。
換了以往,船從金陵到兗州,便是順利,一路上也總得十日左右。而蒸汽船則不然,不但順風逆風順水逆水都可以航行,就是晚上,它也只是降到半速,在前方的氣死風燈指引下緩慢前行。因此,只用了三天,他便抵達了安平鎮。
自從黃河改道之后,安平鎮成了黃河與運河交會之口。董獻廷在這里下了船,因為事起倉促,他還沒有想好究竟是順著黃河西去,還是繼續北上,便暫時在安平鎮住了下來。
此時的安平鎮,繁華非常,借著水運之便,成為了兗州府的一處重鎮。董獻廷傍晚吃了飯,一個人在黃河畔漫步,見著水陸運輸繁忙,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鎮外。
就在鎮外,他看到數以百計的民工,扛著各式工具,順著運河而來,一個個神情都甚是疲累。他見了覺得有些奇怪,便攔著其中一人:“你們這是從何而來?”
“疏浚黃河啊,乘著如此冬日水枯,趕緊疏浚,爭取到來年水漲之時,蒸汽船能順著黃河直接到西安去!”
“你這話說得就沒常識了,黃河又不過西安。”有一個民工笑道。
“不是說還有條什么河通著黃河么…渭水還是什么來著?這位先生一看就是讀書人,見多識廣,想必應該知道?”
“是渭水。”董獻廷點了點頭:“不過明年想要船入西安,怕是不成吧?”
“有什么不成的?”
“如今西安可還是在大順劉元帥手中,而且途中還要經過牛丞相治下之地啊。”
名義上的大順還存在,劉宗敏為元帥,牛金星為丞相,只不過兩人業已分裂,劉宗敏控制著陜南與漢中一帶,而牛金星則控制著河南大部與湖廣的北部。
“那又如何,華夏遲早要一統。”有個民工道。
“說起此事,前幾日聽聞大順劉元帥的特使便經過咱們這邊,說是要去青島口議事――好象是要與華夏軍夾擊牛丞相,雙方平分土地。”
聽得這些民工七嘴八舌討論起天下大事,其中粗鄙無知之處許多,董獻廷心中原本是極不喜的:天下大事什么時候輪到這些泥腿子指手劃腳了。但當得知劉宗敏特使來此的消息,他便一愣,在得知他要與華夏軍夾擊牛金星,董獻廷更是悚然動容。
因為他的那位主上,正是牛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