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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八、華海宴平江河清(四)

  一住供精彩。

  “南海之器量,非愚兄所能度測,其人智謀深遠、果敢勇絕,能為人所不能,唯古之圣賢,方能如此也。惜哉,其人甚智,卻不好孔孟,不喜程朱,不讀陽明…”.

  寫到這里,萬時華放下手中的筆,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回看了一下自己的書信,“南海”乃是俞國振的代指,他被封為南海伯。再度提起筆之后,萬時華又寫道:“自奉賢弟之令而來,所聞所見,頗為感慨。南海真天下奇才,若能為我同道,當奉為盟主,宰執天下,大同可期矣!”

  寫出最后這一句話時,萬時華不禁笑了一下,自己與俞國振打交道才幾個月,從最初對他頗有成見,到現在佩服得五體投地,變化之大,著實驚人。這封信里面的內容比較重要,故此他不會通過新襄的郵驛館寄出,而是會派自己的仆人,將之送到金陵起。

  用不了多久,正在金陵的張溥就能收到這封信吧。

  在得知萬時華將來俞國振幕下充任調研后,張溥便乘夜見了萬時華,以復社同愾相激勵,托他打探新襄的虛實。張溥不是蠢人,他與俞國振打過這么多的交道,特別是崇禎八年在史可法幕下時,被俞國振反反復復抽了臉。他認識到,對于復社來說,俞國振是一股無法控制的力量,因此,便想到了萬時華。

  萬時華為他以國家大義、清流事業所激,也慷慨接下了這個工作。原本他覺得這個工作并沒有什么,只是看看俞國振是不是復社同道之人,可到了之后,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透俞國振了。

  “使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是圣人都沒有做到的事情,可是在新襄,南海伯卻做到了!”

  若說對此不心生敬佩,那就純是自欺欺人。萬時華科場失意,郁郁不得志,原本對于朝廷的一些制度心生不滿,可到了新襄之后,不僅一年有一百兩銀子的收入,也眼見新襄一系列的舉措,使得有真才實學的人才脫穎而出,他心中極是羨慕。

  門外傳來了號子的聲音,那是晨練的標志。新襄如今的規模,舊有的城墻已經無法起到防護作用,而且以新襄如今的武備狀況,也無需城墻保護。

  每一個新襄百姓,就是城墻的磚石,甚至連那些裹著小腳行動艱難的老太太,也不例外。萬時華初來新襄時,因為不懂這里的規矩,一些不允許開放的地方,主要是研究所,他也想跑進去查看,結果被小腳老太逮了幾回。

  這些老頭老太,都是俞國振千里迢迢從南直隸救來的,他們能活下來,而且活得老有所養,全是俞國振的一份心意。他們對此也是極明白的,其中的感激,甚至還勝過那些年輕的少年――養老送終,可是人倫大事,他們當中大多數都失去了親人,就是新襄在為他們養老送終!

  而且最初來的老人當中,已經有一些病逝了,這些病逝的老人,被葬于山崗之上,雖然墓地不大,可收拾得非常整潔,墓志銘中對逝者一生多有褒揚,最重要的是,新襄市政每到元宵、清明和七月半,就會專門遣人來燒紙祭拜。

  這種終極安慰,對于增加老人的歸屬感極為有效。這些老人并不是坐吃閑飯,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下,俞國振也給他們安排了工作:商業與服務業。

  就是在新襄的各個居民區、工坊區小商鋪里,出售一些零碎的雜貨商品。既包括一些新襄產的小吃,比如說各種果脯、花生、葵花籽、瓜籽等等,也包括一些日用雜貨,象是針頭線腦、金屬扣子、玻璃珠花和布鞋襪子。他們的貨物是由新襄市政統一配送,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開辦的小商鋪類似于后世的小型連鎖超市,只不過他們的規模更小。

  每日賺取的利潤,都歸于他們自己,這樣加上新襄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金,他們不僅生計無憂,就是吃魚吃肉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曾經經歷過流寇之亂,受過官府惡紳欺凌的老人們,對自己目前的生活份外珍惜,也對俞國振極度崇敬,加上某些人背著俞國振進行的神化運動,他們幾乎就將俞國振當成了入世的仙人來崇拜。一切可能威脅到新襄安全的不穩定因素,從小偷小摸到懶惰浪費,都被他們唾棄和警惕。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八個字浮現在萬時華的腦海中,他很想將信重新打開,再補上自己對這些事情的感想,但想想還是算了。

  新襄給他帶來的沖擊太大太多,絕對不是一兩封信能夠寫完的,在他的那封信末尾,他極為熱情地向張溥發出邀請,建議他也來新襄看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收拾好信件,萬時華也出了門。

  新襄是座充滿活力的城市,各處圍墻上都可以看到標語,象“流寇乃身外之賊,懶惰為心中之賊”,象“易為百經之祖,動乃性命之源”,各種各樣的都有。其中“動乃性命之源”,據說是俞國振親自提出的,凡是新襄居民百姓,早、辰、晚三時,都必須任選一時間進行運動。

  這種運動是強制性的,除非身體確實不適,否則就必須進行。就是萬時華這樣的調研員,也一概不能例外。最初時萬時華對此很不適應,覺得他一堂堂舉人,與販夫走卒一起活動手腳殊為無體,但宋應星與其余幾人卻極感興趣,他們最后向城中老君觀的老道人癸泉子學了三十六式散手,每日早上晨練之時,便一起在院子里活動。

  一個多月來,萬時華倒真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因此好了許多,這和想到當初華陀創五禽戲的典故,華陀的弟子吳普便是練習五禽戲活到了九十余歲。這讓他對俞國振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層:不僅關心百姓的衣食,還關心百姓的健康與壽命。

  “真乃仁主也。”他心中暗想。

  唯一可惜的是,俞國振敬孔孟而遠經義,對于四書五經,他也看過,卻不去精研。萬時華覺得,自己應該尋個機會,與俞國振好生談一番。

  就在這時,他看到俞國振一個人慢慢跑了過來,見到他點了點頭:“萬先生早,宋先生沒與你一起?”

  “他已經去了吧,他一向比較積極…哦,是去道觀前的那個廣場,我們每日在那里練拳。”

  “萬先生這些時日,在新襄過得如何,生活上可有什么困難?”

  “承蒙伯爺厚愛,在新襄我衣食無憂,還可托人將銀錢帶回去。只不過…我雖然衣食無憂,百姓的日子似乎過得有些…”

  萬時華想了一下措辭,覺得不好說,因為說新襄百姓日子過得不好,顯然是不顧事實的胡言亂語,新襄百姓在衣食住行上,都是萬時華見過最好的。可這同時,新襄百姓的日子又過得似乎有些緊巴,存不下什么錢來。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到了措辭,將自己的疑惑說與俞國振聽。一方面,新襄百姓的生活甚為奢侈,他們當中,相當一部分人家的住房都已經拆了窗紙,改成了玻璃。家中的器皿,瓷器、陶器且不說,玻璃器皿也絕非少見。每人的衣裳,不僅年年有新衣,甚至不少婦人每個季節都有四五套衣裳,打補丁的衣裳雖然還有人穿,但多是在做活兒時才會穿上。

  聽得他的疑問,俞國振哈哈笑了起來:“茂生先生,你覺得新襄百姓收入如何?”

  “學生曾調研過,新襄百姓收入極高,便是一個普通工人,月入也在八兩以上。”

  “對,有一個數據并未公開,故此你還不知,崇禎九年上半年,新襄正式居民的月均收入是十二兩六分一錢銀子…這些錢放在別處,收入算是不錯的,一年下來能有一百四十兩銀子,即使是南直隸富庶之地,也是中等人家的全家收入了。可在新襄這只是一個勞力的平均收入。”

  “這些收入若是放在別處會怎么處置呢?花個三四兩銀子,解決基本的吃喝穿用已經足夠了,其余的大多都會藏在壇中埋入窖里。這樣藏起來的銀錢,與土塊有什么區別?”

  俞國振這話對萬時華并不陌生,宋應星也曾提過相應的觀點出來,因此他很認真地回答道:“可以買田置地、蓋屋建房。”

  “買田置地,說的好,但是你想過沒有,誰會賣田?賣了田的人,今后如何生計?”

  萬時華頓時啞然。

  土地兼并雖然是經常的事情,但在任何一個朝代,土地兼滅嚴重都意味著災難,無論這個兼并是以“流轉”還是別的什么名義進行,在解決掉因為失地而失業的農民生計問題之前,允許它大規模存在的人都可以說是包藏禍心!

  就是萬時華自己,也覺得如今大明要重振起來,抑制兼并是必須的。

  “相反,你看在新襄,百姓在工坊、農莊勞作,獲取工薪報酬,然后再用這工薪報酬購買工坊、農莊產出之物,供自己衣食和生計享用。如此百姓生計改善了,工坊、農莊可以維持乃至擴大,將更多的百姓雇用進來,整個新襄,都受其益。宋公在《天工開物》中所言,金銀只為貨幣而不是財物,實物方為才富,我以為還要更進一步,實業方創造財富,金銀只是輔助實業的手段,絕非其終極目的。”

  對于皓首窮經將大半輩子時間都花在了科舉上的萬時華來說,俞國振的話語,當真有些振聾發聵,他停住步子,看著俞國振跑了過去,俞國振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老臉微紅:“累了,終究比不上伯爵年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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